李凤英
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我躺在一辆SUV的后座上。
天好像越来越黑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昏昏沉沉只想睡。
我一向都不怕热,可今天好像特别热。上午在新房里,刚站了一小会儿,我就觉得闷热,有点喘不上气来。可是怎么办呢,孩子们就要开学了,还有好几处没停当,得盯着工人赶赶工。
站着的人都觉得热,干活的就不必说了。我给工人买了几瓶水,可我自己没舍得喝。咱们这个年纪的人,包里得随时装着杯子。我喝不惯凉水,也花不惯这钱。
虽说一瓶水也就两块钱,两块钱顶不了什么事,可这装修上学样样都要钱,咱挣不了多的钱,就只能省着点花。父母辈都是这么过来的,咱们受点紧也没什么,孩子们以后可别受屈。
要不是图这学区房,为了孩子能上个好学校,我是真舍不得卖掉老房子。新房子说起来比老房子大,可是公摊大得吓人,看起来还没老房子宽裕。
再说,老房子那边多方便啊,出门就是公交车站,走半站路就是菜市场。晚上出了门,扭秧歌的,吼秦腔的,跳广场舞的,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看着新小区这阵势,没个三两年热闹不起来。这倒也不要紧,咱有电动车啊。买东西不方便,不行就回老小区,也就三五站路,一会儿的功夫。
要说新小区,也有它的好处。这阵子装修,遇到不少新邻居,瞧着都比我年轻。年轻真是好啊,看着真精神,我真是喜欢。别的不说,楼上这小夫妻,人真是好。
见了几面我才知道,原来我跟小田是老乡,她家也是内蒙古的。我说呢,咱内蒙人心实啊,要不看着那么可亲呢。她爱人小崔,也是个实在人。年轻人没经验,咱得多帮衬点。
小田比我开工早,可进度比我要慢。人家不急着搬家,原来的房子不准备卖。咱这没办法啊,老房子不出手,新房子拿什么装修啊。合同早都签好了,买家最晚九月中旬收房,这边的装修真得赶紧着。
也是不巧,偏赶着夏天装修,也赶上老程最近忙,十天半月都不回来一次。这段时间我真是累坏了,老邻居们看着我直瞪眼,都说又黑又瘦真吓人。
咋能不黑呢?为了一块砖,我能建材市场跑三次。两三点的太阳,那得多毒啊。咋能不瘦呢?天天到处跑,总踩不上饭点儿。等到想起来,连忙胡乱吃两口,有一阵子没好好吃饭了。
唉,等装好了房子,我得好好睡上几天。要是没人打搅我,睡个十天半个月的,估计也没准。
刚才在楼下遇到小田,两口子过来看房子。我说楼上的电视墙做得不错,你们得空上楼去看看。两口子喜眉笑眼地走了。
年轻真好啊。等搬进新房了,早晚我得去锻炼。楼下塑胶跑道铺好了,看着真像那么回事儿。
田若非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分,李姐躺在我家车后座上。
五分钟之前,我在家里等家具,听到门口有声音。我以为是送货的工人,结果一看是李姐。我说,这才几分钟,你这又想我啦?话音还没落,我发觉有点不对劲。
就在十分钟前,李姐还精精神神的,她说去地库放电动车,让我看看楼上的电视墙。这会儿的李姐,脸色苍白目光迷离,好像换了一个人!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头晕。我想,这大概是累了,这阵子我也老头晕。我说,你以前就晕吗,就只是头晕吗?她说,头晕,头疼。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扶着墙。没等我继续问,她说,“送我去医院。”
我连忙喊,小崔小崔,你快过来!这时候,李姐站不住了,她一边喊着冷,一边扶着墙往下坠。我们俩都慌了神,想着这必须要送医院了,赶忙问送哪家医院。李姐说了两家医院,我们决定去最近的那一个。
小崔背着李姐,我在后面扶着她,我们赶紧往停车场走。
平时这个点儿,这条路是很难走的。我坐在前排,一边看着导航,一边看着李姐,怕她掉下来。
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十分钟之前还好好的啊。昨天下午,我们还在一起聊天。她说喜欢我家的餐桌,哪天让我带她去看看。我说行啊,我也得再去买点东西,改天一起去。程哥在边上说,装得也差不多了,明天我得去陕北了。
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我回头看李姐,把她往里面推了推,发现她身上凉得厉害。车上没放毯子,我从包里拿了防晒衣,搭在她身上。
一路上,我找着话跟她说,怕她睡过去了。她只是说她冷,声音越来越小了。
现在是八点四十分,终于到急诊科了。三十分钟,还算顺利!
小崔背着李姐,我冲过去办卡,医生开检查单,抽血拍片心电图。拍心电图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脱鞋,她嘴唇动了动。我看到医生在病历上写,稍显烦躁,尚有意识。
过了一会儿,医生叫我们过去。专业的术语我听不懂,只听到说脑出血,已经没有心跳了,现在正在抢救。说完,给了我们一张病危通知单。
我和小崔互相看着,俩人立刻傻了!
去医院的路上,我给程哥打了电话。他说立刻从陕北往回赶,可总得四个小时才能回来。他找了两个好朋友来帮忙,他们这会儿也在路上。
当时,我们只觉得是低血糖或是低血压,哪里想着会这么严重!好好的一个人,十分钟的功夫变成这样!说到底,我们只是刚认识的邻居,这么大的事我们怎么做主?
过了一会儿,程哥的朋友来了,把李姐的孩子也带来了。姑娘六岁了,开学上小学,没敢让知道;儿子十六岁,开学上高中,一定要跟来。
医生看了看,说让孩子先回去,这场合不太适合。接着继续下病危通知,说病人不能自主呼吸了。
我们四个大人,还有一个孩子,坐在越来越安静的走廊里,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我想起刚才拍片子时,我帮着李姐拿掉头上的发卡。
李姐的头发,有一小半都白了,别了七八个卡子,那种老式的发卡。因为用得太久了,发卡已经很松了,轻轻一摘就拿了下来。我把卡子放在包里面,那严重变形的发卡,硬硬的硌得我心疼。
我想,这女人是有多节省啊。有几回,我看到她在小区门口吃饭,临时支起的那种小摊,为装修工人服务的,卖的是炒面或者凉皮,吃一回就不想第二回的那种。
这么热的天,她天天骑着电动来回好几趟,回回见她都是兴冲冲的。她家里装得差不多了,就差餐桌餐椅了,昨天还说要一起去看的。
我坐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靠着小崔硬邦邦的肩膀,感觉自己好像在冰窖里。我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没有想到生命会这么脆弱,我不知道李姐能不能撑过今晚。医生又找我们谈了两次话,我们急切地等着程哥到来。
凌晨零点十分,程哥回来了。
黑漆漆的走廊里,程哥从远处走来。他一定走得急促,可我觉得很慢。这段路不知道有多长,我觉得比一辈子都要长。那个瘦小的中年人,背着一个双肩包,迈着沉重的步伐,朝我们走了过来。好像他每踏出一步,地板就往下坠一点。
我们的身后,是ICU病房。他的妻子,昨天跟他坐在沙发上,今天躺在病床上。
十六岁的男孩子看到父亲,立刻站起来胡乱抹着脸。在一起坐了好几个小时,直到见到了父亲,这孩子才能哑着嗓子说一声,“叔叔阿姨,谢谢你们。”
医生再次召集我们,把之前的内容又讲了一遍。我们做了一些补充,就被程哥“赶”回家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没缓过劲来。
李凤英
我叫李凤英,今年四十六岁。
我记得,我去敲了小田的门,跟她说我不舒服,快点送我去医院。一路上,我觉得特别冷,从来没有那么冷过。
我现在应该是在医院里,不知道老程回来了没有,孩子们在家有没有人管。房子就快装好了,等买好了餐桌椅,就可以搬进新房了。
不知道小田找到我的医保卡没有,也不知道看病的费用能报销多少。
算了,不管了,我太累了,让我睡会儿。
文章纯属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