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图书馆出来后,我边走边想着刚才那本书。它非常薄,没有任何出版和印刷信息,字句读起来郑重其事又松散无骨。有蓝色的纸张和封面,颜色迷人。如同清晨初起时若有若无的烟,却比它坚定勇敢。是一场烟花爆裂后尚未消失的有温度的蓝。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光,从前世或某个时空抵达。在一个安静的下午,由着一个人被吸引,不能自控,忘掉时间。
翻开第一页,整齐一排小字。
————写给三十年后的我
与其说它为书倒不如说信。写下来给自己看的信。书名:等等我
你好吗?
此时,我正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写字。雨从天上下来,落入草窝。水满的地方鼓起泡泡来。它们涨破,消失,接着又出来。我想到小时候钻到雨里踩泡泡的事。已经是久远的事了。远的不能再远了。
其实,对于刚离开的春天,我也觉得遥远。还有春天之前干净懒惰的冬天以及漫过原野的雪,要费力的才想起。虽然有细节有气味,画面却和油画一样,隔着什么雾气。有了雾气未必是不好。真要记清雨里的泥泞,花里的蚊虫,又未必好。
书桌上的绿漆快掉光了,要落幕的黑暗快到了。你想着黑暗的事吗。
它是一个复活的巫婆子,念起咒语来,能搅动日下世事的宁静。这种样子的蛊便是我的手段,在人群里放蛊,收蛊。我是唯一的知情者。只有这样,才能拥有完整体面,安静和沉默的世界。它只属于一个人。
那个人是重复睡去又醒来的我。大楼的后面,潮湿的影子,死鱼的眼睛,让风吹乱的头发,这些被我收集起来做蛊。我也会一步跨进光底下,不过一瞬间的事情。这事容易的马上我便看出它的意义真的不可以成为信仰。光和黑暗都不足以,都不具备。我来回跳跃着,来回寻找平衡。在光与黑暗中穿梭,借兔子的姿势行事。我要获得食物和生存,需要不得疲倦的跳跃。。。。。。光是好的,却总走不进黑暗。
从那场车祸便开始。
我8岁的时候,有车从腿上碾过去逃走了。流在地上的血和人群喧闹的声音,从此留下成为恐惧。那以后,我有了特别的能力。若站在人群里,剔牙似地有那么一下,对我的眼神,发生的信息就能准确的被捕捉到。身边的人,即使距离遥远的人,他的话,行为和我有关的一切,都无一能漏。我看到有的人明明走过去了,还特地折回来装做不经意的把真相做个确定。我听到他们的疑问,那个人的腿,腿去哪了。。。。。我有了一架放大镜,所有人被衡量,标着刻度。但它越来越重。
我用死鱼的眼睛,潮湿的影子搭了个塔给它,算是住所。庄严,洁净一座塔,在黑暗中发不出光来的珠。那么,这么开始的事,住进黑暗中的事算做结果了。我和它们,我的队伍游走在季节的变化里了。
季节衔接的豪无破绽。连一瞬间都不到,春天的紫藤在书带草沿着红砖路跳舞的时候滚落了地。夏雨跌进池塘,青蛙就要独白了。它的诗重复在黄昏后。大鸟飞过,云很低的时候,叶子变黄了。我的笑和哭被时间淹死,找不到了。失去了。时间察觉了我的秘密,开始奔跑的更快。
我再也不是8岁的年纪。不管愿意与否,都成为一个大人。但是,黑暗里的人中了自己的蛊,绳索已经套住了脖颈。要到无数道光里找到对应的迷才能可以。已经没有归路。
冬天来了。大把的叶子和头发都在掉,寒风发起无情来没有对策。远处的小烟囱,去年冬天,开始冒出来的烟是青蓝色。被一片风吹走了,也就散了。今年的可就不一样了,是浓的没有知觉的黑色。不知道在跟谁较劲似的,和风周旋着,死活不散去。和我的蛊似的,甘心不甘心到底不能明白,怎么来怎么去,也不能随意。
但是,就突然的一天,我在苦恼的时候。窗边的蔷薇花,成片的肉粉色的花朵打开了,阳光正好撒到那处,又是金又是粉。一时间,我便忘了此前的种种,拔脚出来,看那花去了。什么蛊,包了硬壳的心,那储存在黑暗的塔,累人的放大镜,全忘了。
这是一个迷人的春天。暴烈的雨收了肆虐的手,它是喜欢在花开放之前虚张声势一番的,这是老毛病了。措手不及的花开在天空下的时候,我以兔子的姿势起跳着过来。从黑暗中过来,串门似的来。从知道认识和告别的意义,我就已经读到了后来。光是另外的黑暗。我这个失去了一条腿的人,这个样子的生活。在两个底渊间摇摆,这是命中注定的的归途。
但是我曾不认命,故意挑衅。我试图完全回到光线下,和黑暗的一切心起势再见。这个念头一起来,就和雨天的水泡泡一样,破开了。那种不能有的光,是绝对的,不容污点的云端。而我,回不去了。我要摇摆度过了。
所以,现在的你,是否已经找着因果,解开这疑惑了。还有兔子的疲倦,对人的度量猜忌吗?
你看,时间快要应接不住生老病死了。这一段时间的我终会过去吧。和每朵变幻无常的云一样,最终成为记忆。
蔷薇,雨,远处的小烟囱,都是这样的。
阳光。它无处不在,它使大地光亮。
你一定发现了等一等的秘密。
———1999年9月9日。
书的封底有几行手写字迹。墨水尚新。大概她回来了,而且过的很好。字是这样的,没有再落款。
变成老的人后,太阳也慢了。
想吃一口糖,已经化掉了。
拼命留下的都逃跑了。
以为走远了,其实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