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这时打来电话,他于是知道父母已经给外婆上完新香,又重新回到这座城,蜷缩在租来的狭窄昏暗的小屋里,日日起早贪黑,演绎着几千年前杜甫诗下“卖炭翁”的现实剧目。而这样的剧目在他的生活里已经上演了二十年,再过几日,便满二十一年了。
逢着下雨,父母的小买卖在这样的天气里是无法进行的,天空不会给他们以遮蔽,恰如这熙熙攘攘的人间,不会额外有人在街上为他的老父母撑伞一样。他们既渴望雨天,又咒怨着雨天。雨天不用出摊是难得的休息机会,然而一想到要损失一天赚钱的机会,他们又顿觉心痛。“钱是王八蛋,赚不尽的”他们和同行间时常这样互相宽慰。然后在雨天里,无处可去的这群生意人,聚在租来的狭窄空间里,打上几把扑克牌,输赢多在一两百块之间。
输赢是不大的,然而,只要是输了,痛苦便是无限放大的,每一块钱的背后,他们磨了多少嘴皮子、跑了多少里路,他们自己明白,一分一毫也是沉甸甸的。如此,这样看似廉价的娱乐也是不可不慎重而为之的。
他便是插空在阴雨天去到父母的租住地的。南方的冬天,即使没有雨雪,阴冷的寒气也是刺骨逼人的。他从公交站下来,踩过一架桥,到了对面便见着从巷子里转出来的父亲了。那座桥,13年前他随父母到这座城市里寄居时,在上面跑过,玩耍过。他于桥的本身并无多少念想,它显得破旧带着些脏乱,与这座城里无数的人行天桥相比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他仍是竭力地显出兴奋的模样,喋喋不休地向父亲叙说着残留在这里的儿时的记忆。
父亲穿得很单薄,他惊异于如此凛冽的天气里,父亲竟没有穿上一件厚实一些的棉袄。等到他见到同样单薄穿着的母亲时,他眼里的光便黯然下来,父母带来的衣物里是否根本就没有棉袄?于是,他那一声声连着的追问“这么冷的天,你们怎么不多穿一点?”,被本就沉默讷言的父亲消解在无声的回答里,逢上母亲,母亲幽默地开了个玩笑“跑起生意来,满身是汗,哪里还冷哟”,幼稚的提问沉入无底的深渊里,没了回音。却浮出了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原因。这样的一个原因,或许因为太过辛酸,竟没有人愿意捅破。他假装不知道父母在忍受着寒冷,父母假装没有在遭受寒冷……
他随着父亲转进一条小巷子,城市里寸土寸金,房屋之间紧密地挨着,似乎能留有些许空隙也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阳光也似乎变得吝啬,不肯从高空俯就到这隐蔽的旮旯中来的。即便是晴朗的正午,也只能仰头歆羡一下住在高层的居民,还能得着些太阳之神的眷顾。父母租住的屋子的入口不算难找,就在离巷子进口不远的第一个拐角处。水泥墙上用白色的粉笔涂了厚厚地几个字“短租房、长租房、出租”,半人高的杂乱窗口上挂着黄色的塑料板,贴了红字,也是同样的内容。父亲打头钻入开着的铁门内,他跟在后面,踏上一条仅容一人上下的楼梯,转到了2楼。楼梯口前一点,左侧是一扇门,再往前看得见一间贴满瓷砖的亮堂堂的客厅。父亲立在侧门前,在身上摸着钥匙。他贴近地站在楼梯口。
一时间没人说话,前面的客厅里有人不时地探出头来看他们,并不是盯着看的,而是装作不经意地看一眼,又缩回头去。父亲打开门,视线从外面投进去,黑洞洞地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父亲卡在门口顺着墙壁摸索按开了屋内的电灯,仍是昏暗地一片,没有预想中的亮光铺散开来。好在眼睛很快地调节适应了屋内的光亮,方才看清小房间里的一张床并一张搁置杂物的半人高的桌子。门那一侧的墙上勉强开了一扇小窗,因为面向楼梯过道,也不便常开的,于是就用一块旧布掩着了。
父亲对于儿子的前来看望,似乎并显得怎么高兴,一举一动中连带着有些懊恼。他虽是个男孩子,贫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他对外界的事物有着如同蜗牛一般灵敏的触角,他觉出了父亲很微小的不寻常。或许是一种挫败感,那关乎一个男人的尊严。可笑的是,贫贱将父亲仅剩的一点点“伟岸”的光环也踏没了。他在想,父亲是不愿我看到他们如此落魄的样子吧。但是他没办法,在如此真实的现实生活环境面前,这个快要秃头的男人连撒个谎都不可能做到。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不再仰望父亲了呢?
他依旧记得小时候,学习上解不出来的难题他最爱向父亲求救,父亲皱起眉头俨然像一个老师。会在他边做家庭作业边吃东西的时候喝止他,告诉他只做一件事。他已经好久没向父亲请求过帮忙了,久违了的父亲的神气模样,渐渐地在记忆中模糊成一片。
屋内一时间没了话语。他和父亲只是坐在床头,看向虚掩着的门,那里从外面透出一道门缝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