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老家时,恰逢村里大集。看到涌动的人群,我想起来,我已经多年没有赶大集了,又想起立集时,姨姥姥从偏僻的山沟赶来看莱芜梆子,于是,我决定去遛一圈,顺便给孩子买点新鲜的蔬菜。
我正在集上左顾右盼,一声急切的车笛声从身后传来。我一转头看到了一个村干部从车窗伸出的头:喂,路是你家的吗?站在中间横行霸道的干啥啊?
我的急脾气上来了:去你大爷的,你个毛孩子懂什么?这是当年我小姨家的桃园,当初我小姨不懂法,让那个贼熊书记给免费征用了,这路,还真是我家的,信不信我真给你弄个收费站?
他的脸就像是六月的天,谄媚的笑意渐渐弥漫:嗨,开个玩笑嘛,您先走着……上合峰会期间,我这不是着急去维稳嘛……
思绪就像打了一个寒颤,瞬间便涌入了脑海。
我爸妈结婚十一年后,我出生了,就在那一年,我小姨也嫁给了论辈分我得叫三叔的一个本村村民,红娘是我妈。我四岁时开始记事,关于小姨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一起去外婆家,我看到她背着两岁的表妹时说,我四岁了,不再让妈妈背着了。我记得最多的场景是我走在崎岖的路上,有人问我干什么去,我回答我要去小姨家,那人又问我去干嘛,我说三叔让我去吃饭。
本来和我妈就是亲姐妹,又隔的很近,小姨对我和姐姐就像亲娘一样,我们也像母子一样无话不谈。一个人,享受两个母亲的待遇,我似乎是天生的幸运儿。
小姨家曾经有片很大的桃园,记忆中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种植的,仿佛是一夜之间,我就在马路上,指着那片桃花骄傲的说,那是我小姨家的。那时候我不懂得欣赏桃花,更不会在桃花下祈求月老赐我一段桃花运,甚至都不知道领着邻家小妹去桃园里散散步。我只是喜欢去桃园里追小鸟,摘覆盆子,拽着树枝荡秋千,然后接过小姨摘给我的桃子,跑到河边,在沙滩上挖一个坑,把桃泡在澄出来的水中洗净,然后吃一个畅快淋漓。
桃子成熟的时候恰好是暑假,小姨便让两个表哥和我看管桃园顺便照顾着那个假小子表妹,那一年大表哥15,二表哥12,我6岁,表妹4岁。于是,如果当时你恰好路过桃园前的路,你会看到路边放着一个写着“甜桃”的牌子,两个半大的孩子坐在桃园的棚子里,地上放着一杆秤,一个六岁的男孩和一个四岁的女孩拿着荆棘在捉蜻蜓。如果你问桃子多少钱一斤,那个六岁的男孩会抢着说,一毛钱一斤,任你挑选,包甜,那个四岁的女孩会不耐烦的说,这是我家的桃,不让你吃。你会一头雾水的问那两个半大孩子,这桃到底卖不卖。那俩半大孩子会不好意思的说卖,然后带你进园挑选。
有一天,天空毫无征兆的下起了雨,我们躲进了棚子里,一个行人也躲了进来。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看装扮像是城里人,留着与时代不太相符的披肩发型,她拿着手卷擦额头上的雨水,身上的香水味飘散在不算宽敞的棚子里。我越看她越像电视剧《爱情女侦探》的女主角素素,我一转头,表妹的眼睛也眨巴眨巴的看着她。两个表哥则恰恰相反,脸涨的通红,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不说话,只是一个劲摆弄手指甲。
这俩人真没出息,这么大的人了,还害怕陌生人,我在心里想,又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摩登女郎。
那个女孩朝我和表妹微微一笑,随即从包里拿出糖给我俩吃,逗我们玩。我问她从哪里来,是不是来走亲戚,她说她从城里来这里写生,还让我看了看她背包里的画。随后,她捡起桃枝,教我和表妹画画,她寥寥几笔画了一只栩栩如生的鸭子,我和表妹在鸭子的后面画了两只四不像的小鸭。不知道玩了多久,雨停了,她出了棚子,擦了擦自行车座上的水,和我们摇了摇手告别。
别走。我喊了她一声,给你个桃吃。我和表妹转身在桃树见徘徊,要给她摘一个大桃时,两个表哥已经把桃摘了,依旧是红着脸低着头,把桃递到她的手中,又转身走到棚子前,左顾右盼的不知所措。她咯咯笑着把桃子塞到包里,朝我们挥了一下手说再见,夕阳的映照下,她显得更好看了。我和表妹朝她挥手告别,两个表哥没有任何言语和手势上的动作,抬眼看了她一眼又把头低下了。
回到棚子,表妹说,大姐姐真漂亮。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俩表哥说,给你们做媳妇好不好?他俩的脸更红了,嘴上却说,我们才不找媳妇呢。我们又嘻嘻哈哈的将写着甜桃的牌子挂在了路边。
我们卖桃的行为引起了表妹的极大不满,她认为桃是她家的,让家人吃可以,让外人吃,她不同意。于是,经常上演这样的一幕,顾客挑好桃结完账,她冷不丁摸起一个桃子咬上一口,全然不顾桃子上的毛。到下午小姨忙完农活回来时,她的嘴已经被桃子上的毛刺激成了唐老鸭,还委屈的哭着说我们欺负她,擅自卖她家的桃。
她的这些表现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麻烦,有买桃的顾客光临,我们得有一个摁着她防止他捣乱的,有一个监督顾客摘桃的,如果摘桃的人一多了就忙不过来。另外,如果遇到她咬人家已经付款的桃子时,还要赔礼道歉,再给人家送一个桃子。总之,有她在,让我们分身乏术,焦头烂额。我们决定和她好好谈谈,让她深刻反思自己的错误。
你不能再这样闹下去了。大表哥郑重其事的和她说。
你闭嘴,哼,卖我家的桃还有理了。她叉着腰说道。
我们卖桃是给你家挣钱!二表哥沉不住气了。
哼!我不要钱,我只要桃。你们都给我走,别在我家!她下了逐客令。
大表哥一使眼色,我们作势就要走。她慌了,赶紧的拦住我们,一只手抱大表哥的大腿,另一只手拽着二表哥的衬衣,撒起了泼。我赶紧打个圆场,顺便又教育了她一顿。通过这次事件,她有所收敛,我当和事佬的天赋也初露锋芒。
我的女儿也已四岁了,也是很调皮,耍赖时抱着我的腿在地上打滚,我无奈的笑了,跟我妈说真像她姑姑四岁的时候。我妈很疑惑:明明你比你姐小9岁,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我给我妈解释,是她那个假小子姑姑。我妈一直很怀疑我的记忆力,比如,我说我还记得我四岁时,我们和小姨去外婆家,表妹在小姨的背上叫我“嘚嘚”,又比如,我两岁时她带我去青岛,我看到了一个和邻村“结实”长的一模一样的唐氏综合征患者,甚至于在我一岁多点断奶时候的时候,看到别的小孩吃奶时我只流口水等情形。我能清楚的记起当时的人和物,她却一直不相信,认为我是在长大后听大人提起的。只有在小姨佐证了我说去外婆家的一些细节,比如表妹在小姨的背上吃着油条,半路上油条从她手里掉到了还冒着热气的牛粪上,我偷偷捡起来,小跑着跟在小姨的后面,我使劲往上抬手递给她,她在背上弯下身子接过去,等小姨闻到异味,往后一转头,发现时她正吃的香甜……这时候我妈才相信我确实记事了。不过她只相信我四岁开始记事,对于之前的事,她坚定的认为我是根据他们的叙述想象的。妈妈的坚持久而久之让我也相信我是四岁有了记忆,至于之前的那些,我只能归结于平行空间,虽然无法证明,但确实又违背科学的存在。这种想法困扰了我许久,在我某一天顿悟后开始皈依佛门,此是后话,暂且不表,还是继续回忆一下信佛之前带表妹去偷甜瓜和捉青蛙的事吧。
天天腻在桃园中,我们先是挑最大最红的甜桃吃,很快就吃腻了,然后我们就挑小桃吃,因为小桃酸酸的,然而,没多久也吃反胃了,于是,我们专挑有虫眼的桃子,春江水暖鸭先知,可口桃子虫先吃,发现这一定律后,我们抢着摘虫眼桃子来改善一下胃口,有一次竟然让小姨看到了,她以为我们不舍得吃好桃,在我们下午回家时给我们每人摘了一兜桃子。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我们突然对有虫眼的桃子也不感兴趣了,大表哥一大早摘了一篮子,慷慨的对我们说:这是我从高处好不容易摘的,甜死人,快吃吧!
表妹懒洋洋的走近前,拿起来一个桃子,看了一眼,又嗅了一下,毫不犹豫的放回篮子里,又缠着我去摘野草莓了。
我们正在桃园的草丛里仔细寻找野草莓时,我感觉腰有点酸,站起来活动一下时,有了一个新发现,我赶紧的捅了一下四肢着地正在地上扒拉野草莓的表妹,示意她往远处看。
只见桃园东边的栅栏下,二表哥正骑在大表哥的脖子上,手使劲的往上够,一串又红又大的葡萄在迎风飘荡着,仿佛在引诱他俩。栅栏的另一边是一个老爷爷,平常见到我们都是笑呵呵的,经常给我俩糖吃,投之以糖,报之以桃,我们也经常挑软和的桃子给他。如今,看到他俩在偷葡萄吃,我俩面面相觑。表妹问我:嘚嘚,你说他们摘下葡萄后会不会给我们吃?我气不打一处来怼了她一句:你傻啊?你没看到葡萄藤下的葡萄早已经被他们摘光了,他们要是给我们的话早就分给我们了,难怪他们这么热情的请我们吃烂桃子,原来是偷偷吃独食了!
表妹“哼”了一声,扯开嗓子喊了一句:老爷爷,我表哥偷摘你家的葡萄了!
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他俩一跳,赶紧人模人样的站好,朝我们喊:谁摘葡萄了?我们是在摘桃!
表妹不依不饶:哼,就是你俩在偷葡萄,我现在就和老爷爷说去。
她话音刚落,隔壁老爷爷的声音传来:重孙女真和老爷爷一心,好孩子,你放心,我这就拿拐杖锤他俩。
老爷爷的一句话,让我俩一边开心的笑,一边朝俩表哥喊:你俩等着,老爷爷说了,马上就来锤你们。
摘葡萄事件,让我们四个人分成了两派,我和表妹天天明目张胆的找可以吃的野果,两个表哥则天天鬼鬼祟祟的在棚子里,偶尔说句悄悄话,看到我们俩过去后又不说了。表妹一直以为他俩改过自新洗心革面了,我却总觉得其中有蹊跷,直到我们有一天突然开窍,跑到葡萄藤下,发现那串葡萄不见了后,我俩才领悟过来。表妹又跑过去跟老爷爷告了一状,又跑回来警告两个表哥小心挨锤。我们俩日日盼夜夜盼,想亲眼看到老爷爷锤他俩,可惜一直等桃子都卖完了,也没看到这一幕。
有一天,一个瓜农挑着一担子甜瓜从桃园前吆喝着过去了,翠绿的甜瓜带着淡淡的香甜与我们渐行渐远。我一转头,看到表妹也含着食指,望瓜农而欲穿,我敢于担当的精神顿时呈现,悄悄和她说:别让咱表哥看到,咱们去河岸顺俩甜瓜尝尝。
自从表妹和老爷爷告状后,我一直以为她对小偷小摸行为深恶痛绝,我生怕她会义正言辞的训斥我,让我断了偷甜瓜的念头,没想到她竟然点头如捣蒜,恨不得立即拉我去河岸。
我俩悄悄摸到河岸,四下瞅瞅,看到连人毛都没有时,赶紧下手,一人抓了一个甜瓜就跑到了小河边,在清冽的河水中简单一冲,便抱着啃了起来。说实话,那甜瓜都没熟,吃起来还有点艮,略微有点甜味,不过这对于第一次偷东西的我们来说来之不易,我们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
吃完甜瓜,我把瓜蒂往小河一扔,激起一个水花,一只青蛙露了下头朝我咕咕叫了一声。
你吃过青蛙吗?我问表妹。
没吃过。她若有所思的回答。
我也没吃过……我喃喃自语。
人的记忆很奇怪,有些很清晰,有些很模糊,我也不例外,能很清晰的记起表妹一边叫着我“嘚嘚”一边将沾着牛粪的油条往嘴里送,却只大概想起我们捉青蛙的事。也许是我的提议,也许是她的提议,我忘记了当初的情形,只记得我们沿着河边奔跑,用石头,拳头,还有木棍,忙活了一下午,我们好几次掉到了水里,又好几次抓着河草爬回岸上,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捉到了两只青蛙。
我们抓着两只活蹦乱跳的青蛙,做了个决定:吃了它们。我掏出口袋里的阿童木铅笔刀,那是我爸爸给我买的让我上一年级用的文具,问她:你杀过青蛙不?
她先是摇了摇头,随即又点了一下头,说道,我没杀过青蛙,但我见过杀鸡的。
好吧,我把铅笔刀递给她,来,把这两只青蛙宰了。
她接过铅笔刀,对着她手里的青蛙就动手了……具体细节不便赘述,也许是我又忘记了,只记得她动手,我打下手,我们满手是血,最后在河水里清洗的时候染红了整条小河,在记忆中留下了一抹鲜红。如果不计我不小心碾死的蚂蚁的事,我第一次杀生,发生在我六岁时,我是帮凶,主谋是表妹。
我们提着已经屠宰干净的青蛙,偷偷绕过桃园,避开了两个表哥的目光,偷偷往我家溜去。一进家门,表妹兴奋的对我妈喊道:大姨,快给我们炒肉吃!
我妈听到她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很是疑惑,随即又问:你们饿了?行,我给你们做饭吃,对了,你两个表哥呢?叫他们一起来吃饭吧。
表妹自顾自说道:不叫他们,你只做给我们吃。说完,便把藏到身后的两只青蛙要往我妈手里递。
看清楚她手里的东西后,我妈的脸色一变,朝我们骂道:小兔崽子,从哪捉的青蛙?谁告诉你们吃这个的?赶紧的给我扔远点,再让我看到,我拿鞋底揍你们!
碰了一鼻子灰后,我们灰溜溜的跑了出去。至于那两只青蛙,记忆中是我们把它们扔掉了,不过在后来回忆起来时,我们又隐约记得是把它们烤熟了,然后躲到小姨家吃,我们在吃,小姨在看着干呕。
盛夏的时光,总是不疾不徐,渐渐的,桃子即将告罄,我们清闲了很多。七月十五一过,葡萄也下架了,只剩下半绿半黄的藤蔓。没有了葡萄这个矛盾,我们四个的关系缓和了,又重归于好了,两个表哥开始在桃园里做暑假作业,做作业的时候偶尔一声叹息,感慨离开学又近了一天,我和表妹开始满园子捉带着大盖帽的蟋蟀玩。
有一天,我无意间看到一条蛇,窸窸窣窣的爬到了桃园门口的篮子下面,我一声大叫,把他们三个都吸引过来了。听完我的叙述,大表哥当仁不让,抄起扁担充当了先锋,他端着扁担,摆出了鬼子进村的经典姿势,原谅我用词不当,当时确实只有这么一个词来形容,后来我看《水浒传》时,觉得林冲在棒打洪教头时摆的“打草寻蛇”式更适合他。他突前,二表哥和我小心翼翼跟在他后面,一步步向篮子走去,正当大表哥把心一横,打算把篮子挑起来与蛇进行一场正面对决时,谁都没注意的表妹突然出现,一只手把篮子提起来,我们同时看到地面空空如也。两个表哥长舒了一口气,放了句狠话:幸亏它跑得快,要不然非揍死它!我心里在想,两个表哥太勇敢了,大英雄!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妻子把稿子读了一遍问我,一个暑假就发生了这些故事,是不是我的童年还有更多的往事没有想起来。我很可惜的告诉她,关于桃园,我确实就记起了这么多,这些事,也许是一年发生的,也许不是一年发生的。我现在三十岁,那些年,在我的记忆里就像是一年,八十岁时,或许又变成了一天。
完稿后,我先让表妹读了一遍,她对这些事完全没有了印象,同时,对吃牛粪杀青蛙的事情表示怀疑,如果没有小姨这个证人,她肯定会说我是胡编乱造。她问我后来的事情,我又把我的记忆分享给了她,村里立大集,村干部考察了很久,想征用小姨的桃园,小姨很高姿态的签了合同,得到了象征性的一点赔偿,就像我们卖的桃,只象征性的收一点钱。
我每次赶大集,走在沥青铺就的集市路上时,总是会低头看看,回忆一下曾经满是花草的土地,一阵唏嘘。
我和大表哥聊天时,问他还记得一起避雨的那个姑娘吗,他看了表嫂一眼说不记得了,我趁表嫂出去时又问他如果让他穿越回去,他会不会和那个女孩要联系方式,他说不会,我问他原因,他说那时候连电话都没有,更不用提手机、微信了。我笑了,念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一句诗,他也笑了。
表嫂回来后,接话说:读到你们在桃园的故事,感觉确实挺安逸的,文笔不错。
我说:不是文笔好,是当时的时代好,就像是桃花源一样。
她说:没从文章中看出桃花源来,倒是只看到你把表妹的形象毁的一塌糊涂,把你两个表哥也浓墨重彩的揭了那么多短。
我摇了摇头:你读的不仔细,表妹已经在文章中说了一句话,她的话就代表了桃花源。
哪句话?她很诧异。
我告诉她:我不要钱,我只要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