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突然很想一个人!
他的容貌已渐渐模糊,幸好走路的样子、看见我时总笑眯眯的眼睛和偶尔故意招惹我跟他斗一斗嘴的模样,还留在脑海里。印象中,他个子高挑,比较壮实。因为住在我们和奶奶家后面,所以他总喜欢捧着像小脸盆一样的碗,装着满满的面条或粥边往我们这走边吃,边吃边跟我们话家常。看到他那吃饭的“家伙”和样子,我曾不止一次地笑他,喊他“猪八戒”,他也毫不客气地喊我“猪八戒”,然后被训的总是我“没大没小”。虽然没少斗,前一秒我还不服气地发狠,后一秒他送来了小玩意儿,我又立刻没了记性,追着他玩了。
每年,我最期待的就是二月初八集市了。他总喜欢把我往肩头上一抗,步行上街逛集市,买米藕,套圈圈,扎气球……最喜欢的就是他驮着我到处去看马戏,猴子钻火圈,黑熊骑车……看杂技表演,人睡在刀上,切不开的肚子;看花瓶里的姑娘,跟我讲,不能一个人随便跑,被人贩子抓去砍了手脚,装在瓶子里……一个个听着瘆人又神奇的故事让热闹的集市变得更有趣,让我的童年变得更有色彩。
这个人就是我的三叔。记不得几岁时,突然有一天,爸爸妈妈跟我说:“你这么喜欢三叔,把你送三叔家吧,正好三婶没有孩子……”那时我还不懂,以为妈妈只是说着玩,后来听邻居说,三婶不能生育,所以想把我过继给三叔家……我突然想起以往他对我那么好,原来都是有原因的,我不想离开爸爸妈妈,于是我开始不理他,也不叫他,更不跟他斗着玩了。三叔有好玩的好吃的都还送过来,我不要也不吃了,时刻提防着他,只是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再也没人提让我去三叔家了,可他还是一样对我,一样驮着我到处玩。
小时候的一个夏天,天气越来越热了,不知是因为知道我喜欢吃冰棒还是其他原因,三叔卖了一段时间的冰棒,不过每天都会带回一大壶冰棒水给我,说是没有卖得掉的化掉了,那时的我只知道乐呵呵地接过去喝,从没多想一下是不是真的没有卖掉的,就那么没心没肺地天天到了下午就站在门口等着喝。
我上小学了,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天气预报说会有雪。果然,夜里就开始下大雪了,到了早上,屋顶上的雪已经堆得很厚了,这对每天都自己走路上学、放学的我来说,简直就是灾难,虽然那时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但还是要提前很长时间起床才能确保上学不迟到。在我不断产生畏难情绪时,突然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走,我送你去上学。”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么早,那么冷的天,那是三叔的声音,打开门,三叔穿了一件比较旧的军绿色大衣,手扶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那是他每天到很远的地方上班、下班的工具。三叔说雪太大了,他不用去上班了,正好可以送我。看着地上那么厚的雪,我知道自行车也根本没法走,坐自行车还不如步行。可三叔还是让我坐了上去,他也坐上车座用两只脚撑地走了一小段,发现积雪太厚,窄小的车轮要么被卡在雪里,不能向前;要么不小心走到冰上,随着车轮打滑的方向,我们也左右摆动着,有种骑车走钢丝的感觉,险着呢!后来,三叔只好让我坐稳,他下来推着车,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走,身后留下了一串串深深的脚印,眼前却出现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三叔让我赶紧趁热吃了去上学。第二天,三叔依然准时出现在雪地中,依然坚持送我上学,也依然把仅有的两个包子塞给我,直到雪停了。没心没肺的我,当时同样没有多想三叔是不是真的不用去上班了,也没有所谓的感动,但是那些画面和味道一直留在了那个年龄,那两个包子是我至今为止吃过的最美味的包子,没有之一。
三叔就是这样一直疼着我,哪怕后来有人家扔了一个小女孩到她家门口,哪怕后来三婶自己怀孕了,有了自己的儿子,又不得不含着泪把那个已经养到三岁多的小女孩送走了,三叔对我一直像亲生的,我也信誓旦旦地说:“三叔,等你和我爸老了,我孝敬你们两个……”
慢慢的,我长大了,师范快要毕业了。三叔为了挣钱给三婶和弟弟花,仍然每天起早贪黑骑着那辆破自行车去泰州上班,经常因为太累了,半路上随便找个草堆就靠着小憩一会再继续赶路。他也经常会从街上买各种好吃的带给三婶他们和我,一个人养活那么多张闲着的嘴,一个月下来也攒不了几个钱,可三叔每天都还是嘻嘻哈哈、快快乐乐的,是我的开心果。三婶虽然没有从他那得到很多钱,但是跟着后面吃的好,穿的好,也没有太大的意见,日子就这么平平凡凡地过着。
突然有一段时间三叔老说身体不舒服,可又不听我们劝去看医生,自己随便吃点药照常上班。唯一变化的就是他吃得越来越多了,每天早上都要到泰州电视塔那边吃满满一大碗羊肉面或者牛肉面,下班也会从街上吃好了,回到家再喝酒吃菜,三婶开始唠叨,嫌三叔不会过日子,只顾自己吃,钱都给吃掉了。我虽然还跟三叔开玩笑说他是“天蓬元帅下凡,死性不改”,但是觉得三叔平时太辛苦了,多吃点儿,吃点儿好的,也是应该的,其他也没有多想,也着实没有可以让人多想的地方,他那么开朗,那么健壮。
直到有一天,他喃喃地说,我今天请假去医院检查检查……他是一个非常顽强的人,愿意到医院检查说明已经很难受了,我们都很高兴他肯去,可这一去,他人生的路竟然只剩下三个多月——肝癌晚期。我至今都觉得老天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因为他的身体太好了,连个感冒发烧都很少有,更主要的是他人太好了,不仅是对我,对谁都很和气,很大方,几乎没有跟人红过脸。可自从有了老天的“玩笑”,很快他整个人就消瘦下去了,脸色越来越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肚皮被撑得越来越亮,根根青筋分明,肚脐也都快要爆出来了,奶奶只好隔两三天就用蹬着三轮车把他驮到医院去抽肚子里的血水,长长的针,长长的管,医生努力地抽着,却赶不上他肚子长大的速度,三叔疼得日日夜夜地叫喊着,我们听得日日夜夜哭,那喊声和哭声里是疼痛,更是不甘,不甘那么年轻的生命,猝不及防地就看到了头!对他、对家庭、对我们都是噩耗。
从得知消息开始,我便搜索各种防癌、抗癌的方法,吃什么,哪里买,怎么吃,这是我曾经无数次幼稚地想过几十年后要做的事,等三叔和爸爸老了,给他兄弟俩买酒喝,买东西吃,带他们出去玩,可是,我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做……
后来,不知道是他自己接受现实了,还是杜冷丁的作用,三叔不怎么喊了,三婶每天下午都把藤椅搬到外面让三叔睡在上面,我们轮流陪他聊天,喂他吃猕猴桃等抗癌的水果,可他每睡一会儿,就要坐起来,不知道是太瘦了藤条咯人,还是肚子太大了,睡着难受,他曲着背,俯着身、挺着一个跟他身型已经完全不搭的大肚子,两个已经瘦成木条一样的手臂,吃力地撑在同样瘦小的腿上,低着头哼哼着,偶尔抬头用瘦大的眼睛看着我,问我有没有吃饭什么的,又低下头去,一句话不说。那无助、痛苦又留恋的样子,让人怎么抹都抹不去。原本喜欢追着人开玩笑的三叔,极少说话了,即使你问他什么也是只言片语地回答,甚至跟天天照顾他的三婶也不说了。
再后来,三叔不能吃东西了,他越来越大的咳嗽声和呕血声,让我们每个人的心都揪着,隐隐感受到死神在逼近。或许是不想让我们为他难受吧,任谁问什么,他都不回答,也没有任何交代的。三婶气得忍不住问他:“你就没有什么要对孩子说的话吗?”三叔愣了一下,摇摇头。
那一天下午,我回到家,带着猕猴桃直奔三叔那,三叔开始大口大口地吐血了,见我去了,喘了半天才抬起头看看我,又看看三婶,从嘴里挤出一句不清楚,却刺耳的话:“等以后兰花嫁人时,你替我多包点钱给她准备嫁妆,我是等不到了……”没等他说完,我再也控制不住,大哭起来,心第一次有那种刀绞般的感受,任何文字描述都显得苍白无力无……我的三叔,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下午,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叫了一声后永远地走了,永远地离开了!
三叔走了不到两个月的一天夜里,三婶突然带着孩子走了。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知道她老家在湖北,从此就像消失了,就像不曾来过这里一样,杳无音讯。几年后,奶奶多方打听,才找到三婶的号码,试图劝他们回来,然而一个再婚,另一个独自闯社会了,直到现在,曾经三叔最亲的两个人都不曾再出现过,可我们的期待一直在,因为那里有三叔最牵挂的存在……
三叔走后的几年,我总频繁想起三叔的样子,想起很多事情。时间真是个无情的家伙,再后来突然有一天我使劲想,使劲地想记起他的脸,可每次轮廓刚要清晰时又突然模糊了,很可怕,我快要记不住三叔的脸了。但有的东西,却永远清晰着——我的三叔,像长辈,更像童年玩伴,一个宠我胜过他自己的人,在那么美好的年纪,在我还没有来得及兑现“等你老了,我孝敬你”承诺的年纪,就离开了我们,这一走,已经有14年了吧! 这个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14年,让我的记忆像潺潺流水一样,流淌开去。
小时候,妈妈虽然从不需要担心我的学习,但对我却很严格,连去小朋友家玩时间久一些,没有及时完成她布置的家务,回家都会被骂或罚跪;爸爸更是不善于表达,不管什么时候,他从外地回来都不会给我带礼物,哪怕一块糖,每次我都满怀希望地跑过去,满心失望地走开。唯一一次从他包里翻到两个已经坏了两个洞的苹果,还是因为他路上没吃得掉的。在不短的时间内,我曾一度觉得爸爸妈妈是不是不爱我?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我是从船上抱回来的?我是不是应该去找我真正的“爸爸妈妈”?
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又突然发现原来我是在各种爱中长大的。
很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为了给我更好的生活,忍着不舍去南京上班,把我交给了三嗲和老太太。夏夜,人们都喜欢在院子里放个竹条编成的长匾,手里拿个圆蒲扇,睡在匾里休息乘凉、天南海北地唠,每当那时我都躺在三嗲旁边,虽然还小到不大听得懂他们讲的东西,但是只要有蚊子咬我,我就动,一动,三嗲的蒲扇就拍过来了,哪怕他讲累了,已经打着呼噜睡着了,但凡我动一下,他总习惯性地挥起蒲扇……三来两去,蚊子也就死心了。
我的老太太,一个裹过小脚的女人,就那么一双严重变形了的小脚却拉扯大了四个子女,现在看来,她真的伟大得让人敬佩。她尤其喜欢我,在那个很多老人都重男轻女的年代,姑奶奶们一有好东西送回来,老太太就用蓝布围裙包着,偷偷地送给我,于是我常常吃到好多没有吃过的东西。(我至今也不明白她为什么每次都偷偷地用围裙包着送给我,或许对她来说那些东西是非常珍贵的吧!)
我的奶奶,一个接二连三经历了人生大风大浪,却无比坚强的女人,她爱我,包容我,无论我怎么做,她都无条件支持我,永远认为她的孙女是对的。如果我被人欺负了,在我妈妈都觉得算了的时候,她总是会站出来,一副不肯轻易罢休的架势,让我反过来劝她“算了吧”。直到现在,每次我回家,奶奶都拄着拐杖(中过风),一瘸一拐地站在门口路上迎接我,接着张家长李家短的唠半天,恨不得把我没回去这段时间所有人家发生的事都跟我唠一遍。我走时,她又必拄着拐杖,送我到路口。几乎同样的时候,我发现爸爸也喜欢那样站在小路上,等着、看着我,不时加上一句:要吃什么,提前打电话回来……
我的外婆,每年暑假都把叫过去,让我的暑假总那么自由自在、衣食无忧;我的姑姑们,村里一敲起“啪啪啪,卖棒冰咯”的叫唤声,准会给我来一支解解馋;我的舅舅们,在知道我考上师范后纷纷送来了钱和礼物……
又是某个回想往事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自己曾经拥有过这么多爱,并决心用不同的方式去一个个回报他们。所有同辈,长辈家有事,我都准时参加,送一份心意,还一份人情。每个传统节日,看望奶奶、三嗲和外婆等老人,是我必有行程,即便我的这些长辈们真能如儿时“骗”压岁钱时说的“过一百二”,那也真是过一个节少一个节了,除了送去心意,现在还带上了同样热心的陪聊小话唠,让他跟我一起在恰好的时间去做恰好的事情,不迟到、不缺席,不让遗憾成为遗憾!
哦,原来那么多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都是那些时候,三叔,是你也让我在无形中地明白了:有些爱,要看得见,不能忽视;有些事,要及时做,不需要等。
所以,三叔,今晨,我用这种方式怀念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