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1991年就走了，走了二十几年了。可我仍然多次地梦见父亲牵着我的手，久久地不肯松手。醒来时，竟然感觉父亲的手温犹热，父亲的影子恍若眼前，便伸手一摸，却是什么也没有，而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父亲目不识丁，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可我至今仍然很崇拜他。父亲能打一手很好的珠算盘，那些油黑发亮的算盘珠子，在父亲的手指里翻飞滚动，潇潇洒洒，宛如跳动的音符，清脆悦耳。

父亲虽然没有进过校门，却能一字不漏地背诵《三字经》与《增广贤文》。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天晚上，在煤油灯下，父亲就教我学习《增广贤文》，他背诵一句，我就念一句。久而久之，虽然不求甚解，倒也象唱歌一样，琅琅上口，背得滚瓜烂熟。

最有趣的还是那些童谣，现在还记忆犹新：

大月亮，细月亮，月亮掉到江边上。江边上有小牛郎，牛郎会打架，打出个细姐，细姐会洗碗，洗出老板，老板会划船，划出官员，官员会对子对，对出个小妹妹，妹妹会好呷，呷出个霉糍粑，给哪个呷，给娃娃呷，娃娃娃，卖豆芽，豆芽豆，爆响豆，响豆响，砂子响，砂子砂，煮金瓜，金瓜金，罗卜心，罗卜罗，大秤砣，大秤大，砍柴卖，细秤细，夹毛栗，毛栗壳，刨牛角，牛角尖，上了天，天又利，好过地，地又牢，好过桥……后面的记不了。

父亲唐诗不太会，只告诉我一首，要我一辈子都记住：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父亲特别喜欢给我讲故事。在我的少年时代，父亲的故事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父亲的故事基本上是历史故事，从孔子讲学，贤人72个，弟子3千讲到孟姜女哭长城；从桃园结义讲到火烧赤壁；从瓦岗寨讲到薛刚反唐；讲从包公铡国舅，铡陈世美到杨家将；讲从岳家军再讲朱洪武；讲从洪秀全再讲孙中山；讲了蒋介石又骂汪精卫：生的一幅好面孔，却是一个卖国贼！

父亲还讲他自己的故事。

父亲是一个抗战老兵。讲他在抗日战争焦土抗战时期，与鬼子的肉搏战，神采飞扬口沫四溅；讲他在戏院里看到的京剧大师梅兰芳唱的那段是哪个出了什么洪洞县；又讲他的上司长官高大威猛的宋浠廉；又讲他在1949年不肯坐飞机去台湾，偷偷溜回老家来种田。令我一辈子都生羡！！

父亲永远是一个谜，任我怎么猜也猜不出他的主题。他没进过校门，怎背得《增广贤文》？他没当个和尚，怎会念《三字经》？珠算学本就难，怎会打算盘？

只记得父亲曾教导过我的那些话：学问学问，就是勤学好问。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活到老，学到老，60岁学不了。父亲的话对我一生影响极大，如今我创办的《今日评论》其中就有父亲的许多言语，论功劳也算是有父亲的一份。

父亲是我一生学习的楷模。父亲在世的岁月里，日子虽然过得清贫，而我在父亲的呵护下快乐地成长。当我长得和父亲一样高的时候，父亲言传身教地教我如何学会做人。

在油菜花开的春天里，田野上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父亲手把手教我犁田。我左手牵着水牛，举起长长的竹棍，右手扶着犁把手，学着父亲的吆喝着：驾！驾！水牛迈着不徐不疾的步子向前走。我嫌水牛走得慢，便“唰”的一鞭！水牛便加快了脚步，我一子把握不住，犁头便从泥里剽了出来，水牛拖着空犁往前冲。父亲急了，从我手中接过犁把手，重新把犁头扎进田泥里，水牛放慢了脚步，平稳地犁着泥。父亲说，做事不要性急，性急了就会出“坎子”（空隙），犁田和读书是一样的，只能用心地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比如吃饭吧，你一口能吃成个大胖子？俗话说，犁很好，才能耙得好。做人也是这个道理，你首先要对人家好，人家才能对你好。你不要小看这犁耙，这活儿也有学问呢。

我怔在那儿，品味着父亲的话，瞧着父亲犁过的田泥，果真是翻书似的，一页一页地摆在那里，我便看得呆了。

我再次把活接过来，父亲坐在田埂上悠闲地吸着旱烟，看着我进步很快，开心地笑道：

“做人其实就应该像牛一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人的一生，大富由命，小富由勤。一年之计在于春，一生之计在于勤。春天不播种，秋天就没有收获。就算天上掉下钱来，也还要靠你起得早，才轮到你捡。你说对不对，儿子？不过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比如遇上洪涝旱灾，谷物歉收，那就不是人力所能为的，只怪命苦。劳动只是一个过程，要学会苦中取乐。”

多少年后的今天，回忆起父亲的这些话，仍然如雷灌耳，在我胸中荡气回肠。

有一年秋天（我利用农闲，考上了自费中专），当我告别父亲去省城长沙求学的那一天，站在村前的桥上，我突然发现，父亲的背已经驼了。他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牧鸭竿，支撑着身子，支撑着一座属于我的桥。我从此走出了小山村，走进了城市的霓虹灯。

终于有一天，父亲那根长长的牧鸭竿再也支撑不住了他的身体，父亲就躺在了病床上。

在父亲病重的最后一个月里，我始终陪伴在父亲的床前，摸着父亲骨瘦如柴的手，青筋突暴的脚，我一遍又一遍地来回按摩。按着，按着，慈详地父亲就永远地睡着了。

从此，父亲便长眠于青山的泥土里，任凭野草在他的坟上疯长。

无数个梦里醒来，远在千里之外的我，只能默默的一遍遍地念着这一首歌：

从来没有放开我，你温暖的双手

从来没有离开我，你关怀的眼波

血液的交流，我深深的感受

亲情的火热，我享受的太多

请再牵着我，带我走过挫折

请再看着我，让我挺胸抬头

请再陪伴我，你是我的守护神

永远永远，你对我不变的守候

滴水之恩，该涌泉相报。

我该如何报答你，我的父亲？

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父亲？

我一无所有，我只有化笔为犁，耕耘着这些文字，将我深情的怀念，托着一颗鲜红的心的果实，奉献于父亲的灵前。

不孝儿：陈诗武

简书笔名：陈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