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的一天早晨，老尹照例坐在楼下的早点店，这是他一天最美好的时刻：脆脆的油条，白白的豆浆，配上一角薄薄的煎饼，找个清净的桌子坐下，极具仪式感的一件事情。
是的，每日的早餐必须要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地进行，这是老尹从年轻时攒下的习惯，自认为非常好的习惯，因为他也时常这样教育子女，虽然他们不一定照做。
可今天刚坐下的老尹有些懊恼，因为他想起来忘记拿药下来，那是必须随餐服用的药物，而且这是他入秋以来第二次忘记拿药下来了。老尹年轻时是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老尹叹口气，只能打包带回家里去吃…早餐就应该安安静静坐在早餐店吃啊，我是开始老糊涂了吗？
对了，老尹，66岁，铁路设计师，一生设计过数不清的运输线路。一双儿女，大儿子事业有成定居大城市，小女儿嫁到美国生活安稳。老尹时常很有成就感，赶上了好时代，为祖国的铁路事业发光发热，直到几年前退休的那一刻，他仍然坚信自己的一生活的很值，时间都奉献给工作，奉献给加班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奉献给无数个飞驰的车厢里。他觉得自己是对的起这份工作的，退休也算是功成身退。而生活中，一双省心而又争气的儿女，从小到大成绩优异品德良好，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将生活中的一切打理的井井有条，老尹敢说退休前连自家盐罐放哪里都不知道。
但后来老尹才发觉，工作上的满足并不足以弥补他失去了什么。退下来了，他发现老伴儿并不像他想象中坚强，因为他的时常缺席，费心费神没日没夜的操劳让她的身体承受着比同龄人更多的病痛。那个将家里的角角落落打扫的一尘不染，将衣服熨的整整齐齐，将孩子的学习管理的一丝不苟的妻子，他的老伴儿，却从未在他面前提及半点疲惫与伤痛。
他退休后，老伴儿开玩笑说：呦，我终于可以歇歇了，没准儿还能吃到你做的饭呢？
当时的老尹觉得妻子的话再平常不过，自此一起下楼吃早点，一起买菜做饭，晚上一起泡脚看电视。一次泡脚后跟时妻子说：老尹，不行你也培养个爱好啊，下下棋，种种花，喂喂鸟什么的，或者打太极也行啊，打发时间还锻炼身体呢……
那些玩意儿适合闲人，心闲，我没这心思，再说天天跟你买买菜看看报纸就够忙活了。老伴儿笑了笑未说话。
那时老伴儿是什么意思呢？老尹现在想，当时的老伴儿是否预料到不能陪伴自己了呢？想到这里，老尹的头隐隐一阵作痛。
最近的老尹意识到自己开始失眠，墙上照片里的老伴儿笑的很舒展开心，是的，没有病痛的舒展笑容…
两年前查出胰腺癌晚期时，老尹五雷轰顶，但老伴儿却好像平静的样子，说：老尹，我这辈子有你这样的好人做丈夫，还有一双优秀的儿女做孩子，活长活短都值了……“好人丈夫”，老尹感觉有晶莹的东西控制不住的从眼睛里往下掉，感觉将眼睛看向天花板：老伴儿，咱不灰心啊，咱治，咱好好的治！妻子还是微笑并不说话。
一双儿女在老尹的召唤下双双拖家带口奔赴回家，小女儿搂着妈妈心疼的眼泪汪汪，儿子也在旁边握着妈妈的手一脸凝重与痛苦。这一幕，似曾相识？20多年前出差回来赶往医院的某一天，妻子急性阑尾炎，老尹冲进病房看到的也是这一幕：脸色苍白的妻子虚弱的躺在白床单上，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儿扑在妈妈怀里哭的哇哇的，大儿子拿着拧完的毛巾给妻子擦汗。见老尹回来，有点欣慰又有点责怪的说：爸爸你怎么才回来呢？
老尹的记忆中，后来的半年中几乎都是在苍白背景的医院中度过的，生活中全是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那半年里，老尹学会了拖地，买菜，洗衣，甚至还学着老伴儿做过的样子给空调罩上罩衣。一双儿女来来回回的奔波，尽自己最大努力陪伴着妻子。老尹甚至觉得，好像那半年里是老伴儿最开心的日子，她的嘴角上扬眼睛眯眯地听着看着自己周围的一切：有时是讲带回来各种滋补品的功效与用法的儿女，有时是在擦玻璃的老尹，有时是蹲在地上画画的外孙或孙女…她好像无时无刻不是快乐的，就连大把大把难吃的药丸，难忍的疗后反应也只是让她微皱着眉，好像，这并不是那种多痛苦的病似的，甚至让老尹觉得，老伴儿只是在经历一个小手术，一如二十年前的阑尾切除……
老伴儿最终还是走了，走的还算平静：她说她的一生很幸福平静无憾，她对儿女无太大牵挂，牵挂也只会使生人不安，她宁愿不牵挂！但是对老尹还是最不放心，一定要多散心，照顾好自己……
老尹讲老伴儿的手埋在自己胸口，听儿女突然大哭：妈妈，妈妈走好！那一刻，我甚至有点恨老伴儿，你无憾了，你无牵无挂走了，我……
料理完老伴儿后事，儿女需要各往各的城市，因为陪伴老伴儿已经耽误了太久的时间，影响了他们的生活。两个孩子轮番上阵劝说老尹跟自己回去，说一起好照应！老尹坚决回绝，我没事儿，你放心，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见老尹这么坚持，大儿子急的红了眼眶，妈说担心你…
老尹嘴角一僵，摆摆手说，没事儿啊没事儿啊，什么事儿！我打算跟老同事下棋养鸟来着，忙得很…
送走儿女，老尹才突然觉得住了近40年的老房子突然变得这么空旷，冷清…但他没时间想清楚这些，他脑海里有个声音：最放心不下的是你爸…
老尹天天按时完成起床，洗漱看报纸，下楼吃早点，吃完早点约同事下棋，还去花鸟市场买了几只鸟几只笼子，中午自己做饭，饭后喝茶吃水果午休，晚上还要与远隔万里的小女儿小外孙视频…老尹的生活似乎充实又忙碌，他感觉自己在按部就班按照列表上老伴儿希望他忙起来的样子在生活，还时不时对着墙上照片说：傻老太婆，这下你放心了不？
平静的生活打破在春节后小女儿回国陪他体检的早晨，退休单位每天都有例行体检的，可小女儿非坚持给他拉到私立医院检查。拿到体检报告后的小女儿显然有点激动：爸，您什么时候开始失眠的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加安眠药的？什么时候饭量减少的？什么时候开始掉头发了？老尹都不知道这些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笑着说，没事儿，人年纪大了而已，哪有这么严重？小女儿声音低下来，爸您知道吗？刚才评估的心理结果加上您的身体反应，中度抑郁！看着小女儿因激动或者伤心而泛红的脸孔，老尹第一次感觉自己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低下头来。
于是经过兄妹俩几日的商量，一系列的文件办理，老尹转眼随女儿踏进了另一个国土。这里的生活平静如乡村，院子外的小鸟叽叽喳喳一早就唱个不停。几个月下来，生活节奏更加慢下来了，定期在女儿的陪伴下看私人医生，吃药，晨练，陪洋外孙下跳棋，偶尔洋女婿会陪他打打保龄球。
但是老尹却感觉自己并没有好转，反而心里有股劲憋在胸口，排不出来，呼不出去…他跟小女儿解释成思乡情急，说这里的一切虽好，但不如自己的老屋好：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没有新意，屋屋幢幢太有距离感，就连门口的小鸟叫声都没有自家养的鸟好听……
老尹回国后的第一件事是拿出老伴儿的照片擦了干干净净，摆在卧室写字台上，顿时心里舒畅很多，果然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寄养中心取回自己的小鸟儿，呦，老尹可是出过洋恋着过回来的呀的调侃中，老尹感觉又一次呼吸回复顺畅了。
天有不顺你心之时，你再怎么抵抗都没有用。老尹遛鸟时的一个不小心闪了腰，病床上躺了几天后又被大儿子接到了北京。儿子事业有成忙忙碌碌，儿媳能干家庭工作两不误，小孙女活波可爱一股子精气儿往外冒：老尹时常笑着说，你这个女娃子呦，可比你爸爸小时候聪明的多，哪来这么多鬼主意呦……
两个月下来，老尹还是在家里待不住，偶尔门口溜溜，这种高档小区里的老人少之又少，都是西装革履套服高跟的时髦小年轻匆匆来去。出来小区走到大马路，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与车水马路的拥堵，老尹竟恍惚有辨不清方向的感觉。休息日儿子儿媳有心带他出去散心游玩，也最终都是适合年轻人节奏的新鲜玩意儿。老尹入不进去，避免孝心被辜负，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不错，不错。
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独自呆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老尹时常有一种梦里不知身在何处的揪心……
有一次儿子媳妇急事送不了孙女去辅导班，面对撅着嘴不愿请假的小孙女，老尹开心地说，我去送多多吧，地铁去很方便的。见者女儿欢呼着：好呀好呀，爷爷送我去喽！儿媳也同意了。
可老尹并未亲自体验过大城市的地铁交通是多少惊人，来回倒错了两趟两个方向后，最终在6岁小孙女的指引下，爷俩才以兴趣班上完一半的时间赶了过去。老尹彻底懊恼了，一辈子的铁路设计者，怎么就这么轻易的在地铁中迷了路？
一个月后，老尹终于还是坚持回了家，那个接纳了他一辈子的小城市。早起，做饭，吃药，买菜，锻炼……生活一如既往的继续，只是身边的老李儿刚没了，那边老孙头又重病住院了……身边可以遛鸟的老伙计几乎找不到了，有个打太极的老伙伴拍拍自己的轮椅自我解嘲地说：咱这一代人啊，思想正，年轻时热血沸腾，不怕流汗不怕不公，耗尽身体，不顾家不着家一心扑在工作上为建设奋斗终生，老了老了吧，享受着回家给的回馈待遇，却没了享福的身体与心境！还跟不上节奏，没了享福的本领，哈哈你啊，还是得好好的打太极锻炼锻炼身体争取别学我坐上这么个玩意儿……
老尹啊，当睡眠已经成为他的奢侈品的时候，心情反而无比的轻松。他刮了胡子，换上那身最干净的衣服，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嘴里嚅嗫着：老伴儿就喜欢这样的清爽干净……
这次老尹真的睡着了，心满意足地，静静地，胸前口袋里装走了那张二十年前的黑白小全家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