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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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老李的狗死了,也许是昨天,我搞不清楚。老李是我邻居,今儿一早,他便坐在门口默默流泪,说一睁眼醒来,就见狗横在了客厅中央。老李睡得晚,估摸是下半夜的事儿。
老李今年七十五,我对孤老没什么同情心,但老李是例外,他去年借过我200块钱,帮我渡过了一周的岁月。当时我正在过着信用卡套信用卡的日子。直到今天,200块钱我都没还给他。
我想,是时候了,我这人不愿意欠人情。老李的狗死了,他很伤心,我借这由头,打算帮他办个“丧宴”,这人情就当还了。
于是,在他心情稍加缓和后,我提出请他吃大餐喝小酒,反正今天周日,我也休息。老李说没心情,我便说,死个人也要吃席,狗死了……哦对,狗几岁了?14岁了?那是寿终正寝,是喜丧。
老李想想有道理,便说去菜市场买点小菜小酒。我大手一挥,费那劲干嘛?走,上馆子。小区附近新开家ABC火锅,去潇洒一顿,我请客。老李点点头,说先帮老白收尸,老白是死狗的名字,好几年前老李还叫狗子“小白”,什么时候叫老白的……我不记得了,肯定没有“中白”就是了。
我从垃圾桶里找了个瓦楞纸箱,包快递的那种,把狗子恭恭敬敬地放了进去。老李拿来一只陶瓷碗——印着土里巴气小粉花的那种样式,轻轻地放在了狗子身上。这碗是老白吃饭专用,你还真别说,老白挺肥的,老李每天烧一小锅白米饭,他自己吃三分之一,剩余的,用菜卤泡饭喂老白,顿顿如此。
老李摸着老白的尸体,嘴里念着:“跟着我受苦了,下辈子找个好人家。”
我帮他搬装狗尸的小纸盒,安慰道,狗粮不见得比你自己做的有营养。他笑笑,表示也不光是吃饭的事儿,总之跟着他过日子,清苦。我拍了拍纸盒子,说,你家的狗,不愁吃不愁住,我,这俩月房租还赊着账。谁过得好还不一定呢。
我们走了两公里,来到一块公共绿地,环境不错,我和老李说,隔壁小区的房子4万多一平,风水好,就这儿吧。于是,我们开始挖坑,没多久,就把小纸盒放入,掩上土,我在土上跳了跳,确定踩实了,便带着老李前往ABC火锅。老李走两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的,搞得好像老白要诈尸一样。
又走了一公里路,来到商场,电梯五楼,ABC火锅,人山人海在门口排队。很显然,老李累了,默默地喘着粗气;我是真累了,直夸老李腿脚好,七十五岁了还有这体能。我们坐在门口等号,期间,老板打我电话,说下午要开紧急销售会议,要加班,我拒绝了,说家里死了人。老板便不再说话,毕竟死者为大。
据说ABC火锅是服务为王,门口还设了帮女人美甲的摊子。我笑了笑,这能叫服务?闲着也是闲着,我叫来服务员,一个小姑娘,她迈着小方步,走到我俩面前,我指了指老李,说,没看见这里有个老人吗?服务员愣了愣,她显然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又说,老人家排队累了,你们不表示点什么吗?
服务员连连道歉,头压得很低,马上进里去,不稍片刻又出来,端着一小盘西瓜火龙果,我说这些东西不要钱吧?她说敬请享用,免费的,吃完再给装点。我拿着这盘瓜果放在老李腿上,要求服务员再拿一盘过来。
“我不是人?”我问。
服务员又连连道歉,马上又装了盘水果递给了我。
老李说我做得过分了,我耸了耸肩,是ABC火锅非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怪也不能怪我,应该怪资本家。老李摇摇头,表示年轻人戾气大,都是打工的,又何苦为难打工的?如果自己有个孙女,也和这服务员年龄一样大。我又说了,拉到吧,老李你连个老伴儿也没有,省省吧,多为自己想想。
终于,半个小时左右,我们入了座。
一坐下,我就开始吐槽隔壁那桌两男两女,这四个人三十上下,一个男人胖得像个球,一个男人头发像鸟窝,两个女人咋咋呼呼,大堂里就这桌说话声最响,好像吃个ABC火锅就不得了似的。
“这里真贵。”老李拿着菜单,嘴里咕哝着,旁边的服务员忙进忙出,小心翼翼地服侍我们这一老一少。我说老李你随便点,不过心里还是希望他点些便宜的。我时不时提醒老李,调料台那儿有免费的水果,小吃,凉拌菜,很实惠的。老李听出我话里的意思,便说,少点些,免费的东西多拿点,划算。
说完,老李便去调料台搜刮免费小碟,我趁机点了半分羊肉半分豆腐什么,以及一瓶黄酒,便催着服务员快点上菜。
老李从调料台回来时,我厥倒了,他只拿了一盘黄瓜。我说你刮了半天就弄了这点东西?老李说怪不好意思的。我就说了,谁让老李平时总待在家不出门,和社会脱节了吧。老李直摇手,说做人不能老想着占人家便宜,别人开饭店也是有成本的。我骂了句粗话,瞧瞧这菜单,就四五片生菜叶子,九块钱,他们家生菜是镶金边的啊?ABC火锅好意思卖这价,你还不好意思占他们便宜了?
于是,我亲自前往调料台,拿了小番茄、拌黄瓜,腐竹、各式水果……每个小盘子都堆成了小坟包的形状。摆满了桌子。隔壁桌两个女人见我这样,投来了鄙夷的目光。我有些不爽。
老李又教育起我来了,说这样薅羊毛是不对的。我不屑,也不想争辩,就说,买家永远没有卖家精,再说,我们吃完不剩就行,也不算浪费。菜上来了,服务员帮我们开了酒,我给老李满上,自己先干为敬。吃了几口小碟里的菜,我说老李啊,就你们这种老年人,想从你们口袋里抠钱,要么是做死人生意的,要么是做骗人生意的。老李笑了,抿了一口酒,说自己从来没有被骗过,那些推销保健品的,就是抓老年人孤独的心理,趁机接近。而他都明白套路,所以不理人家。
想想也是,老李遛老白,经常是大晚上遛,有时候我加班回来,夜里10点多,还见他和老白在小区里瞎晃悠。说是晚上人少,他可以偷偷地松开狗绳,让老白撒欢跑。每次见我晚归,又问我晚饭吃了没,我说没吃,他就给我热点剩菜剩饭,有时我还挺感动的。
这老李,到底是喜欢一个人待着,还是习惯了一个人待着,我搞不清。
正当我和老李一口酒一口菜,回忆那些无聊的琐事时,突然,我发现,身边走过一个服务员,他戴着滑稽可笑的墨镜,拎着一个黑箱子——那玩意儿是个音响,走到我们隔壁桌。
隔壁桌两个女人像两只母鸡一样咯咯咯地笑出了声,然后,大胖子男人带上了一顶滑稽的纸质王冠。戴着墨镜的服务员,拨弄了下音响,祝你生日快乐的歌,便响彻大堂。
老李没见过这阵仗,突如起来的音乐,吓了他一大跳,老李被呛到了,连连咳嗽,像生锈的水管发出了呴呴的声音。我赶紧坐到他身边,拍起了他的背,我想让服务员拿水来,但生日快乐的音乐盖住了我的叫声,没人理我,我有点火大,想去找服务员理论,老李拉住了我,说没事儿,别人忙着呢。他自己喝了一大口水,终于压住了咳嗽。我见他下巴黏着痰,赶紧帮他擦了。老李红着眼,流着泪,连连向我道歉。
我安抚他的情绪,说你又没犯错,干嘛道歉呢。
老李说,怕给别人添麻烦。
隔壁的生日快乐歌终于结束了。两男两女拍手叫好,胖子男像颗皮球弹了起来,我憋着笑,觉得他像颗肉丸,他们好像看到我在笑,我赶忙收回眼神。
我让老李喝口酒压一下,见老李拿酒杯的手都微微颤抖着,我又不爽,可没处发泄,便又去调料台,扫荡了一圈免费小碟。隔壁的那桌两男两女,见我又薅了ABC火锅的羊毛,他们脸上浮现出讥笑的表情。我还瞥见,他们好像拿手机把我搜刮调料台的举动拍了下来。
吃了一会儿,我又看见刚才拿音响的服务员,走向隔壁桌。
我觉得这服务员挺贱的,居然主动问这桌人,要不要跳舞助个兴?
只见桌上两个女人一连说了三个“好”,手拍得像抽耳光般响亮。
然后,服务员便打开音响,某种奇怪的音乐,有点非洲但又不似非洲,有点迪斯科又不是迪斯科的土味音乐开始响起,服务员把音量调得很高,随即手舞足蹈,他的舞怎么能叫舞呢?在我看来,就是猢狲出把戏。我记得我小时候看过《红楼梦》,刘姥姥走大观园那一集,丫鬟说,有钱的大户人家吃饭,都会叫来一个“清客”,供人取笑,活跃氛围。现在ABC火锅这跳舞的服务员,可不就是清客么。
周围的人,有的捂着嘴笑,有的拿着手机拍。好不热闹。
我笑了,便和老李说,你看吧,现在百姓阶级,吃个饭,都得安排清客供人取笑,你说,商家精不精?就这一手,进了这堂子,你就自然觉得高人一等了,这些个菜啊,卖得贵些,分量少些,差价部分,似是赏了别人当小费。
“觉得自己就是个爷啦。”老李笑了,我也笑了,几口小酒小菜吃得不亦乐乎。
怪舞停了。隔壁桌的人觉得不过瘾,又大叫,再来一个。这时,戴眼镜的服务员又拉来四个服务员,组成了一个方队,然后又跳起怪舞,嘴里嚷嚷:生日快乐。
这时,我看见老李脸色不对。我问他怎么了,他说这声音太响,震得心慌。
我想向服务员提议,让他们消停些。但老李再次拉住了我,说人家好不容易过个生日,干嘛去扫兴呢?这时,我有点上火了,也有可能是喝了酒的关系,总之,我觉得,我和老李这顿算是个“丧宴”,谁又来帮我们的悲伤助兴呢?
当那桌的舞蹈停了后。老李摸着胸口,很难受。火锅的汤沸腾着,冒着泡,老李拿起筷子,在锅子里掏了掏,手颤,筷子也拿不稳,夹起一个肉丸,又掉进了汤里,夹起一片生菜,也掉进了汤里。我帮他舀了一大勺,老李叹了口气,还是摸着胸,摇摇头,说,差不多了,回去吧,闷。又说,这些打包吧。可惜老白,死前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我感觉这顿没怎么吃就要走,几百多块就这样结束了。想想来气。我叫来服务员,问,这里是不是可以跳舞?或者说?让服务员表演些……节目,助助兴?
服务员微笑着说,没错,是的,请问您需要?
我点了点头,
懂了,
那这样,
放哀乐吧。
啊?服务员愣在原地,好像耳朵没戴。
我不耐烦,皱着眉,又说:“就是,人死了,要放的那种,追悼用的歌。”
服务员脸色煞白,忙说他们家没这服务。我说不对啊,人,生老病死,有帮别人庆生的,就没帮人哀悼的?
“你家服务只管人生,不管人死,可这服务还搞歧视咯?”
老李听我这话,急了,连连和服务员道歉,说我们无理取闹。我一下把老李按了下去,似是酒劲儿上了头,吼了声老李,“你关掉!”,我意思是,今天必须给老白哀悼。
服务员叫来了经理,经理西装革履,知道我们的需求后,先拿来两块小蛋糕,配上一束花,说我们定是亲人逝世,正在哀伤,这些小礼物,以表哀悼之情。
我说,刚才那桌人,生日,跳了三场舞。咱们这要哀悼,怎么就不行了?
“你们不是服务至上嘛?”我提高了嗓门。这时,周围不少人,拿出手机,偷偷地拍着我。
这时,隔壁那桌的胖子男,走了上来,打了个招呼,说,哥们,今天我生日,这事儿给个面子,算了成不?
嘶……
凭什么?胖子越是这么说,我越是上火。我拿出手机,打开音乐APP,真就放起了哀乐。整个大堂的氛围,像是有股寒风吹了进来,温度明显下降,音乐果真有这样的魔力。
老李这时急忙劝了起来,说都是误会,给大家添堵了,说是我喝多了,实在不好意思什么的。
此刻,胖子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他指着我,让我把哀乐关了。我指着老李,说老头今早亲人没了,你是红事,老头是白事,刚才让你连奏三曲,是行了白事让红事的礼,现在怎么又来挡道了?
胖子攥着拳头,他的同桌过来拉住了他。服务员在一旁也是怕打起来,又说要帮我们打折,又问,逝世的亲人和老李什么关系?他们现在就帮忙写一份悼词什么的。
“是狗。”我说,“是他家的狗。”
话音刚落,我感觉一阵晕眩,眼睛里冒着金星,然后又是一记冲击,我的鼻子好似ABC火锅的调料台,辣的、麻的、酸的,一齐涌了上来。
胖子在我脸上连打了两拳。我缓过劲儿来,反扑上去,和胖子扭打在一起……
2
打架,拘留,我被关了五天。
从拘留所出来,警察同志劝我收收脾气,我赶紧说,公共场合再也不喝酒了。
自由后,家都没来得及回,打开手机,大多都是客户和领导的未接来电。我得先赶去公司,我知道拘留这事儿会影响工作,先去了解下情况吧。
今天周六,公司是上班的,进了办公室,销售部的几个同事看到了我,都发笑。我说这几天自己出了事儿,确实没怎么梳洗。一位同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是网红了——网上的人说你是“狗侠”。说罢,他打开短视频APP,我看到了好几个与我有关的视频——“是狗,是他家的狗。”这句话成为了视频的焦点。
同事说,你还挺会骂人的。我笑了笑,说邻居老头家真死了狗,还是我亲手埋的。同事们又笑了,说我要求ABC火锅放哀乐,真是个人才。
领导见我来了,喊我进办公室,我有些紧张。
“领导,不好意思,这个事情……”
“基本上我都知道了。”领导无奈,表示上头让人事部发来了邮件,要劝退我。我欣然接受这个决定。但我得谈谈钱。领导说,由于你无故旷工五天,所以,按你一个月工资5000元算,还得减去1000块。我说行,4000也行。领导又说,人事部开了罚单,罚一个月的工资。如果这么算,我还倒欠了公司钱呢。我说凭什么?领导表示这是规定,建议我去劳动局,反正决定是公司给的,和他没关系。我想也是,算了,今天先收拾东西回去吧。领导又喊住了我,说他有个朋友是搞直播的,让我去试试,毕竟我现在是“狗侠”。
走的时候,同事邀我去楼外抽支烟。他告诉我,劝退我和人事部没关系,是领导觉得我骗了他,不服从管理。我终于反应过来,那天要开紧急销售会议,我骗领导说是我家里死了人。
回去的路上,我联系了这家直播公司,他们让我明天就去聊聊,趁热度还在,做个直播访谈,打赏收入五五开。这东西很复杂,我搞不清,总之目前没收入,决定明天先去了再说。
到了家里,我敲了老李家的门。
老李缓缓开门,见是我,脸上像打了光,一下就笑开了。他赶紧邀我进屋。这些年,我没去过老李家坐客,今天倒还是头一回。他家意外的整洁,甚至有些整洁过了头。一室一厅,一张饭桌四个椅子,有三把椅子塞在桌子里面,似乎从未移动过;卧室里一张床,还有一个很大的衣柜,衣柜上方还有一个樟木箱。我在想,那箱子里别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然这么高又这么沉,老李不找别人帮忙的话,到死也没法打开了。
在客厅的墙角,有个软垫子,上头有杂毛。我猜是死狗子老白的床,老李没舍得丢。我刚坐下,就闻到了股香味,大概是拘留所的味道不好闻,这股香味意外的浓郁。原来是老李从厨房端来一大碗面,说自从老白死了,也没心思搞什么吃的,说我瘦了,弄点清汤面垫垫肚子。
“我去买菜,晚上留这吃饭。”老李说。
我呼了口面,摇了摇头,表示只想好好休息。老李叹了口气,说理解,确实这几天委屈了我。
其实还好,刚进去的时候很紧张,没几天就习惯了。我感觉拘留所和家里差不多,就是床比家的硬。可能是我运气好,没遇到欺负我的人,总之里面的人都各管各的。
“都是一个人,过惯了,还行。”我说。
老李又站起身,打开冰箱,拿了瓶黄泥螺,还有几根香蕉。我看到香蕉上黑斑密集,就像老李脸上的老人斑。我意识到,这些食物放了很多天。这让我想起了我那早已过世的奶奶,她的冰箱里总是存着烂苹果,就像冰箱里种了颗会结烂果子的苹果树。只要见我来,便会抠掉烂的部位给我吃。
我最清楚了,孤老的冰箱总是这样,存了一大堆快要过期的东西,当宝贝似的。
于是,我悄悄地看了下黄泥螺,果然,已经过期半个月了。我问老李,这瓶东西上次什么时候吃的?他说他最近记忆力衰退得厉害,不记得了。我上下打量着他,感觉老李身子还行,不像是吃坏的样子。
我快速吃完了面,趁他收拾碗筷,我打开冰箱。艹,冰箱的味道有些难闻,像满仓的垃圾桶。我看到一盒牛奶,小房子形状的那种,我拿出来一看,过期了;又看到一碗稠状物,我拿出来问老李,这坨黄不拉几的是什么,老李在洗碗,看了看我,说是肉汤泡饭加了蛋黄,给老白准备的。
老白也头七了。我好奇凑近闻了闻,直打干呕,这味道像阴沟里的老泔水,冲。
我怕老李脑子不清楚,往后把这些都装进肚里。于是,我便说,帮他把冰箱清理了,老李连说谢谢。
一顿收拾后,我问:“老李,你晚上怎么吃?”
老李说:“随便弄点泡饭。”
这时,老李洗好碗从厨房出来,看见我收拾起了冰箱,又不好意思了,直说给我添麻烦。我叹了口气,告诉老李,吃剩的东西就扔了,别老往冰箱里塞,万一不小心吃坏了肚子……
“好汉还架不住三泡稀呢,何况你?”我说,“小心没人帮你收尸哈。”
老李尴尬地笑了,我意识到自己的玩笑有些过火,便补了句:“年纪大了,万事小心。”
清理完垃圾,老李帮我泡了杯茶,又拿出手机,问我,那些短视频软件怎么用。我就好奇了,说平日里你不会玩手机?他说没人教他,也不好意思问别人。老李这个老光棍,无儿无女,也不善社交,他说自己平时看看电视,播什么看什么。只在家里逗逗老白,街坊邻里都有儿有女的,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凑上去和人家噶山湖。我说老李是个老社恐了还。老李笑笑,不懂社恐什么意思。我心想,现在网上很多人都号称社恐,老了会不会像老李这样?我也没老过,搞不清楚。
于是,我帮他下载了短视频APP,并教他如何注册。我们刷到一个美女正在扭屁股,我和老李说,看这可以活血化瘀,指不定还能偶遇个俏老太,老李听着竟然脸红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来,那天吃ABC火锅,最后谁买的单?老李说是他付的钱。我问他,上回我问你借200块钱你还记得不?老李摇摇头,记不记得不重要,就当你还了。
我说:“那多不好意思啊。”此时,我瞥见,老李在我说话时,正盯着我眉毛看。我问怎么了,是有脏东西?他说,我的眉宇间像他一个故友。
我摸了摸自己的眉间,记得我眉头靠右一点的地方上有颗痔。老李告诉我,他在30多岁那年,跟着村里比他大五岁的邻居,算是拜把子的大哥,去大城市找机会。
“那时候刚改革开放。我就跟着他到处闯。”老李说,“一晃眼,四十多年了,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只记得,他眉头间和你一样,有颗痔。”老李说,有张大哥的照片,但不记得放哪儿了。我问老李,后来这大哥去那儿啦?老李说,当年他们做南北货生意,老李跳过了大哥,自己联系了上下家,把一笔生意独吞了。这事让大哥知道后,两人的关系便拗断了。现在想想真不值得,也就是200块钱的事。
“但那是一九八几年的200块吧,那可不一样。”我笑着说。
老李说,年龄越大越念旧,就越想去找大哥,可自己又拉不下面子,前几年,四处打听,没想到,大哥两年前已经去世了。
“年龄到了,肯定是喜丧。”我安慰道。
“我借你那钱,你就拿着,我有退休工资。”
“行,那这便宜嘛,我就当是帮你那‘大哥’占了。”
离开时,老李说,给我惹了这么大的事儿,很愧疚。我说那不是你的错,是我冲动了,以后聚餐还是在家里吃吧。
“晚上有个……算是新闻直播,和我们那天的事有关,我好和人民群众解释一下。”我说。
“好,我肯定看。”
于是,我又帮他下载了直播APP。
“手机里头的软件都会用了啊。”我问。
“行,好好休息。”老李说。
“外面就是烦,在家里蛮好。”我说。
“是啊。”老李说。
“走了啊。”
“好。”
第二天,我如约去了直播公司。
我到了那儿才知道,这就是一个草台班子。他们见到我很高兴,说从昨天便开始预热直播的事儿了,人气不错,毕竟让ABC火锅放哀乐的事儿,我是敢为天下先。我问他们,晚上直播到底要说什么,他们说,回答粉丝的留言就行,关键是要讲讲,那天为什么会要求ABC火锅放哀乐。
其实这事不复杂,一个孤寡老人,死了条陪伴多年的狗,邻居陪他喝了点酒,让店里放哀乐,要求有些过分,打扰了别人,发生了矛盾,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也不知道大众到底在好奇什么。
晚上,我们开通了直播,直播间先进来一千多个人。我说人气不错,工作人员说,一般般,没达到预期。
有人直接就问了,说我对“狗侠”这个绰号怎么想?
我思考了片刻,说狗通常是骂人的,所以并不喜欢。也不明白自己“侠”在了哪儿。然后,留言区就有人说了,早就看不惯ABC火锅的过度服务,连个安静吃饭的空间也没。我便笑了,说他们没有准备足够多的包厢,确实是服务不到位,没有站在客户角度思考问题。有人又说,包厢是要成本的,我又调侃,所谓的真心服务,终究是一片真心为真金。
很多人也问我,要求ABC火锅放哀乐到底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我解释了老李和他的狗——老白之间的关系。我说,那天隔壁桌太吵,老李被闹得不舒服,老人家嘛,身上零件不行,心情又不好,受不了这种吵闹。有人留言,说老人家还去ABC火锅凑什么热闹?人家做的是年轻人生意。我表示认同和理解,以后少去就行了。
开播已经半小时,直播间一直维持在两千人左右,气氛很轻松,大家都对我的行为表示理解。也对我宴请老邻居、安慰他的行为予以肯定。我也表示,打架是不对的,我对此后悔,也在屏幕前鞠躬道歉,特别是对当天过生日的那位胖大哥,说了声“对不住了”,希望他能听见。
但随后,事态突然急转直下。
直播进入到了下半场,直播公司有个什么现场记者,来到了上回打架的ABC火锅。我看到屏幕前有个熟悉的服务员,原来是那天接待我们的小姑娘。
直播公司的现场记者问了小姑娘,对我的印象如何?
我觉得这个问题让我很不舒服,那日,我确实有些刁难他们。小姑娘回答的很委婉,说我是个要求很高的客人,是他们的服务没有做好。
我刚想松口气,只见直播间放出了几张图片,原来是我搜刮调料台的照片,还有几个小视频,都是我从调料台无情搜刮免费小碟的片段。结合服务员委婉的回答,直播间的弹幕和留言区,对我的个人素质展开了猜测和批判。
有人问我拿这么多吃得下吗?我说当然,就没打算空着肚子回去。有人又说,如果人人都像我这样,那谁还敢开饭店?我觉得这种话很可笑,核算成本是餐厅的事儿,和我们消费者有什么关系呢?但我的回答似乎惹了众怒,越来越多的人,认为我非常自私,只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难怪会提出让ABC火锅放哀乐的事。我有些生气,我占小便宜的行为确实是我个人素质的问题,但和放哀乐是两码事儿,或者说,关系不大,不能混为一谈。
他还打算把免费小吃打包勒。弹幕跳出句阴阳怪气的话。
我表示,餐厅没有规定,不能放哀乐,别人能放生日快乐,为什么我不能放哀乐呢?弹幕里有人说了,出来吃饭大家图乐呵,不是来受你这晦气的。我不服气,既然ABC火锅主打帝王般的服务,是提供情绪价值,那凭什么,哀悼之情就不是情绪价值了呢?为什么他们不能提供我悼念悲伤的情绪价值呢?
我和评论区“扭打”在了一起,有人说,点个最便宜的菜,来个清汤锅底,之后全拿免费小碟,就可以把ABC火锅薅秃了。我有些生气,说他们家菜贵,服务成本早给你算在溢价里了,我自己一个月才赚多少钱?多吃点不行吗?
有人说了句,你穷你就有理了?你穷就是素质低的挡箭牌了?
我心态有些炸,环顾四周,这间小小的直播间,看起来,和警察局的审讯室没什么两样,只是这里上演的是道德的审判,人人都有一把尺子,但衡量的标准却各有不同。
这时,直播间的在线人数突破了1万人。我和观众的争吵,引发了关注。
我有些累,想就此打住,我打算最后解释一下,并不是我穷就有理,我也没犯法,那天我素质低了,冲动了,对不起。可直播间又有视频放出来,是我冲着老李吼的片段。
——老李,你关掉!
内容是我把老李按回了座位,然后冲着他吼的视频。
评论区又炸了。
有人说,我和老李的关系,根本就没那么好。我表示自己也从来没说和老李关系很好啊,就是一个人人都有的恻隐之心。评论区又说了,我这种素质的人,哪里来的这种大爱无疆?
此时屏幕里插进一个弹幕——就因为一条狗死了,就带邻居老头去吃平时吃不起的饭,不觉得可疑吗?而且还非要闹着要放哀乐。这一切不合理,完全不符合逻辑。
这则弹幕,好像扔进了水里的石头,泛起了层层的涟漪。
接着,我便看到,围绕我这个人,一场阴谋论甚嚣尘上。
总体而言,便是说我和老李是故意去ABC火锅占便宜,而后制造矛盾和纠纷,就是为了打折,甚至让ABC火锅免了我们的单。
我的心态逐渐失控,说我可以,别说老李,我是当事人,老李是无辜的。我便发起了火,说你们是诽谤,我指不定要告你们。然后,这些评论区的人又说了,他们是合理的猜测,是一种推理,是从我个人的素质到我的行为所进行的、合理、科学的推敲。
“推敲你妈!”我终于忍不住爆了粗口。
有人说,我终于露馅了。此时,我意识到我的失态,我想离席,不想在争辩下去,但直播公司说,距离谈好的最低的直播时长还有10分钟,我不可以离开,不然就是违约,一分钱也拿不到。无奈,我只能忍着火气,在屏幕前反复辩解。虽然评论区偶有几个人也站在我这边为我说话,但大多数的评论都对我横加指责。
有人认为,老李就是扮演老弱的角色,他看得多了,说这个世界坏人变老了。我指着屏幕,对这位从来没见过的“网友”说:“小年轻,别以为自己上了点网,就特么自以为看懂了世界,你装什么哲学家呢?”
随后,我俩在屏幕里恶言相向,打起了嘴仗。
最后的10分钟终于过去了,直播间人数破了10万。直播公司大喜,说要孵化我,包装我成为真正的网红。我说,网上那些人对这件事的真相并不知情,你们至少应该帮我澄清一下吧。直播公司的人说,流量才重要,挣钱是王道,黑红也是红嘛。
我又说了,你们直播公司为什么不去采访下ABC火锅公司呢?如果他们可以妥善处理好客户需求,是不是就没这矛盾了?直播公司的人打开手机,告诉我,ABC火锅公司早就通过公关做了声明啦。于是,他们给我看了这则声明,我笑了笑,什么以后为了客户会更进一步提高个性化服务什么,全是正确的废话。我想,菜品干嘛不便宜点呢,不就是吃个火锅嘛,如果没那服务员的怪舞,哪里会有这么多事儿。我心里骂了句娘。艹,就没人觉得,那种供人取笑的怪舞,咚咚咣咣吵闹的音乐打扰了自己的用餐吗?我很奇怪,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总之,没人会觉得,“快乐”也会打扰别人。
我无语,和他们对了下打赏收入的数据,便离开回家。这场直播我到底挣了多少,我忘了。只是心里有团火,一直堵在脑门这个位置。
3
回到小区已经很晚了,月亮高悬在天上,在黑云里忽隐忽现。
走到家门口,我发现老李屋子的门开着,灯也开着,就是没动静。
“喂,老李,你怎么不关门?”
我有些心慌,意识到不对劲,赶忙进去。我踩着个硬物,发现客厅地板上落着个手机。我拿了起来,是老李的手机,这手机没设置屏幕锁定功能,我看见手机界面还停留在我“舌战群儒”的直播间,没有退出。老李似乎想打什么字,总之没发出去。
我心一沉。拐进卧室。
只见老李捂着胸口,喉咙里挤出马桶冲水时的声音,他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领,嘴角流出口水,又开始泛出白沫,像刷完牙没擦嘴。
我慌了,赶紧找手机拨打急救电话。我拿出我的手机,没电了!我骂了娘,又赶紧捡起老李的手机打电话,可老李的手机是个杂牌,我点了下屏幕,没反应,手机竟然在卡住了,界面仍旧停在我的直播间聊天区。
我大骂一声,环顾四周,突然看见,墙角居然有个座机,对啊,老年人家是会有座机的!我赶紧拨打了120。
在等待急救车前来时,我看见了老李的手机上正显示,老李在回击直播间的评论区,试图解释我们当时的情况。可惜那段话没发出去——
倪们补药遮阳说,那天我盟缺失心情补好,握是那个捞人都怪握,
老李的气息越来越弱,我一个人茫然无措,老李的手机终于不卡了,我打开他的通讯录,想着赶紧联系他的亲人,但发现,他的通讯录和新买的手机一样干净。我只觉自己鼻子很酸,眼睛模糊了,我对着老李说,老头,说句话啊。渐渐地,老李的脑袋无力地耷在了床上。我又说,你不会拼音就用语音啊,用语音啊,傻逼,用语音骂他们,这帮……
经过一晚的抢救,老李还是死了。心梗。
第二天,全网都是我的切片——我指着屏幕说“小年轻”的这个动作,成了热搜,有人制作成了表情包,还配了文字:来自狗侠的警告,别做哲学家。我估计是直播公司买了热搜,做了营销。
直播公司发给了我签约合同,说要抓紧热度,开始整活,后面还得安排直播带货。房东也在催我交房租,我只得接受。
我后来才得知一件事,在我被拘留的那几天,老李帮我垫付了房租。因为房东联系不上我,就亲自过来收租,他看见老李,就透露不想再给我续租了。老李说我帮他出头惹事吃了官司,欠我人情。后来,老李便帮我垫付了一部分房租。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也很突然。悄无声息的。
那天,居委社工来收拾老李家。我看见衣柜上的樟木箱终于下了地,箱子的锁孔插着钥匙,我打开了箱子,里面除了几件旧衣服,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是老李和他大哥的合照。两人肩勾着肩,像对亲兄弟。大哥的眉宇间也有颗痔,长在左边。
“老李,大哥长得一点也不像我,他的痔和我是反的……”我默默地收起了这张照片。
老李头七那天晚上,我又回到了那家ABC火锅。他们家通宵营业,此刻已是凌晨一点。
我怕里面服务员认出,便戴着口罩和帽子,挑了大厅中央的位置坐下。ABC火锅的服务员看着我一个人,便在我对过放了一个和人一样大小的玩偶熊。我不知道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但我还是向服务员说了句“谢谢”,毕竟他们只是按公司要求行事,就像老李说的,都是打工人,或许他们也不知道,在一个孤身之人的对面放只熊有什么意义,或者跳个怪舞有什么意义。
我随意地点了些菜,没吃东西,然后独自坐那儿黯然神伤。有个服务员大妈看出了我的悲恸,便上前安慰。我说一个老友走了,今天头七,我还欠他一顿饭呢。
凌晨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服务员大妈到没了服务员的拘谨,她坐我身边,开始安慰起了我。我觉得她像邻里的热心大妈,很亲近,没那么多规矩,很真实。
我问,能不能放点音乐,服务员大妈说,成啊。又有另一个服务员说了,上回有个人说要放哀乐,这事儿闹得可大了,店长没处理好这事儿,还被降了级呢。
“是不是这首?”突然,从我的手机里,传出了哀乐,又问:“不会影响到你们吧?”
服务员笑了了,说反正现在没别的客人,你放了也没事。
我想,是啊,看了看周围,确实没人,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我一个。我又把哀乐关了,还是不给别人添麻烦了吧。
吃完,结账,我说刷个信用卡吧,新办的,还没绑定支付宝和微信,服务员便拿来了POS机,哔哔一声后,服务员让我在纸条上签字,我拿着笔,突然,发现好久没写自己名字了。
是啊……我的名字,我写得歪歪扭扭,竟认不出自己的名儿了……
我眼角有些湿润,到也不是为了老李,也不知是为了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