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当时看似不算什么】江城

当时看似不算什么。不过是那时黄昏的太阳在江水上撒下一把金箔,生锈细长的货船慢悠悠地鸣笛穿过铁路大桥。面前是一群赤着上身泡在江水里浮浮沉沉游泳的人。有人给孩子搓澡有人遛狗有人横渡长江有人被溅了一身水扔出一串谩骂。身后的马路嘈杂不堪,叫卖烤鱿鱼烤红苕冰棍冰汽水的声音似潮水涌来。他们并肩坐在江岸上,坚信自己绝不会被淹没在人流里。

可原来神早已在这幅图景里藏了答案。只是年轻时他们看不见。



八月的江城是窒闷的。连续半个月气温都僵持在三十八度,偶尔下雨,也不过是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洒点水,还没落地就成了蒸汽。

下午两点,街上很静。苏唐蹬着车子拐进小巷,尽量躲进树荫里。忍耐是必备的品质。

冯树在台北院子的一间咖啡店打工。店面配色是清爽的薄荷绿,太阳伞无精打采地支棱在院子里,光洁的玻璃橱窗里不分白天黑夜始终点着两排工业风灯泡。店里除了卖咖啡,还卖手工制作的衣服,很有风格,很适合年轻的大学生情侣们闺蜜们过来谈谈人生。

她们太无聊。冯树曾经不屑地大笑着描述两个女生的约会。她们按照大众点评的推荐找到了这家店,面对菜单犹犹豫豫,果不其然相互推脱着说哎呀怎么办我有选择困难症呢,最后还是点了网红爱尔兰冰咖啡,坐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连WIFI,反复摆姿势互相拍照。

好了,咖啡上完了,自拍也拍完了。这时候她们该谈谈人生了。苏唐吃吃笑弯了腰,冯树一手揽住苏唐的脖子,绘声绘色地学着那个女生的口吻,快坦白,你跟那个人怎么样了呀,会在一起吗,他爱你吗,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呀。

哈哈哈,苏唐抹掉了笑出来的眼泪,正色道,她们真的太可爱了,年轻真好。

多没劲,冯树不屑地说,她们的人生话题怎么就狭隘到只有爱情啊。

可我们的人生话题难道不是只有口号吗。

冯树不喜欢做咖啡,可他却能做得很好,来往的女孩因为料理台后那个酷酷的咖啡师兴奋地窃窃私语。他喜欢调酒,却因为调不好被酒吧赶了出来,于是只好在咖啡店做一个愤世嫉俗的天才。他最热爱的事物是诗歌。

苏唐第一次见到他是在解放大道的书店里。老板是文学界小有名气的诗人,通过举办文化沙龙扩大诗歌影响力。她刚毕业,最喜欢的诗歌是李亚伟的《中文系》,却又不免进了出版社当一个本本分分的编辑,心里总流窜着一股火苗。诗人翻开新出版诗集读了几首,让嘉宾和读者赏析,再对诗坛当下流行的走向进行点评批判分析。融洽的气氛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站起来背诵余的诗的时候达到了高潮,掌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人群。这时苏唐面前的一个人站了起来。

这是诗吗,这不是诗!诗歌不是一个病怏怏的女人啰里巴嗦的性幻想!他的嗓子里压抑着怒火,语气冲得像一梭子弹。垃圾派的诗为什么是差的?他们在实验,对诗歌的意象进行实验。是谁规定了诗歌里只能出现真善美,是谁规定屎尿屁就是粗鄙就不能出现在诗歌里?都是生活,为什么要回避?从韩愈提倡的古文运动就是在改革诗歌的意象,直到今天居然还有人没跳出这个圈!

他把愈错读成了二声。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黑色的背影像一座压抑已久的火山,一旦喷发便势不可挡,让她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跟着他离场去了江边。



在等冯树下班的时候,她摊开了包里装着的诗集。这是下午办完离职手续时副主任塞给她的。签完字后,副主任的神情少见地松弛下来,年轻人嘛,有理想有热情是好事。我早就看出来你不适合在这里一直待下去。去读个研,去为往圣继绝学吧。

他深吸一口烟,在袅袅上升的烟圈里眯起了眼睛,似乎要把忆往昔时残存的火星挖掘出来,寄托在年轻后辈的火把上。

她并不能直视副主任的眼睛,只好低着头看手里的诗集,以此逃避副主任临别时喋喋不休的劝勉和善意。

诗集页边已经被阳光晒得微黄,文字却是崭新的,未经采撷过的。它被前主人冷落许久,只剩书扉页上的签章“德明吾友惠存”作为前尘往事的注脚。副主任大腹便便,低头从看不见皮鞋尖上沾着的尘土,腰带上的两枚扣子紧张得随时都可能弹射出去。苏唐想象着副主任撅着屁股把书从窗边那叠堆砌得歪歪斜斜的出版社赠书中抽出来的样子,不由失笑。

谢谢主任。她试着让微笑中流露出谦和与感激。这是她今天撒的第一个谎。

有次出版社做了一系列艺术推广类的书册,策划在几座城市做巡回展览。她跟副主任一起去参加饭局,见到了那个很有名气的后现代主义画家。江城几个有名气的画家前辈也在饭局上,促狭地开着关于模特的玩笑。我们是艺术家?不不,艺术家是年轻人喜好的头衔,什么先锋性和愤世嫉俗本身就是一种行为艺术,等他们年老了,照旧会进化成一群老流氓。

她始终沉默。回家后,她把房间墙壁上挂着的那幅画作复制品摘了下来。

把画挂回去。

不!

我们一起去看展览吧。

不!

这是他们第一次争吵,冯树觉得莫名奇妙,她却没有解释。该怎么告诉他,他们曾经所信仰的先锋原来也承认革命性不过是冲动和荷尔蒙的产物。他们的作品里吐露的并非是信仰,而是符号,用以吸引信徒们心甘情愿掏出金钱去顶礼供奉。他们虔诚的信仰在艺术家眼里原来不过是捐出的香火钱。

那幅画实在挂了太久,脏兮兮的墙壁上留下了浅色的方块。于是他们初次争吵的印记就一直留在那儿,日子久了,渐渐被他们无视。

诗集被人抽走。冯树把一杯咖啡放在她桌上。你们社新出的书?他皱眉。我辞职了。苏唐犹豫了,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她说,我打算辞职了。

这是苏唐今天第二次撒谎了。

冯树说,那就辞职吧,只能编辑出版一些没意思的纸片,没劲。

他毫不介意。

冯树,我一直都被困在这里,一切都是停滞的,我想要改变。

他们是迟钝的,可我们是敏锐的。冯树拨开她额前的长发,揉了揉。做你喜欢的事情,去他的出版社。

今晚是老许的场子,外地来了做氛围音乐的乐队,明晚演出,今天排练。我带了自己的诗去,看能不能合拍。冯树把手里那张海报摊开,边缘处用铅笔草草写了几个句子,苏唐跟在冯树的身后细细念了几遍,看到他在薄暮中行走如风的样子,有些心酸。

小树,总有一天世人会知道你的诗有多好。她相信他的才华。可他似乎打定主意要用一生做一个不容于世的天才。遗世独立是一种品质,是不与规则同流合污的清高。

几年过去,冯树不再去参加主流诗坛的活动,总是跟几个朋友一起出没在在昏暗冷清的小酒吧里。有的人唱自己写的歌,有的人念自己写的诗,泛着沫的啤酒瓶清脆地碰撞在一起。有时,他们唱着念着会哭起来,有时则会骂骂咧咧地打起来。

冯树搂着苏唐的肩膀炫耀地告诉酒吧里的朋友,我女朋友一直都是个有意思的人。我当然爱她!她的好处在于聪敏不追问不折腾并且始终认为我最牛逼,她不迟钝,很敏锐。

他带着她勇往直前,像带着最忠实的观众,最亲密的战友,对她的动摇毫无察觉。



排练只是过场,冯树念了几首自己的诗,见对方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话题只围着老许,便冷着脸坐在一旁抽烟。老许开了一间画廊,管着一间酒吧。有乐队演出的时候,酒吧的人总是满的;没演出的时候,就只有几个脸熟的朋友在。老许的画廊挂着文化创意产业的招牌,来买画的都是商人,有时他会夹带着卖出去几幅朋友的画。

上次冯树被老许带去参加电视台的一档文化访谈节目,去之前,冯树喝了点酒,没聊几句就跟其中一个嘉宾呛了声,主持人试着挽回话题,冯树却不再说话,剩下的时间只有老许陪着嘉宾闲扯艺术和人生。节目结束,冯树抬腿就走。老许拉住苏唐,把一个信封塞到苏唐手里。拿着。苏唐挺不好意思。老许说,年轻人谁没有点火气啊,我当年比他还冲,还真就爱惜这小子的才华。

一个玩摇滚的说,许哥当年留长发,胡子拉碴,身上永远都是烟酒混在一起的馊味,妞儿们都嫌,可要是有事,声音最大的肯定是他,放到现在绝对是一网络大V和公知啊。现在我们看着许哥,就像看到了希望啊。世道再怎么险恶,也给咱们有才华的人留一条出路;世道再怎么浑浊,金子也能发光。

堕落了堕落了,世界还是在你们年轻人手里的。老许微笑着,念了一句诗: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灯光昏暗,苏唐看不清他们的脸。一切笑骂都是围着老许的,轻飘飘的。苏唐在眩晕中忽然冒出一个清醒的念头:二十五岁的冯树也会变成四十五岁的老许吗。

她溜了出来。街边的烧烤摊位几乎满员,年轻人聚在一起喝酒。对面有个女孩手里抓着一个鸭头,毫不介意地吮着手指,同桌起了哄笑,她咧嘴回骂一句,油手恶狠狠地抹在对方脸上,快意地大笑着。

苏唐看了一会儿,心里很羡慕她。酒吧里那群人看上去过得形骸放浪,其实都没这么快乐。他们出世多是因为不能入世,不入世是因为不屑或者不甘心,看着没脸没皮没心没肺,其实都怀抱着一点尊严理想信念苟延残喘。拒绝被世界同化的人,就会成为被世界忽略的人,越来越难以听到他们的声音。

苏唐,自己在外边干嘛呢,冯树待会要找不到你了。老许把玩着打火机,醉醺醺地问她,叼着的烟掉在柏油路面上。他不会找我的。苏唐说,他压根没留意。老许从屁股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拆出一根,递到她面前。苏唐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借他的火点着了,生疏的姿势惹得老许笑了。

我给你示范,傻妹妹。老许给自己续了一根,老练地弹了弹烟灰。二十年前,我就跟冯树一样,但冯树那小子更较真。这小子不错,要是哪天被挖掘出来,那就是北岛啊,可要没那好运气,就只剩下被考古的命了。

她笨拙地吸了两口,并没有体会到那种醺醺然的感觉,只觉得呛。她忽然觉得厌烦。或许在更早之前她就已经厌烦。指间的香烟渐渐燃到终点,她在烫手前踩灭了它。

冯树,我们走吧。

酒吧里音乐太吵,他没有听到,只是拉她到身边坐下。苏唐心里忽然有什么啪地崩断了。她挣扎出来,站在他面前,郑重地宣告:冯树,我要走了。



窗外天空阴沉,昨天半夜开始下雨。苏唐抓着笔,端坐在书桌前,隔了很久也没有写下一个字。苏唐。她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空开一行,写下了第一个句子。

“苏唐的革命,是从离开冯树的那天正式宣告开始的。”

字不太好看。她发觉自己似乎已经丧失了握着纸和笔构思的能力,但还是努力克服打开电脑的冲动。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小说之魂的话,它一定会在纸和笔的摩挲间复活,而不是闪烁在电脑图标里。

苏唐的革命,是从离开冯树那天正式宣告开始的。

她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和书,还带走了冯树的几张草稿纸。关门前,她回头打量了一眼房间。空荡荡的房间起了风,他们养了三年的白掌在夜风中摇摆。

现在那棵白掌就站在她的窗前,旁边的相框里嵌着冯树的草稿纸。每次看到它们,她的胸口都会抽痛。时间久了,总会忘记的。就像墙上留下的画框印一样渐渐被无视。而现在她需要这疼痛来提醒自己,她此刻的自由是用决绝来换取的。

冯树没有寻找她,没有联系她。所以他应该已经明白了。

革命萌芽于更早前。是内心的火种让她注意到冯树。只有一个战士才能辨认出另一个战士,只有理想才能让一个战士离开一个战士。发出声音,她对自己说。她在冯树身边待了太久,看他负隅顽抗。或许他的声音注定会被吞没,或许他将变成中年得意的老许,或变成平庸顺从的中年画家。而更可耻的是,她从来不曾直面过这场战争。

故事里首先出现的是一个年轻女孩,闯进来的样子像一头青涩莽撞而又敏捷矫健的小鹿。女孩成长在一个普通的双职工家庭,被教导要安分守己宁静度日,却不甘心当这个世界的顺民。她背包出走,试图寻找答案,却发现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答案,又或者活着就是唯一的答案。

第一篇小说写完是在十天之后,她同时又写了另一篇小说的开头。整个故事最先写完的是结尾,作为讲故事的人,她事先设定好了终点,剩余的时间都在铺设迷宫,带领读者们走进去——假如这个故事有读者的话。她没有把这个故事发表,因为女孩身上有太多她的影子。从写自己的经验开始总是更容易一些,也是一个不错的开端。她把故事誊到电脑里,打印出来,摸着温热的纸张,心里踏实了许多。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凉风把秋意送进窗口,天空一碧如洗。她冲了个澡,吹干头发,决定出去走走。工作日的下午街道空空荡荡,她趿拉着人字拖,捏着雾蒙蒙的瓶装绿茶,沿着树荫从一条街晃到另一条街。她终于成了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人。



过去的三个月并不比之前的三年流淌缓慢。苏唐努力维持着正常作息,清早七点起床,骑车去公园,跑步,排队买一份袁大头包子当作早餐,然后开始写作。跑步的时候,思绪漫无边际地漂流,情节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来。有时故事里的人物也会跳出来,熟稔地跟她打招呼。

连续几篇稿子折戟沉沙,令她不得不选择投机取巧。下一个故事披上了民间艺术的外壳。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工艺、工匠精神、没落与传承,正是时下最热的话题。稿件写完,她交给了一个朋友。朋友是江城一家文学刊物的编辑。她沮丧地承认,自己并非是极有天赋的那类写作者,甫一出手就能技惊四座。她必须利用好现有的资源。

朋友说,你这稿子太学院派了。写民间艺术,得走一点野路子。我们社这周会举办一场创作者笔会,你去听听,也许会有帮助。有的作者写作靠的不是技巧和结构,而是直觉,直觉来自于经验。他们的文学经验或许不如你多,但人生经验丰富极了。

笔会设在周五下午两点。谁也不愿意占用非工作日时间。苏唐特地在楼下等了一会儿,估摸着人到得差不多了,才签到入场。毕竟曾经是一个圈子里的,若是见了熟人,不免尴尬。来人不到三十个,像她这样的年轻人更少,苏唐打量了一圈,发现都是陌生的面孔,暗暗松了一口气,拣了边角的座位坐下来。

受邀主持笔会的是刊物的名誉主编、市作协主席,近年来风头正盛,出了好几本书。苏躺在入职培训时听过他的课,后来又在文学活动中见过几次。这人是写文化历史散文的,用词华丽偏于抒情。前年,文化和宣传部门以扶植重点写作项目的名义,请他写了几篇关于江城的历史散文,后编成一本散文集《江城纪事》,江城党政机关和文化单位几乎人手一本。自此他便经常被省内各地市宣传部门请去做课题,休假似的待上半年,出一本书。

身为主席,自然不会拘泥于小节。写作时也不尽究史实,曾被读者挖出多出硬伤。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写作热情。在接纳质疑和异见上,他显示出一位文学大家的度量。艺术来源于生活,但总归是要高于生活的,大家还是要合理区分界定文学观与历史观的。他五十岁生日当天,全市报纸的文化版都刊登了这位市作协主席的人生感言:用创作填补历史是作家的使命。副标题:著作等身是鄙人此生不懈的追求。

主席轻咳一声,朗朗笑道:在这般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的日子里,能与诸君相会,畅谈文艺,着实是鄙人之幸,呵呵,呵呵。

苏唐听了一会儿就开始走神,转而悄悄打量起周围的人。说是笔会,还是以讲座为主,主席台上摆了一溜儿长桌,除去刊物编辑,还有三位本地作家列席。

主席说,此次活动由市委宣传部主办,市作协与某某编辑部承办,立意创新,决定采用导师制的方式培育拔擢一批文坛后起之秀。王赵夏三位老师,在小说诗歌散文领域各有简书。希望诸君珍惜这次机会,认师傅、结对子,在文学森林中采撷硕果,为我市文化艺术的繁荣发展做出新的更大的贡献!

苏唐不自在地挪了挪地方。她环顾四周,来参加这次笔会的作者大多四五十岁,听了这番话后,脸上露出放松的笑意。苏唐无端想起几米画册上的一首短诗:看了一场不知所谓的电影,回头时发现大家沉醉其中,才知道孤独是什么。她在这里是个不合时宜格格不入的人。

她忽然记起了第一次遇到冯树时的那场讲座。那时她是个置身事外的读者,而今天她是一名身在其境的创作者。

就像当时的冯树。

冯树总是怀着一己的孤勇奋而抗争。哪怕有时抗争的姿态超出内容,甚至有些偏执。但这勇气依然可贵。他坚信自己正确,而她怀疑。她在同样的场合,只敢在内心表示不满,还会瞻前顾后地思忖以自己的标准去评判他人是否过于主观。她不够坚决,她唯一的坚决都拿来壮士扼腕,拿来对付自己、伤害冯树了。

她狼狈地侧过头,正撞上另一个人的视线。



茶歇时,苏唐低头翻看发放的文学刊物。这期“本地文学观察”刊登的正是台上三位老师的作品。她翻到小说那一页,有一搭没一搭地读着,装作自己有事可做。

主办方已经以三位老师为核心,建起了微信群。身边的作者都拿出手机扫一扫了。有人捅了捅她。左手边坐着的大姐冲她一笑,我加一下你的微信?大姐温和善意的目光令人无法拒绝。你也喜欢写作?真好啊,这么早就开始起步了。我都耽误了。真羡慕你们赶上了好时候,要是我像你这么大时……

苏唐匆匆一笑,落荒而逃。

眼见还差几步就走完楼梯,苏唐松了口气。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微信提示那位好心的大姐已经把她拖进了微信群。她把群消息设置为免提醒,关掉数据流量。她想,我也就在这种小事上坚决果敢了。

出了门才发现她不是唯一一个提前退场的人。女孩双手插兜倚在楼道口,落落大方地看着她。她的背后是喧嚣嘈杂的大街,红色的冲锋衣和深色牛仔路将她勾勒得活泼生动。她的五官轮廓立体分明,两道细眉高高扬起,眼睛明亮,显得极有精神。她顶着一头俏皮的短发,发梢上跳跃着秋日的阳光。

你要走了?苏唐问。

我在等你。女孩说。刚才我注意到你,推测你什么时候会走。

苏唐笑了。

我还推测,你是写小说的。

苏唐说,这下你可猜错了。

年轻人要么写小说,要么写诗歌。对于写诗的人来说,你既不够矫情,又不够绝望。你脸上的神情告诉我你是小说的。

好吧,你猜对了。苏唐说,我也来猜上一猜。你是记者。

怎么说?

只推测,不猜测,逻辑性强,观察力敏锐。这么理性的人,不会只是单纯来参加笔会。

两个人都笑了。虽只是萍水相逢,但也惺惺惜惺惺。

我叫苏唐,苏州的俗,唐朝的唐。你呢?

我是张一一,一意孤行的一。算不上记者,只是倾向非虚构写作,最近在做野生文艺青年观测。她的用词很俏皮,语气却正式起来,手也从兜里抽出,伸向苏唐,简洁有力地一握。

女孩手掌的热度深深烙在她的皮肤上。

苏唐拿出手机,重启了数据流量。方便的话,留个联系方式给我吧。



冬天来得比预料之中来得更快。苏唐只在每天下楼买早餐时开一会儿窗子,大多数时间,门窗都封得死死的,窗前的白掌很快因为缺少阳光垂了叶子。

比天气更寒冷的,是空荡荡的邮箱。苏唐知道,如果一个编辑肯发退稿信给你,说明他还期待看到你更好的作品。没有回音,代表你还差得远呢。

她又去参加了两次笔会。按照作家群的要求,每个月都要至少交一篇作业,之后会有专业老师修改点评。老师说:好。连着发了三个竖大拇指的表情。每个人的作业,老师都说好,群友们都说“大作拜读,敬佩!”群里一片春风和煦。

张一一也如期交了作业。看来她的采访还没完成,还要在群里继续深潜。她交出一篇纪实故事,叙述冷静客观。苏唐给张一一打电话,张一一说:正好需要你帮忙,我的观测也要收尾了。

苏唐把羊绒围巾包裹得更严实一些,在酒吧街入口处交替跺着脚。一抬头,看到张一一远远走过来,霓虹灯在她脸上交替投下斑斓的光。她走路的姿态像一头小鹿,轻盈顾盼又蕴藏活力,仿佛下一刻就会突然跃进丛林。

苏唐在电话里简单讲了老许其人其事,张一一很感兴趣,就约在了老许的酒吧。今晚恰好有外地乐队演出,酒吧里很是热闹。老许在天台,看见她们,脸上的笑容毫不生分:苏唐,这么久都没来看你许哥,见外了吧。

老许眼睛往张一一那儿一瞥。苏唐说,哪儿能呢,记着许哥,才带朋友一起过来玩,这是张一一,专程来听许哥讲故事的。

老许笑了,呦,又拿我开涮了不是,先坐下喝点。

张一一话并不多,但是每到话茬都能掐着点,让老许不由自主地顺下去,大概是记者特有的敏锐。老许叼着烟,把早年组乐队玩摄影卖画倒腾打口CD的那点故事都倒了出来,一开口就是半部江城文艺史。妹妹,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许哥能帮上的,一定搭一手,苏唐,你说许哥是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许哥,冯树那小子的脾气怎么能混到口饭吃啊。

苏唐说,许哥今天真是喝高兴了。她看不见自己的神情,可张一一立刻看了她一眼。

我去拿点吃的。她起身下楼。楼下乐队演出刚刚结束,人影幢幢,灯光迷幻。苏唐穿过人群往外挤,直到撞上对方手里的啤酒瓶,才认出了冯树。

三个月过去了,他看上去还是她刚离开时的样子。是她先抛弃他的,可不知怎么的,在他面前却像一个失败者。他的衬衣雪白笔挺,大概是另一双柔软的手洗净熨平的。苏唐忍不住想:那个女孩也在这里吗。

冯树是留意不到这些的,正如他从不会仔细打理自己的衣服。他看向苏唐的眼神里没有伤心,没有愤怒,只有关切。苏唐,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

苏唐简直要哭了。这个天真执拗的人,自始至终始终把她当作战友,即使她从他的战役中抽身而出,也并不在意。他始终相信她只是去另一个地方开辟新的战场。他坚信自己的判断,从不妥协。可她已经开始让步了呀。



再次出席作家群的活动时,苏唐脑海里响起了冯树的话。苏唐,你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吗。当时她没法回答。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却找不到通向它的道路。她混迹在人群里,清楚地知道她的路并不在这里。

张一一的路也不在这里。可是她目光炯炯,听得十分认真。一个称职的记者,不但能当好卧底,还有当演员的潜质。她经手的每个稿件都是脚下的砖,铺就她的路。

活动结束前,主编发布了下一期发稿计划,苏唐的折衷主义小说赫然在列。第一篇试水作品发表,苏唐的心里却没有那么轻松。她丢进河里的这块砖头,不过是容她落一落脚。

同样写小说的几个作者被姓王的老师收入麾下,几个人相约到不远处的餐厅吃饭。苏唐是唯一一个女性作者,又年轻,被推到王老师旁边落座。本来都是自矜身份的人,拿捏着架子,可诗酒本就是不分家的,先有杜康才有李白啊。

就是玩文字的人,喝了点酒,闲话就流水似的往外奔。小苏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包厢很挤,王老师的肩膀往苏唐身上靠了靠。文字很好,还缺点艺术性,少点波折。

苏唐说:还得王老师多指点。

王老师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后你写完稿子,我帮你改改。

苏唐撑着笑意坐满二十分钟,借口家中有事,落荒而逃。王老师的电话追过来,声音里已有了醉意,把她的名字念得含糊酥软。苏唐啊,你写过剧本吗,我手里有电视台的资源,他们需要人帮忙写剧本,你要是感兴趣,我来帮你联系。

谢谢王老师,请您帮我留意。苏唐挂了电话,一阵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冷战。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她忽然想找个人靠一靠。这种时候她会想到冯树,也只会想到冯树。

她裹紧外套,独自往江边走去,路过便利店的时候进去买了两罐啤酒。寒星寂寥,灯影暗淡,枯死的芦苇织成梦魇。江对岸是经济新区,大厦淋漓高耸,夜空泛着隐隐的红色。那是许多年轻人的梦想,日复一日握在手里踏踏实实的梦想。如果一个梦想可以物质化,那是很容易实现的。可是他和她的梦想是一团握不住的火呀。



冯树说,多可怕。一切都在泛化大众化商业化,诗歌、摇滚和艺术变成了快消品,小众、地下、非主流变成了流行关键词,连“有趣”这个词都在迅速地贬值。难道他们把文艺青年和文学青年这两个词变坏了还不够吗。

那时冯树和苏唐还蜗居在一间十平米的小屋子里,屋子里只放下一个简易衣橱一张书桌和一张嘎吱作响的床,屋子里总是暗的,潮湿,掺杂着浓浓的方便面味。天热的时候靠电风扇,天冷紧紧抱在一起。熬不过去的时候就跟朋友玩到通宵然后过夜。

我们不能这样下去。某次他们躺在床上时冯树这么说。自由不该是别无选择。总得让他们知道老子有多牛逼再摔到他们脸上。

第二天下班时他等在她单位门口。他剪短了头发,压着一顶鸭舌帽,穿着一身黑红配色的快递员制服。傍晚的阳光越过法桐树叶灿烂地勾勒出他英俊的脸,左眉的那道伤疤也被抹去了戾气,多了些少年气的俏皮。姑娘,上车吧。他夸张地按了按电动车的喇叭,跳出一串响亮而活泼的音符。

她于是就真的像被骑士劫走的姑娘一样在众人侧目中跳上了车。

管他呢管他呢管他们呢。

出版社编辑部永远都是黑白的。只有他们的世界是彩色的。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六个月。他送她上班,她也因此不用再挤公交。他们很快换了住处,搬进了有空调有向阳窗户的房间。他一边送快递一边哼哼着劳动真他妈的光荣。

苏唐说,勤恳地付出劳动,消耗体力,似乎也是一种修行。她可以用校对讨厌的文稿换来供养她喜爱的艺术家。

可是经过对日常生活秩序的尝试后,冯树更加坚决地返回到原来的自由生活。冯树说,用劳动交换而来的金钱是这个世界的入场券,付出得越多越是被这个社会的规则套牢。他不屑。

可冯树比他自己以为的还要热烈而烂漫,他像一团永恒燃烧着的火焰。一直都是这样。他自信,她怀疑;他坚信,而她迷茫。因此他激进,她跟随;他打家劫舍,她分赃。年轻就应该是激进的,是革命性的。清贫同样是一种品质,是不与规则同流合污的清高。

冯树在最后一天接她下班。苏唐迷茫地坐在他身后,电动车熟练地穿过密集破败的街道往江边去。老城正在翻新改造,迅速而坚决地收割这块土地上陈旧的生命,巨大的噪音中,他们的发声被果断地吞没。



张一一退群的那天约了苏唐。稿子用A4纸打印出来,干净清爽。主线是老许,苏唐一见标题就乐了:《文艺青年之死》。

张一一不无遗憾地说:本来还想写一写作家圈的事,毕竟是一个圈里的人,主编让我摘出来单独留存了,等过上几年再发。

苏唐问:你下一个题目是什么?

往南方去,东莞那边有个外来务工人员群居村,我过去住两个月。

苏唐翻着稿子,有些意外地看到了冯树和自己的名字。

张一一说,这是初稿,我没有改人名。老许给我讲了你和冯树的事,老许和冯树选择了不同的路,你拒绝了他们的道路,还存在其他可能。这值得被记录下来。

苏唐说:张一一对我来说同样代表了另一种可能性。

张一一说,你应该更自信一点。女性很容易毁于自我怀疑,可我认识的男性,从来都是骄傲地往前走,这是他们与这个世界发生互动的方式。

她们沿着江边走了很久。

苏唐还是想起了冯树。想起他们第一次并肩坐在江边时的情景。那时黄昏的太阳在江水上撒下一把金箔,生锈细长的货船慢悠悠地鸣笛穿过铁路大桥。他们的面前是一群赤着上身泡在江水里浮浮沉沉游泳的人。有人给孩子搓澡有人遛狗有人横渡长江有人被溅了一身水扔出一串谩骂。身后的马路嘈杂不堪,叫卖烤鱿鱼烤红苕冰棍冰汽水的声音似潮水涌来。

原来神早已在这幅图景里藏了答案。只是年轻时他们看不见。

他们一起坐在高高的堤岸上,肩膀和肩膀中间只相隔五厘米。太阳渐渐沉没在黝黑的大桥背后,路灯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江风中,冯树的声音柔和而深沉。我们来谈谈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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