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现在,就连父母也基本打消让我结婚的念头了。
他们并不是没试过。从二十岁开始,他们就在我耳边吹风了。到了二十六岁,他们就挟着家长的威风给我拉来五花八门的女孩。最开始,我还保持着绅士风度,找家上档次的饭店,而且我付钱。次数多了,我觉得自己在拍西游记,每集都得解决一个妖怪。我约的馆子越来越便宜,最后干脆约奶茶店。我的表情也越发木讷,有一次还在人家面前抠了一下鼻屎,下意识行为,小脑控制。喝完奶茶,我提议AA。我妈回家就骂我,说人家嫌我抠,并且行为粗鄙。周边爱介绍对象的老丘比特们也不管我了,说老孙家那儿子有点傻,像条死鱼,不灵泛,基因不适合传播。
今年我三十五了。过年回家,没人再上赶着给我找对象了,甚至没人提了。这事儿像个烂尾工程,谁提谁失败,越提越晦气。唯一不死心的是我爸,他总是盯着我,胀着眼,努着嘴,欲言又止,像只圆滚滚的河豚。
“你你你,你不像话。”他看电视嘟囔着。
“我我我,我不像话。”我刷手机哼哼着。
“我礼钱咋办?”
“啥?”
“我上过的礼。”他压低声音,“我刚上班,就给人上礼,多少年了。我认识多少人,他们多少孩子结婚。还有你妈的朋友。你不结婚,不得赔了。”
我把手机放桌上,身子歪向他,小声问:“大概能收多少?”
“没十五万也有十万。”
我靠沙发上,十万,不是小数目,够我攒两年了。
再过两天,我问我爸,如果我找着对象,能收礼不?
“你得结婚呀!”
“我假装在外地结了,你就在家里收钱,他们也见不着人,行不?”
“你是入赘了是咋的?”
“那我结了婚,咱收了礼,我再离婚,行不?”
我爸白了我一眼。
再过两天,我买了瓶酒,摆点卤肉花生,把我爸灌到微醺至中醺的状态。我说,爸,咱演出戏行吗?
“演啥戏,我看你像出戏!”
“不是,正经的。我找个演员,扮演我妻子,咱在家里风光大办一场,办完演员走人,我回外地上班,上礼的人也不知道。咱可以拿到沉甸甸的礼钱。”
我爸不耐烦地摆摆手。他的拒绝不坚定,还有协商的空间。
“礼金五五,不对,三七开,我拿三,你俩拿七。”我趁机敬他一杯。
他沉默喝酒,我再说:“我拿的三里面,分一万给你,这一万,我妈,也就是你老婆,不会知道。”
他拿酒的手轻微抖了一下。
“一万五。”我给他斟酒,“亲情价了。”
“别说了。”他一饮而尽,说:“和你妈商量商量。”
过两天,我妈回话了。收回来的礼金,他们不要,都是我的。但这件事要仔细策划,不能有失。我妈说,我们这小地方,扔颗鸡蛋都能砸死十个熟人,你一直不结婚,周围人风言风语的,我们脸上挂不住。如今,你把这个事办了,我们也抬得起头。当然,我们已经给你讲一万遍了,我们还是希望你踏踏实实成家过日子,等老了能有个人照应你。
年后,我回到工作的B市。乌央的人挤进地铁,像隔夜硬大米丢进铁锅,用铲子把米斩断,拍碎,打个鸡蛋,大火翻炒,炒至金黄,出锅。乌央的人从地铁泻出,钻进各个高楼大厦,挣钱。
去哪找演员呢?我把这个计划告诉同事小威。小威的耳朵钻进过蜜蜂,是我用钥匙帮他抠出来的。小威说,现在不是专门有那种一日女友吗,就是跟你处一天对象,俩人能拉手吃饭,还能看电影逛公园,应该能满足你的需求。你租她一个礼拜,可能还给打折呢。
我问上哪找,他说某宝?某城?某团?我搜了一下,没有。小威说我国改革开放力度还不够,监管太严,服务业无法绽放。
小威又说,我有个同学,是个二次元,我看他朋友圈经常发女仆店。女仆店你知道不?就是咖啡店,里面的服务员都是女仆,能让她们唱歌跳舞啥的。也能约出去逛街。要不帮你问问?
我说小威,停,不用这么风情,而且听着就贵。我这随便一个女的就行。预算按江湖洗钱的佣金标准,十万,五个点,五千块,仁至义尽。
小威说,你要不找找财务科刘娟?她不也单身,而且也财迷,你俩聊得多好,让她帮帮你,到时候现场气氛一到,你俩灵光一闪,看对眼了,还真成了!小威激动得拍一下巴掌。我说我一拳捣死你,啥叫我和刘娟聊得好?和财务科搞好关系不好吗,我把这事告诉她,她笑话完我,然后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我就废啦。小威说你就不怕我传出去吗,你得付我封口费,海底捞。我说小威啊,当时就该把那只蜜蜂留在你脑子里,给你脑花钻个洞。
还是我自己找吧。我脑袋侧躺在桌上,打开某信,无意识地翻找。翻到一个名叫“B市青年电影人交流群”的群聊,里面的人不定期分享一些影展或比赛的信息。这群我大学时候加的,当时喜欢拍DV,投过一些作品。群里的人都是拍片子的独立创作者,备注着姓名和专业,例如张三-剧本,李四-摄影,百来人,里面也有几个演员。
我坐正想了想,既然找人演戏,不如索性找专业的。就算群里的不合适,他们也能相互转告。重要的是,由于大家都是热爱电影的穷光蛋,应该用不了太多钱。
我在群里拟了条消息:“@所有人 微电影拍摄,招女演员一位。要求:25-40岁,无纹身。拍摄地点:A市(我家)。拍摄内容:婚礼新娘。景别:外景。拍摄周期:1-2天。薪酬:5000元,报销车票,包吃住。自备婚纱者优先。欢迎朋友相互转告。”
发送。
群里热闹起来。有人问有没有闹洞房的情节。我说没有封建糟粕,西式婚礼。有人问有哭戏或者扯头发戏吗,我说没有,对演技要求不高,能穿着高跟杵一天就行。由于报酬比较丰厚,群里的朋友总觉着有隐情。
过了一周,累计有五位本地的演员加我,她们都不是我家那边的,且毫无名气,应该不会被乡亲认出。我组了个群,约周末在奶茶店面试一下。当然,所谓的面试,就是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们。
听我摊完牌,三个人当场走掉了。留下俩人,一位看起来有点大,感觉快五十了。另一位和我差不多大,瘦得像根棍。
第一个大姐说,反正你也是角色扮演,我打扮打扮,绰绰有余。我个子高,身材也好,过去在横店,也是演过格格的。我结婚的婚纱还留着,到时穿上,你们亲戚一看,一定会赞美你,娶了一位端庄又优雅的女性。
她旁边的瘦棍姐噘着嘴吸溜杨枝甘露,瞥着眼刷手机。从她的神情看,今天蹭一杯饮料也算回本了。
我和她俩道别,趁瘦棍姐没走远,我赶上她,问她能接受吗。瘦棍姐说需要看下时间。我看中午了,说一块吃个饭吧。她说行。我说你爱吃啥,她说都行。我环顾一圈,猪脚饭?她翻了个白眼,说走吧。
“你是做什么的啊?”她问我。
“我目前做新媒体,负责创意文学策划,有时候也参加一些现场节目录制。”
我说的新媒体行业,通俗讲,就是直播带货。创意文学策划,简单讲,就是给直播团队写文案。现场节目录制,具体讲,就是主播喊一句:“三件套给家人们十八块八!”,我就在屏幕边上梗着脖子喊:
“怎么可能!厂家亏成狗了!实现不了!根本实现不了!”
“你呢,许宁小姐,你做什么的?演员吗?”
“对,演员。”
“什么类型的呢?文艺?爱情?”
“恐怖。”许宁塞了一勺猪脚饭。
我喝口水,看她一眼,那干巴瘦的脸,确实有点贞子的韵味。
我说恐怖好,恐怖好。我最喜欢恐怖片。你扮演哪一方?正义还是邪恶的?
“都演过。”
“所以你会伽椰子那样爬地上,咯咯咯咯吗?”我歪着脑袋撇嘴,嗓子发出气泡声。
许宁笑起来,说她练过,但我好像更有天赋。我问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恐怖片,欧美的?日韩的?
许宁说我不喜欢血腥的。我喜欢有情节的,让人想着想着害怕的。我问比如呢。她说《中邪》你看过吗。我说你喜欢这部吗。她说这是部小成本,伪记录片,讲了中国农村的巫术文化。在村里呆过的,就觉得电影里的场景很熟悉,加上诡异的情节,你就觉得不对劲,就会被吓到。
我努努嘴点点头,说确实专业。许小姐,我觉得你的演技和品味是一流的。但就目前的场合来讲,应该不需要动用太多表演技法。我俩一块笑了。
我说结婚的时间,我目前也确定不了。我觉得需要找个大师算一下。许宁问你假的也看时间吗,我说反正一辈子也就这一次,专业点呗。你觉得五月怎么样,春夏之交,草长莺飞,万物生发,许宁说挺好,但我需要确定下时间表。
等等,我突然想起件事,结婚不能只有新郎新娘,还得有双方父母,我父母这边我来出,你那边父母,我还得雇俩人。我抱着头懊恼起来,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沉默一阵,许宁眨了眨眼,她说她帮我找。
“你帮我找?”
许宁耸耸肩,“我们片场有很多老头老太太,打扫卫生的,做饭的,我和他们熟,和他们说一下就行。”
我们随后又讨论了些细节,例如一些亲戚的名字,我随后会整理一个单子。对了,还有婚纱,我需要你的三围,租一套合适的。许宁说我能自己选吗,我说可以,但注意控制预算。
我用ChatGPT定个五月的日子,阴历十五,宜嫁娶。我告诉许宁和父母,并向公司请一周假。老板说,你可以请更多的时间。我说不用。老板说你理解错了,你以后不用来了。我说不至于吧。老板晃了晃手机,一个熟悉的界面。老板说这叫ChatGPT,比你写得好多了。我说这能和我比?老板说我用的GPT4,最新的。我讪讪离开,愤怒地卸掉了手机里的ChatGPT。
接着是找场地。按理来说,应该找个上档次的酒店,租一间会场,找一家星光灿烂的司仪,订二十桌筵席。这些东西,对我来讲,都是没必要的花销。
我父母住在一个破旧的国企附属小区。小区的所有房子都用红砖堆起来,也没物业,小区里零星的住户都硬狠狠咬着牙,等拆迁。小区中间有一片大而无当的草坡,草坡上种有两棵柳树,一棵山楂树,一棵香椿树,还有几棵松树。小时候每到冬天,我就和发小臭蛋把那片草坡烧掉。到了春天,焦土又会冒出柔软淡绿的草苗。我二叔是小区居委会的,有实权,我完全可以征用这片草地,作为婚礼场地。
我的发小臭蛋,除了擅长点草,还会炒菜。他父亲是个厨子,从小学开始,他炒菜的天赋就远远超过算数。我怀疑他都没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就送去学厨师了。我给臭蛋打电话,他目前正在广东给一家传销公司做饭。我说你不怕被控制吗,他说不是传统的传销,是成功学。一个穿中山装的大师租了一个酒店会场,给一群学员讲怎么快速提高格局。会员每人交五千,每天听完课就去楼下吃自助。臭蛋就是厨师长,自助餐长长排开,有荤有素有甜点,吃多少盛多少。我说我要的就是这个,你五月有空没,回来掌勺吧。臭蛋说我走不开,现在这公司忽悠人正上劲,我叫我徒弟过去吧,再给你再带俩服务员。
还需要桌子椅子。我掐指一算,需要两百张凳子,二十张大圆桌。就算不考虑价格,也没法把这些东西放草地上。我给同学肯哥打个电话。肯哥是学土木的,毕业就上了工地,在工地干了一年,谈了四年女朋友就跑了。肯哥受不了打击,跑我公司宿舍躺了仨月,期间我给他带饭,陪他捏脚,算是疏导开了。肯哥又钻回工地,在阳光下沐浴多年,成了了无牵挂的工头。
我问肯哥工地有没胶合板,帮我打些简易的桌子,比坐着的人高就行。到时候在草地上铺满野餐布,来宾席地而坐。肯哥说没问题,工地堆了一堆木模板,都四五米长,一米宽,给你加点腿,桌布一铺,长长一溜放草坪上,客人坐两边,像吃西餐似的。
我家近郊的国道旁,刚黄了一家酒楼。我找了几个街面混的朋友,借一辆板车,趁晚上过去,窗户砸碎,打手电进去看看有没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们从礼堂搬走十来张绷着白丝套的凳子。可以让双方父母和老人坐着。我们卷走红毯,又扛走一张讲台,给证婚人用。
五月到了。我已经很久没在这个季节在家里呆过了。柳树飘絮,日暖蝶飞,草坡开满粉和白的野花。我问父母把人都通知齐了吧。我妈白我一眼,大声说通知了。
我妈说你挺有想象力啊,让客人们坐草坪上,丐帮聚会啊?我说别以为贵的就是好的,现在人都喜欢攀比,喜欢搞大场面,但人和人的感情却越来越淡了。想想你们小时候,村子里办事,都是蹲地上吃大锅饭,还不如我这个呢。再说,咱就做场戏,收来钱就行呗。我妈说你真是把我俩老脸丢光了。
我把讲台扛到香椿树的边上,用红毯铺开一条路。红毯两侧,盖上五颜六色的野餐布。肯哥的四条胶合板桌子,像桥似的,拉来了,平行放在红毯两侧。臭蛋的厨师也赶来了,他们从臭蛋爸爸的饭店拉来两辆餐车,停在草坪外面。他们在我家和上下领居家做饭。做好的食物放餐车上,由两个眼神空洞的服务员管理。我表姐是吉祥航空的空姐,现在退居二线了。我把她的红制服要过来给俩服务员套上,围上丝巾,做个头发,两位迎宾小姐诞生了。
我去机场接来了许宁和她的假父母。我突然想到,忘找伴娘了。当然也没找伴郎。再转念一想,伴什么伴,伴个头,现在是经济时代,人人自危人人自忙,哪有时间给人作伴,早该取消,随完份子钱走人就是了。
我热情奔向许宁,向假父母问好,感谢他们的支持。我接过旅行箱,许宁顺势挽我的胳膊,几乎要贴我身上,我大吃一惊。许宁说为了更好带入角色,让我想象一切都是真的,说这叫体验派。那一对老头老太,上下打量我一番,男人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嫌我给的钱不够。那女人倒是热情一些,说我看起来是个聪明孩子。我浑身一激灵,不愧是体验派。
许宁看起来胖了一些,她说之前瘦是剧情需要。阳光打在她头发上,金光闪闪的,她一转头,头发甩在了我脸上。我还需要布置一下场地,就让朋友把他们送酒店了。许宁问我明天啥流程,需要来酒店接她吗?我说不用,我连伴郎都没找,这个环节掠过。明上午我朋友把你们仨接到小区,咱俩顺着红毯走向证婚人,他说几句话,我给你戴个戒指,就完事啦。之后吃饭,咱俩简单和人敬敬酒唠唠嗑,饭吃完,礼收齐,就ok啦。
证婚人找谁,一般需要找个长者,就是德高望重的人。我不想请什么德高望重的人,毕竟不是真的,不好意思骗人家。我们小区倒是有个音乐老师,蓄胡扎辫,穿皮夹克,就缺个哈雷摩托了。他有辆报废的尼桑,已经修十来年了,但他还是每天修,不是刷漆就是换胎。他还练气功,经常在雪里打滚,或者凌晨唱美声。你别说,他的声音挺好听的,就让他证婚吧。
我在尼桑车下找到了他,和他说了这事。钱还没拿出来,他就高兴地同意了。他眯着眼瞪着我,死劲抓着我的手,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他把我拖去他家,说一定要招待我一下。我在他家坐了会,听他喋喋不休介绍自己参加演出的照片,和一堆我不认识的明星的合影。然后他转向我,严肃地问,为什么选择他当证婚人。
我喝口水沉默片刻,说因为你是个长者,我很崇拜你。他问崇拜我什么。我说崇拜你的坚持,崇拜你对生活的热爱,我希望我的婚后生活能受到您的感染。音乐老师睁大眼睛盯着我,眼圈竟然红了。他说自己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了,还没人给过他这么积极的评价。我把水喝完,以准备婚礼为由,仓皇起身。他一个箭步拽住我,掏出两张皱皱巴巴的红钞,说是对两位新人的祝福,我好说歹说推不过,抓着钱落魄地逃了出来。
结婚当天的清晨有些阴。天空堆砌着浓厚的深蓝色乌云,静谧无声,偶尔几声鸟叫。我的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便坐在床沿发呆。卧室昏暗,像极了学生时代的早起。我盯着墙,上面贴着我小学的奖状。我盯着小木桌,我曾伏在桌上日夜书写,度过了小学和中学。我看看自己,惊讶于自己的躯体变得如此硕大而怪异。我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的?我在干什么?我在哪?我突然慌张起来,我觉得房间正在收缩,要把我压扁。房间的空气变得稀薄,我无法呼吸。我起身迅速穿上西装,我需要赶快结束这一切,赶快回到工作的城市,回到我的出租屋,回到自己的床上。
臭蛋的徒弟开始做饭了,家里围了一群人交谈祝贺,这些人托架着老旧的躯体,体内寄居着怀旧的灵魂。他们向我父母感叹着我是如何从过去的调皮小孩成了现在的新郎。我到门口抽了根烟,便去草坡布置场地,升气球拱门。快到中午,乌云散去,晶莹的阳光丝丝洒下,山坡的小花小草摇头晃脑,我低迷的情绪随之蒸发,精神重新振作了起来。
我的脑子苏醒了。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过去是,现在是,未来也是。我之所以站在这,是因为我要搞钱,搞份子钱,我正坚定地执行礼金回收计划。
花园的人陆续变多,大家都拿着手机拍照,对这里的布置感到好奇。两位服务员老练地引导就坐,街面上的朋友说,混得可以啊,还找了俩空姐。我把年长的亲戚领到讲台前的座位,他们疑惑为何娘家没人来,我狡辩说这是西方婚礼,外国人就不来娘家人。其余的宾客倚着矮桌席地而坐,一群小孩在餐布上打滚。男人们盘腿抽烟吃瓜子,女人们火热地聊天。遍眼望去,基本都是中老年人。当然,父母的朋友,怎么会有年轻的。我的朋友们,基本都离开这个小地方了。
基本就绪了,我伫立在香椿树下,看到一辆车过来。人群声音变低,头都转过去。许宁来了,由她的假父母牵着。我有点紧张,因为这事是假的。她看起来却很自然,光彩照人。她穿着雾一般的婚纱款款前行,像要把我稀释在这片雾中。两个小孩拖着裙尾,像小企鹅一样。阳光似乎出于祝福,肆意挥洒,照在许宁的婚纱,照在宾客的白发,照在绿草和粉花。一时间,我感觉置身灿烂的海面,暖气氤氲,波光粼粼。
音乐老师穿了一件绛红色的西装。他剃了胡子,戴上眼镜,仍扎着辫。他自信地伫立在讲台,仿佛已经帮一万个新人宣誓过了。令我惊讶的是,他还带了两个徒弟,或者学生,或者不知道什么人。两人在讲台两边,也是穿着西装,一坐一立,一个大提琴,一个小提琴,开始演奏《婚礼进行曲》。
一只蝴蝶掠过我面前,白色的。蝴蝶扇动翅膀,粉尘散落在空中,混沌地周旋。世界慢慢缩小,形成了一个水晶球,在水晶球里,有草坪,有嘉宾,还有新郎和新娘。一切事物是如此袖珍。突然,水晶球开始旋转,天空的颜色变换,由明到昼,由昼复明。香椿的树叶开始飘零,风雪交织,春暖花开,轮转不停。我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在同样的草地上,我看到了点火的小孩,看到了奔跑的少年,看到了矗立在草坡的衰老的父母,衰老的自己。原来从始至终,我都没离开这片草坡,它无言地承受了我的暴戾,我的巧欺,我的脆弱。它再一次宽厚地默许了我的恶作剧。
许宁缓缓走来,假父亲把她交给我。我俩站在讲台前,音乐老师抑扬顿挫地说了很多话,最后问我你愿意吗,我说我愿意。问许宁愿意吗,许宁说我愿意。我给她戴上了不知道从哪找到的戒指,拥抱,所有人鼓掌,完事了。
宾客们都坐久了,血液有点不循环,大家都纷纷站了起来。有人对两个提琴家吆喝说,拉一首国际歌。于是提琴家真就拉了国际歌。音乐老师用美声唱起来,宾客们也跟着唱起来。现场的气氛变得肃穆,我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唱完后,大家热烈地鼓掌,纷纷感概很久没唱这首歌了。看大家有些意犹未尽,音乐老师拎过来两只萨克斯,给两个徒弟,自己拿一个手风琴,三个人即兴演奏起来,融合了邓丽君的情歌和爵士乐。三个人大显身手,似乎已经为这一场合等待很久了。
十几对夫妻聚集在红毯上,随着音乐跳起了交谊舞。许宁问我会吗,我说会一点,她便拉着我跳起来。我俩在人群中旋转穿梭,我努力少踩许宁的裙子。她看起来很高兴,她说这个地方真不错,谢谢你。我说我才得谢谢你。我二叔把许宁抢了过去,我笑着退出来。我瞥到了我的父母也在跳,他俩已经很久没这样了。我发现那对假父母也在跳,真需要给他俩加点小费了。
臭蛋的服务员过来,说备好餐了。大家停下来,笑着揩揩汗,出发去餐车打饭了。一会陆续端着盘子回来,坐草坪上,吃饭。我准备了不错的红酒,算是假婚礼最大的一笔开销了。臭蛋不愧是给传销团伙做饭的,厨艺一流,有人吃完又去取了一盘。婚礼结束后,我们发现食物一点没浪费。
午饭结束后,人们陆续上礼、离开,一个老人走过来,说这是他见过最好的婚礼,祝我俩白头偕老。
我清点礼金,抽出一万给许宁,说辛苦你爸妈了,多的钱给二老买些保健品。许宁说你看出来了?
我说你爸长得和你一样。
我问许宁你父母怎么会同意参加的?许宁说我也不想结婚。但我一直想经历一次婚礼,趁年轻穿一次漂亮的婚纱。我父母也支持我。
她把钱还给我,说:“所以我想正好趁你这件事,满足我的愿望。这事挺巧的。”
“是挺巧。”我看着她。
许宁说你接下来准备干啥?我说我失业了。我干直播带货的,但口才不行,就去幕后写文案了。现在ChatGPT写得比我好,老板就不要我了。
许宁说,想去我剧组干吗?你演伽椰子挺像的。
我俩一齐笑起来,我说为什么不呢?我以前也想拍电影,但我没勇气。其实,我也挺喜欢恐怖电影的。我上个月看了《中邪》,确实吓到我了。
许宁说好啊,你演男鬼,我演女鬼。另外你能不能去我家一趟。我说干啥,许宁说一不做二不休。她家也有好多亲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