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村村落落都有井,家家户户都在灶头边放着一个大水缸。
外婆家也是。水缸特大,用一块木板盖着半边,上面会放着淘箩、舀水竹管等等。小时候知道田螺姑娘的故事后,我就会常常盯上它一会儿,心想着这个水缸是不是突然也会冒出一个姑娘来,好帮一下外婆,让她休息休息。
水缸里的水,常常是满的。外公,外婆,舅舅,小姨时常会轮番挑水。水缸落半他们就要挑了,挑水的时候我常常会跟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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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井好像也不多。外婆家的井在村子的中心,离外婆家三四百米远。那是口老井,圆形的井沿,高50厘米左右,是用石头堆砌的,石面已经被磨得很光滑,外圈的井身已呈深黑色,缝隙里还长着蕨草与青苔。那也是口大井,大概需两个大人抻手环绕一圈吧。那也是口深井,外婆常叮嘱我不可靠近,但我就是好奇,有时一边拉着她手一边趴在井边往里张望,除了水,还是水,深不可测,望而生畏。井的周围浇了一圈水泥,不知道是浇筑的问题,还是水滴石穿的问题,水泥地坑坑洼洼,有许多凹凼。这里时常会见到村民在那汲水洗菜淘米,说说笑笑,好不欢腾。
外公挑水常常是傍晚,夏天的时候从田里干完农活,顺便河里洗完澡回来,就拿着扁担,两个水桶出门了。他先拎一桶上来,站在井边两米远外,举起水桶,从头泼洒下来,然后甩甩头,用手抹一把脸,笑嘻嘻地说:“真凉快!”然后心满意足地汲个两桶水,挑起扁担,一左一右按住水桶的提手,一步一顿,踏实地踩着路回家。汲满一缸水,大概要五六个来回,最后一趟,外公又冲个全身,然后再爽歪歪地挑水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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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挑水是早上多,我没有起床时,是楼下水桶倒入水缸的哗哗的声音给吵醒的。外婆起早,要干一大堆活,无一不用到水,所以水缸少到一半时,外婆就会去挑水,毕竟中午太热,尤其是夏天。挑来的水,大多由外婆处置。淘米水洗菜,洗菜水洒糠拌饭,倒猪槽,汤镬里的水煮开灌水壶,隔夜开水煮蕃薯藤萝卜丝,洗脸水用好倒在门口破边的石臼里,用来洗拖把……总之,一水多用,层层不费。
舅舅与小姨挑水的次数不多,他们都是早出晚归去谋生,每天回家时总也疲惫,而那时外公外婆也早挑满水缸了。舅舅休息时,他就会挑几次。他挑水走路风快,水会洒出一些。小姨挑水,水会浅一点。所以来回次数多。我也挑过水,外公让我试过。他汲一桶上来,不满,分装两桶,一桶多,一桶少,还没等外公分匀,我迫不及待地挑起,也没扣住扁担的两个钩子,少的那桶翘得老高,洒了我一身,凉凉的,打了一个寒颤。外公笑了,我就索性把另一半桶分装两桶,掂量着差不多了,这下不用按住水桶,他也不会前翘后低的,只不过,两只手拎拎更省事一些。后来长大些,我也在菜园里挑过水,菜园里有个小水塘,十来米的路程,来回几趟,肩膀却磨了泡,我问外婆挑水的时候是不是也会痛。外婆说,挑着挑着就不痛了。后来才知道,他们那肩膀上的硬块,都是岁月的磨蹭,也是勤劳的结晶。
小时候的井水是甜的,是清的,是凉的,也是温的。夏天疯玩口渴了,就会跑到水缸边,舀水竹管“呱”一勺,拿起就喝,那感觉就是四个字:沁入心脾。那时候,大人并不会说不要喝生水,喝了好像也不会肚子疼,大人们也都是这么喝着长大的。冬天起床时,外婆就会端着盛着井水的脸盆过来,温温柔柔的波纹,好像晨曦的触感,手一浸下,就暖暖和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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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小姨嫁人了,姨父家门口有一条小溪,小溪的浣洗处,也有一口水井,样子与外婆家的差不多,只不过这一口小了些,也矮了些。井沿外浇了水泥,有些粗砺。井的内壁却可见石块堆砌,缝隙处也长了蕨草,只不过一个是井内长,一个是井外长。这口井没有盖,不像外婆家那口,有着又大又圆又重的井盖,小孩搬不动。所以没盖的这口井不能饮用,但它依然非常清澈。许是井不深,小姨并未阻止过我趴在井边玩,相反,她老央我一会儿丢个西瓜;一会儿让我放一篮啤酒下去,绳子一端系在旁边树上;一会儿又让我汲个一桶水,给她拎去浇花。倘若平时,我会一一照做,但是若我趴在井边捞鱼时,我就很烦。我也不知道,井里为什么会有鱼,难道井底与小溪间有暗道?还是鲤鱼跳龙门似的跃过来的?我也不知道,井里为什么有螃蟹,难道是夜黑风高时螃蟹从小溪爬到井沿,然后一不小心踩空掉进井里的?每当我见到这两种活物在井里时,我就很想把他们捞出来,放他们一条生路。可是,鱼会往深处游,蟹会往缝里钻,我始终没成功,它们好像也不需要我的帮助吼。总之,那时候我是真没见到青蛙,即便见到了,它凭蹦哒的本领也能跃出井沿的,井底之蛙,我觉得它不会安于现状的。
小姨家的井也让我体会了外公用井水浇身的滋味,那真是酸爽!小时候会去荷花塘里游泳(其实是玩水),起身上岸时,会发现自己是个野人,手臂腿脚都长了长毛,回家就得冲个几次。于是,“醍醐灌顶”,我从小就“灌”过。
干妈家附近也有一口井,那也是他们村的饮用井,就在山脚下,旁边还有个小水潭。小时候住干妈家时,就会跟着她去井边杀鱼剖鸭。井边有棵枣树,有些高,枣子熟时干妈会带我打枣子,有些会落井里,浸过井水的枣子特清甜。那时候,干妈上山摘来的阿公公,叠葚,毛桃,李子,都会在井里过一下,那口井里也常常浮着西瓜,吊着啤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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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这些村子挨家挨户都装了自来水,一拧龙头,水哗哗哗哗的流出,皮管一接,冲地浇花再也不用水桶挑了,那些肩膀好像一下子无所事事了,扁担也似乎清闲许多,立在门后结了灰。水缸也从灶边退到了院子里,从院子里退到了废弃地里。有些裂了,因为常年不再贮水;有些砸了,也因为常年不用贮水。
水井也好不到哪去,有些枯了,有些污了,有些填了。自然,水井边的欢声笑语,家长里短也消失了。现在,人们大多数站在厨房的水池边,只有哗哗流水声陪着她,静静地洗菜,抱怨也好,辛苦也好,全在肚子里,无人知晓那顿饭菜里有多少苦水。
再也没有多少孩童能体验,用水的来之不易,那一拧即来的方便,自然不予珍惜。经历过肩膀磨蹭的疼痛,才会知晓那几步路也曾是咫尺天涯。
直到最近有次干妈家吃饭,干爹说起前几天自己浇了几块水泥板,然后刚刚那天把水泥板盖在村里那口老井上。他说,他从小喝到大的水井,终于废了,枯枝败叶落满井里,村民也没有再用这井洗过什么,连浇菜都懒得用桶打水,就敞在那,于是就浇了水泥板盖盖好,那地方现在也没人去,一不小心,贪玩的小孩要掉进去的,危险!我听着感觉,那口井像是喘完了最后一口气的老人,干爹像是给他送了最后一程。
没有了井,没有了水缸,也就没有了故事。那关于井的故事,谚语,成语,要如何去讲给后代听,何处去放置想象。
我想着,“饮水思源”,当“源”被模糊,被简化的时候,“思”将不深甚至是不在,而“恩”也将不生。“恩”不生,“仁”不存。
当古人的智慧被轻而易举地丢弃时,人终将会与自然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