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涛为什么会红遍中晚唐
(1)
在唐代历史上,诗人灿若辰星,名动一时的女才子也不在少数。在政坛上,有武则天,太平公主,上官婉儿这些叱咤风云的女英物。文坛上,也有所谓“唐代四大女诗人”:李冶、薛涛、刘采春、鱼玄机。
薛涛工书法,无女子气,其行书妙处,颇得王羲之神韵,为时人推重,可惜无有流传。论才情人品,唐代女诗人中薛涛当数第一。蜀人把薛涛与卓文君、花蕊夫人、黄娥称为"蜀中四大才女"。
当时的诗人王建有首《寄蜀中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晚唐张为《诗人主客图》将中晚唐诗人分为“六大门派”,每派代表人物称为“主”,“门主”下面分三级:上入室、入室、升堂。白居易是广大教化主,孟云卿是高古奥逸主,李益是清奇雅正主,孟郊是清奇古僻主,鲍容是博解宏拔主,武元衡是镶奇美丽主。
其中,“清奇雅正”一派上入室为苏郁,人室为刘畋、僧清塞、张籍、杨巨源、杨敬之、姚合等人,升堂为方干、马戴、任藩、贾岛、厉元、项斯、薛涛。薛涛得与方干、贾岛等并列,且《诗人主客图》中所取女诗人仅薛涛一人,可见她在中晚唐诗坛地位之高。今日流传的薛涛诗多五、七言绝句,篇章短小而情致俊逸清丽。
清代书法家、篆书大师邓石如流传下一副很有名的楹联:
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
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少陵诗、摩诘画、左传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
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薛涛的闺名,赫然的与杜甫、王维、司马迁、王羲之,司马相如等大家平列,这大抵也是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女子少之又少的能被后人摆上台面的荣耀了。
到今天,“女校书”、“薛涛笺”、“薛涛诗”、“薛涛井”等等文化现象已然为人津津乐道,今人甚至称其为“大唐孔雀”。由此可以看出薛涛在文化史上的影响。
作为一个女诗人,薛涛留下来的作品平不多。就本人阅读感受而言,薛涛的诗一是境界狭窄。由于性别和身份的局限,她不可能投身于广阔复杂的现实生活中去,所见所闻只能局限于楼厅台阁,所抒写的情怀也只能是幽怨伤春、迎送惜别之类个人情绪。二是格调偏弱。诗歌中那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卑弱感,浸透在字里行间,也成了她的诗歌似乎永远无法抹去的原色。三是语浅味淡。诗歌所见光景罗列多,胸臆直抒多,艺术的提炼加工少独运匠心。
但特别耐人寻味的是,就这样的一个女才子,为什么会获得空前绝后的巨大声望?夸张一点说,那个时代几乎半个文坛文人,其中不乏诗坛巨擘,如白居易、刘禹锡,甚至杜牧、王建等等都和薛涛有过来往;政坛上,薛涛居成都时,成都的最高地方军政长官剑南西川节度使前后十一人,其中有多名或前或后做过宰相,包括武元衡、李德裕、王播、高崇文、段文昌,大多与薛涛有诗文往来。更有节度使韦皋、严绶、令狐楚、裴度、牛僧孺、严绶等这样的封疆大吏跟她发生过关联。而没有出任西川节度使但后来做过宰相元稹,与薛涛的关系更密切更复杂。
厘清或者探究这个问题,本人觉得对研究唐代官场风气、官僚心态甚至唐代的文化现象,很有意义。
但弄清楚薛涛和上述文化人物、政治人物的真实关系,真的很难。要弄明白真实情节和真实心态更是难于上青天。关于薛涛的记载、诗词、传说、逸闻轶事、野闻稗史,浩如烟海,而其往往众说纷纭,自说自话,莫衷一是。我们无法考证哪一段是真,那一段是假。
(2)
但有几点大致上可以确定:
一.薛涛的走红,虽然未必全是高官们色欲的需求,但一定有对旖旎风流向往和追求。
薛涛应该很美。后蜀何光远《鉴诫录》上说薛涛“容姿既丽,才调尤佳”。
她备受高官们的宠爱,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但薛涛究竟以什么样的身份进入他们的世界,这很难说清楚。但从男人们留下的只言片语,我们可以推断:围绕着薛涛的一双双眼睛,充满了色欲的渴望。虽然除了少数最高官员,大多数只能存非分之想。
比如和韦皋,有人说薛涛是侍妾,有人说是下属,有人甚至说只是他身边的乐妓。
但我们从薛涛被“罚边”之后写的《十离诗》来看,薛涛跟韦皋有特殊关系。在诗中把自己比作犬、笔、马、鹦鹉、燕、珠、鱼、鹰、竹、镜,把韦皋比作犬的主人、握笔之手,养马之厩、鹦鹉栖息之笼、燕子之巢、玩珠之掌、养鱼之池、鹰停之臂、竹旁之亭、置镜之台,皆因自己的过失而被主人遗弃。这一组诗的中的比喻,不难想见,薛涛是韦皋“手中玩物”。
元稹跟薛涛这是公认的有情爱关系的一对。《使东川》诗集中,有一首《好时节》可以约略窥见他的态度:“身骑骢马峨眉下,面带霜威卓氏前。虚度东川好时节,酒楼元被蜀儿眠。”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男欢女爱。元稹除了欣赏薛涛的才华,恐怕更欣赏薛涛的容姿。
另一首《寄赠薛涛》云:锦江滑腻峨眉秀, 幻出文君与薛涛。
以“腻”、“秀”、“巧”称赞薛涛其人其作,但这几个字却准确地写出了自己感官的欣赏和愉悦。
后来,薛涛离世,而恰在前一年,韦皋养在府衙的一只孔雀老死。时任节度使的李德裕写了《伤孔雀及薛涛》诗一首,可惜诗已不存,当时的苏州刺史刘禹锡则为之唱和,写下了《和西川李尚书伤孔雀及薛涛之什》:
玉儿已逐金镮葬,翠羽先随秋草萎。唯见芙蓉含晓露,数行红泪滴清池。
“不喜饮酒,后房无声色娱”(《新唐书》)的李德裕口碑很好,刘禹锡也很少有风流逸闻,因此对二人的诗文我们不去做更多猜想,但把孔雀和薛涛并举,令人不得不怀疑:在这些人的眼里,二者岂不都是韦皋的“玩物”?
韦皋死后继任者武元衡有两首诗,其一《同幕府夜宴惜花》:“芳草落花明月榭,朝云暮雨锦城春。莫愁红艳风前散,自有青蛾镜里人。”其二《赠歌人》:“仙歌静转玉箫催,疑是流莺禁苑来。他日相思梦巫峡,莫教云雨晦阳台。”这两首诗究竟跟薛涛有无关联,无法详考,但很多人认为写的是薛涛。我们暂且认为跟薛涛有关,那么我们可以从诗文中读出,里面的色欲和风流。
但这有些或许只是男人们的臆想,更多的只是为了妆点风流。
中国古代的官场一定是男人的世界。而叱咤官场的往往是久经宦海沉浮的老男人。在纯粹男人的世界,雄性荷尔蒙过剩,相互激发,相互刺激,一定会畸形扭曲地爆发。具体表现为:勾心斗角,相互倾轧,落井下石,谗毁陷害。为了权位,何人挡道,斩草除根,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跟自然界动物为了争夺交配权互相残杀相似,跟动物不同之处有点:争夺的对象不同,争夺的手段不同。官员们他们不动刀枪,全斗心眼。
所以那种争斗常常被的森严冷峻官场礼仪和读书人所谓“礼义仁智信、温良恭谦让”温情脉脉的面纱严密包裹起来,场上是奴颜卑洗的跪拜,场下是称兄道弟的笑脸 。
所以,长期置身于森严冷酷、虚伪险诈、暮气沉沉、一成不变官场,男人们精神世界一定有两种分化:一是麻木不仁,二是渴望革故鼎新。
韦皋显然是第二种人。
薛涛的出现犹如“风乍起,吹皱一潭春水”。她一颦一笑,那么鲜活明媚,给冰冷呆板的官衙带来一道亮丽风景;她莲步轻摇,似弱柳扶风,窸窸窣窣的裙摆,掠过书案文牍,洒下缥缈的、让人如痴如醉清香;她以如花的妩媚,以似水的柔情映照和温暖着那些被权力和倾轧剥蚀得锈迹斑斑的心灵,滋润着那些看似凌然不可侵犯却无比寂寞空虚男人的心。
从此,官衙里多了几分妩媚风流,由男人们钢铁一样的脊柱撑起的冰冷的官场,因为一抹粉红妖娆许多。
二.薛涛的走红,未必全是高官们为了妆点靓丽风景,她一定是怀瑾握瑜,让他们无比珍惜。
南宋章渊《槁简赘笔》云:
涛八九岁知声律。其父一日坐庭中,指井梧而示之曰:“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霄。”令涛续之,应声曰:“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父愀之久然。
薛涛的父亲为何“愀之久然”,我们都明白,她害怕女儿一语成谶,日后走上“迎来送往”的不归之途。但撇开这一层,只看两句诗,开合有致,境界不凡,足以体现一个八九岁的女童的聪慧。
据《唐语林》卷六载:在一位黎州刺史安排酒宴上,刺史规定了行酒令,必须说出《千字文》中的句子,而且句中要带禽鱼鸟兽。刺史先说了一句《千字文》中的句子“有虞陶唐”,他大概是借“虞”的谐音代表“鱼”。但宾客们碍于此时的脸面,掩口而笑,不敢罚酒。到了薛涛,她也说了一句《千字文》中的句子“佐时阿衡”,这里面没有禽鱼鸟兽,大家都要罚薛涛喝酒,薛涛笑着说:“衡字尚有小鱼子,使君有虞陶唐,都无一鱼。(“衡”字中间有个“鱼”,刺史的那句没有“鱼”)”大家哄堂大笑。如此机敏,所以以“灵慧获名当时”。
《唐才子传》卷六载:高骈(应为高崇文)在蜀地镇守时,曾邀请薛涛陪酒,席间定了一条酒令,既要押韵,又要象形,高骈先说道,“口,似没梁斗。”薛涛对道,“川,似三条椽。”高骈说,“怎么有一根是弯的?”薛涛答道,“大人为蜀地节度使,还用着没有梁的斗,我这破落的陪酒女,用一根弯的椽木,又有什么不可呢?”
这些记载,让我们感受到薛涛的高智商、高情商和机敏善谑。
薛涛的走红,除了美貌和诗文,我们可以推测,时人对她的“智慧”无比欣赏,这是一种超越性别喜爱。
而且,薛涛长住成都四十余年,一生经历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六朝,约九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对西川民间、诗坛、政治,乃至幕府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乃至每一任节度使的性格、文采、治政的得失,薛涛都了然于胸。张篷舟先生说:“历届蜀镇欲悉前人治蜀筹边故事,以涛为可咨询之人。”
大和四(830)年,十月,李德裕替换郭钊任西川节度使。此时,可能聘请了对西川政局十分熟悉的薛涛来辅佐自己。
薛涛写过一首《筹边楼》: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关于李德裕修建“筹边楼”,《新唐书》载:“德裕日与习边事者,筹划其上, 凡虏之情伪尽知之。”《资治通鉴》载:“作筹边楼,图蜀地形,南放南诏,西达吐蕃。……未逾月,皆若身尝涉历。”
从诗歌开头壮阔的画面展示流露出的自豪感和“诸将莫贪”训诫的口气看,薛涛的身份和地位完全不像是李德裕身边一个卑微的“下僚”,倒像是“筹边楼”设计师和总指挥。
从最后一句看,又足以体现其对边疆时局的深刻认识。
据《旧唐书•党项羌传》载:“大和开成之际,其藩镇统治无绪,恣其贪婪, 不顾危亡,或强市其羊马,不酬其值”,薛涛的衷心告诫, 真是“何等心眼,洪度岂直女子哉, 故一代之雄也。”(明人钟惺评语)
从这个层面说,久经官场磨炼的薛涛,已经拥有了政治家的资历和眼光。
三.薛涛的走红,未必全是因为个人光彩夺目,一定是因为时代造就了“宠儿”。
说薛涛是“时代的宠儿”,可能很多人觉得言过其实。她一生先是沦落红尘,托身于权贵们的身影之下,曾经有过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最后无法把握,一场春梦烟消云散。“阅人无数”,饱尝辛酸,孤独终老。社会的罪恶,罄竹难书,控诉还来不及呢!又何来“时代宠儿”之说?
当然,我们说的“宠儿”是指文化史上的“宠儿”。
薛涛生活的时代,是一个文化无比灿烂辉煌的时代,也是文化备受推崇的时代。经济繁荣,以诗赋取士的科举制度的确立,文禁松驰,中外文化交流等等原因,极大地推动了唐代的文化蓬勃发展,文化的发展,也逐渐营造出全民性的热爱文化、尊重文化、推崇文化的风潮。就诗歌来说,它已不是仅仅局限在文人圈子里的文艺活动,它几乎成了全民共同参与的精神娱乐。
《全唐诗》共收整个唐五代诗四万八千九百多首,作者二千二百余人。其中的作者不乏和尚、道士、尼姑、宫人、歌妓、贩夫走卒以及无名氏的作品,从中可以看出唐代诗歌创作具有广泛的群众性。
李白有一首诗《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
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
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这首诗很多人都注意到了与李白以往迥然不同的风格,或者只关注荀老太太热心待客的古道热肠。而本人觉得这首诗提供的最大信息就是:普通百姓对读书人的敬重和尊崇。
白居易的诗歌平民化、普及化的现象更能说明社会敬重甚至崇拜文化风尚。
唐宣宗有吊白居易诗:“缀玉联珠六十年,谁教冥路作诗仙。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文章已满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怆然。”
白居易《与元九书》说:“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
具有较高文化素养,能诗善谑的薛涛,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文化载体或者文化符号。她破空出世,是一种文化的绽放。她被时人看重并迅速走红于大唐文化视野,跟她的性别有关,毕竟文化被男性垄断的时代,女子很少有立足之地,所以凤毛麟角诚可贵。但更主要的,是她的才华和学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