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是中华民族的传统。
大年初一吃过饺子,司麦欧和刚成年的儿子,带上冥币、饺子和鞭炮,走出村子。
司麦欧走进一块儿麦田,从13号电线杆往东走了15步,又往南走了8步,父俩蹲下,摆上饺子,点着冥币,开始给先人们“汇报工作”,并祈求祖宗保佑。冥币快燃尽,让儿子放了一挂鞭,最后父俩冲着纸灰四叩首(人三鬼四)。上完坟,刚一进村,几个牌友就约他打麻将去了。
吃过午饭,司麦欧想跟母亲商量初二给舅舅拜年的事儿。走近老宅,母亲的栅栏还关着,司麦欧推开栅栏,走进院子。老宅是一处低矮的平房,砖混结构(一半儿砖一半儿坯),房檐伸手一跳就能够着,窗户纸是新糊的,这房子有年头了,要是名人住过,那绝对是文物。窗台达到膝盖,可以看出院子不止一次地垫过。大街的路面没有硬化之前,雨后道路泥泞,人们垫街,街高了,家里的雨水排不出去,接着垫院子,久而久之,屋子成了地窨子,进屋稍不注意,头上就得磕个包。
司麦欧推门,门闩插着,叫了几声娘没人应,司麦欧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司麦欧急了,双膀一较力,撞开房门,一摸母亲的鼻子,早已没了气息。
三十下午,司麦欧过来扫院子时,母亲还好好的,她还给儿子打的浆糊,帮着贴的对联,挂的彩。晚饭后,司麦欧还破天荒地给老母亲送来了瓜子花生,看着老母亲包了20多个初一早上的饺子。“73,84,阎王不叫自己去”,眼看老母亲过了第一个低年头,没想到……
大年初一死人,被认为是非常不吉利的,司麦欧魂不守舍,匆匆退出院子,扎上栅栏,回到自己的家,坐在沙发上发愣。妻子穆叶钗看出端倪,过来询问,两口子商量对策。
统一口径:过年,没让母亲自己做过饭,都是接母亲过来吃,初一晚饭后,司麦欧送母亲回老宅,守着老母亲唠嗑到晚上十点多,司麦欧回去睡觉,第二天早上叫母亲吃饭,发现……并把老母亲的锅碗瓢勺和这段故事统一起来。
司麦欧不孝顺是出了名的,媳妇穆叶钗,人们都叫她母夜叉,高大魁梧,爱穿戴,看上去像个富婆,实际上是泼妇,专横跋扈。她这边房子很宽敞,却让老人住在“地窨子”里,忍受着孤独寂寞。政府每月给老人几十元的养老金,老人从来没有见过。起初老人都不知道有这回事儿,后来老姐妹们说穿帮了,老人也只能假装不知道。闺女们来买的礼品,两口子都不肯放过。老人拾废品为生,院里种点儿菜,司麦欧种着老人的地,只管老人粮食。
初二一大早,司麦欧生着母亲的炉子,然后告知家族里管事儿的长辈,大家很快行动起来。时间紧,任务重,报丧改为电话通知,布置灵堂,尸体僵硬了把寿衣后面豁开……一阵儿忙活,终于点燃了二踢脚,“咚,嘎……”这是老了人的信号。
报丧,绝对是好差事儿。过去报丧,赶着马车,搭个布蓬,一路鞍马劳顿,亲戚是管吃喝的。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喝点小酒,打着饱嗝,自然是一种享受。后来路面都硬化了,马车逐渐被轿车取代,报丧变得快捷,不知从谁家开始,嫌招待麻烦,报丧也货币化了,很快普及且水涨船高,报丧的脸皮儿也厚,甚至能讨价还价了。司麦欧家的事,报丧的岂能遭受损失?管事的一句话,给报丧的每人补助100元,其实就打一两个电话。司麦欧咬着后牙槽骨答应了。
大娟是司麦欧的姐姐,已过天命之年。婆家离这儿3里地,很快赶来了,穿上孝,盘着腿坐在母亲灵前,手帕掩面,拉着长嗓,哭了起来:“娘哎,我滴亲娘哎,怎么你就走这么早哎,一天也木有侍候了你呀,叫我怎么下哩去呀……”哭丧是个技术活儿,这哭法绝对老道。
邻村的两个舅舅,正准备接待外甥来拜年,接到妹妹去世的噩耗,半天缓不过劲儿来,想到妹妹一生的艰难,不觉老泪纵横。想到外甥的不孝,恨得咬牙切齿。
两个舅舅带着儿子过来吊孝,走近妹妹的老宅,大门上吊着纸扎,院子里横挂着“司府老太君高登云路”,晚辈们一身白守在灵前,外甥外甥媳妇赶紧过来磕头。逝者为大,舅舅带着儿子在司仪的主持下行四叩首礼。两个老舅看了妹妹最后一眼,屋里屋外查看,做到心中有数。
司麦欧的妹妹小娟大学毕业,在市里工作,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悲痛欲绝。现在在临县婆家过年,五六十里地,开车一会儿就到。
小娟穿上孝,坐在母亲灵前,想到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哥嫂不孝,“阶级仇,民族恨,一下子涌上心头”。小娟放声大哭:“娘哎!我那苦命的娘,你没有得过一天好哎,娘哎!我那可怜的娘哎……”母夜叉听不下去了,进屋一把薅住小娟的脖领子,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揪到院里,双目圆睁,咄咄逼人:“小娟,今儿个你给我说清楚,你娘怎么没有得过一天好了?你娘怎么可怜了?”这时二舅家的三儿子一脚过来,把母夜叉踢翻在地,大舅怒不可遏:“穆叶钗,给我跪到你娘灵前!”娘亲舅大,母夜叉不敢造次,两口子跪到了一起。大舅俨然就是法官:
“麦欧,当着你娘的面说,你娘到底哪天死的?”
“大舅,应该是今儿天不亮。”
“放屁!今儿天不亮能穿不上衣裳?门闩呢?”
“……”司麦欧两口子开始淌汗。
“麦欧啊,你爹死得早,你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不少人偷着乐),你八岁那年分了队,包产到户了,你娘怕给别人添麻烦,一个妇女愣是学会了使牲口,耕种犁耙,家里拉,地里拽。你结婚,借钱给你买宅基地盖房,她自己住旧房子,前几年冬天连煤火都舍不得生。你娘就亲了你了,连你妹妹都让着你,你的良心叫狗吃了?你娘是初一死滴,报应啊!”
好埋的老子难埋的娘。舅舅挑了礼,外甥可就遭了罪了。大舅跟管事儿的建议:停尸7天,好吃好喝好招待,白天唱戏晚上演电影,明显在拿外甥出气。
出殡那天,街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乡亲。二踢脚响成一片,炸碎了的炮皮满天飞,“咚-嘎,咚咚,嘎嘎……”吹打班前边开道,孝子们紧随其后,司仪一声:“孝子们谢乡亲哩!”孝子们回头跪下,刚站起来走了两步,“孝子谢哩!”又得跪下……走着走着,前面一条板凳拦住去路,板凳上放着一盒烟,这是加戏的节奏。领班心神领会,兜上烟,一个眼神,大家很卖力地吹起了《天之大》,不少乡亲跟着低吟:“妈妈,月光之下,静静的我想你啦……妈妈,你的怀抱,我一生爱的襁褓……妈妈,有了你我才有家,离别虽半步即是天涯……天之大,唯有你的爱完美无瑕……”司麦欧已泣不成声,乡亲们无不落泪。
老人的葬礼办得很排场。愿老人能原谅儿子,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