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麦飞
金庸先生的《天龙八部》中有个不讨人喜欢的角色——阿紫。金庸给她起这个名字，并不单纯为与姐姐阿朱相应承，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阿紫性情乖张，狡诈刁蛮，却又敢爱敢恨，一往情深。这样的性格，不囿于人情世俗，超脱出常人的范畴，古灵精怪到极致。而“阿紫”一名，在魏晋六朝的志怪小说中正是雌性狐狸精的专有名词。《搜神记》中记载，后汉建安中王灵孝为狐所惑而出逃，后于荒冢中被发现，此时他已人事不清，身形佝偻如狐狸，只会大呼“阿紫”二字，十多天后才略略清醒，说：“狐始来时，于屋曲角鸡栖间，作好妇形，自称‘阿紫’，招我。”定力不足，便跟着去“阿紫”去了她家，成夫妻之事。别人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了，他答非所问，云：“乐无比也。”人虽回来了，心还与“阿紫”在云雨巫山之上。
《名山记》解释：“狐者，先古之淫妇也，其名曰‘阿紫’，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
从王灵孝的角度来看，他与狐狸精阿紫沉醉温柔乡的那段时间是人生至乐，或许他真的宁愿化作一只狐狸，与阿紫在荒冢中成一世夫妻。但从常人的角度，王灵孝已经是被狐狸精吸去了元神精气，从人变兽，无疑是堕落的受害者，需要被拯救。其实即便没有获救，阿紫也不可能跟王灵孝成为一对快乐的狐狸伉俪，因为身为狐狸的阿紫勾引王灵孝行风流勾当，并不是因为好色饥渴，而是修行的一种手段。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借一得道老狐之口阐明了狐狸修仙的两种途径：一种是先修人形，再由人到仙，如道家，炼形服气，这一途径迂回漫长但很安全；二种则是直接修仙，采人精气，参拜星斗，是条捷径，却犯了禁忌，或干天律，容易遭受危险。狐狸阿紫走的就是第二条路，这也意味着，王灵孝只可能是她用完就丢的药渣，白毛偕老完全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狐狸千方百计想修行成人，而人在诱惑面前却总想变成畜生，这到哪里说理去？
作为颇有灵性的动物，自古以来的狐狸对修成正果的渴望，丝毫不亚于人类。不过，大道正途的安全之路实在太过枯燥漫长，短期就能看到成效的捷径才更具吸引力。从志怪小说的记载来看，大多数狐狸都如阿紫一般选择了采精补气的捷径，《玄中记》说“狐五十岁，能变化为女人，百岁为美女”，然后以蛊魅之术采人元阳，供己修行。但前面的得道老狐说了，选择这条捷径，也就意味着会犯禁忌、干天律，难免会受到惩戒。《搜神记》并没提到狐狸阿紫最终有没有受到惩戒，明清之前志怪小说多是如此，梗概式地写写狐精如何为祟，基本不会细说狐精最终如何。到了明清，随着小说这一体裁的成熟化，故事才有头有尾，为祟的狐狸精也才受到明确的惩戒。在《聊斋志异》里，蒲松龄就详细地介绍了诸多不走正道的狐精是如何被惩戒的。
惩戒狐精的，要么是天，要么是人。老天的手法最直接，也最有效——雷殛，不管你什么千年道行，雷公一锤子就让你化为齑粉。所以狐精一般都害怕打雷，《小翠》篇里，小翠的父亲老狐狸在雷雨天躲到王太常的身下，就是想借王太常的贵气逃过雷殛。老天这种秒杀式的惩戒太过一边倒，我们来说说人对狐精的惩戒，领袖不是说过，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狐狸精斗其乐无穷。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常规来说，惩戒狐狸精须是有道之人，和尚道士便当仁不让。道士驱狐，一般筑坛作法、驱符使咒。《焦螟》中，董默庵家经常为狐所扰，请关东道士焦螟做法，焦螟责令狐精离开，狐精一开始还颇有骨气，以沉默拒绝，焦螟发怒：“汝欲梗吾令耶？再若迁延，法不汝宥！”狐精这才害怕，带一家老小逃走。这里道士并没有对狐精做什么实质性的惩戒，只是令其知难而退，焦螟是有官职的，为清廷符法司司长，“总持勅勒之术”，属于公务员编，所以单凭官威十足的训斥就把狐狸精吓跑了。草根道士则实在得多，《胡大姑》里，李成爻先花了三天时间写符，然后把镜子绑在棍子上做探测器确定狐精未逃，又念咒让家里的鸡鸭排好队挨个进屋接受审查，最后果然找到附在鸡身上的狐精，这只鸡眼看躲不过去，伏地交翼做跪拜状，张开鸡嘴冒出人声：“我不敢啦！”可道士没放过它，把它收进了专门的酒瓶中。
和尚的招数似乎比道士要更简洁管用，《荷花三娘子》中，和尚把一个干净的坛子放在受害人床前，以符封口，狐精一来便被吸进了坛子，接下来只要把坛子放到滚水中烹煮，再厉害的狐精也会化为血水。另外一个和尚在受狐祟的人家画了一道蜿蜒如龙的巨符，狐精看到的却是一条昂首欲飞的真龙，立即吓得逃之夭夭，但最终毙命于这个和尚手下的是人非狐，因为其人金陵乙跟狐精沆瀣一气，打算穿了狐狸精的衣服隐身去淫人妻女，狐狸精早吓跑了，他却还跟没事人一样看热闹，结果和尚一做法，他竟倒地变成一只狐狸，不久便死了。
然而能斗狐狸的并非只有和尚道士，常人亦可。楚地某商人的妻子被狐精夜夜骚扰，以致精神失常。要说明的一点是，狐狸精通常都是指代雌性，这有失偏颇，其实还有广大有志向的雄性狐狸精，会变化成男性，从女人身上采集精气，楚商妻子遭遇的就是这样一只狐狸。楚商在外，家里还有一个十岁大的儿子，他看到母亲受苦，便偷偷备好快刀，等晚上狐狸又来，突然发作，一刀砍掉了狐狸的尾巴梢。循着血迹一直找到一个荒园中，入夜，悄然潜伏下，发现三只狐精在亭中饮酒，一个完美的猎狐计划在他的头脑中产生。他先从集市买了假狐狸尾巴，藏在裤中，接着从父亲身上偷钱买下白酒寄存在酒肆，第三步是到舅舅家中谎称灭鼠借得猎药一包，瞅着没人将药下入存好的酒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则是与狐精的直接交锋，他每日在集市游荡，果然一日发现其中一只狐精来买酒，悄悄尾随，并搭上话茬，家住哪啊、工作如何啊、工资多少啊、找对象了吗等等。狐精不耐烦，丫的你一小屁孩又不是我家亲戚管你屁事！商人儿则拿出证据证明相互间的确有亲戚关系，稍稍拉开下衣，露出藏了多日的狐狸尾巴，你大舅的二婶的三姑奶奶是我姨表姐夫的四大娘，你忘了咱还在一个洞里抢过鸡骨头呢！狐精在强大的亲戚攻势下迷失了自我，并接受了对方赠与的酒，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晚上狐精全家都死了。
能实施如此完美战略的，即便是个成年人，也会让人拍手叫绝，何况实施者还是个十岁的小孩！我十岁时最大的成就就是在“看谁尿的高”比赛中获得了第一名。商人儿算得上是整部《聊斋志异》中智商、胆识最高的少年，从这个角度讲他已经不能算常人了，而是天才。长大后他走上了兵戎之路，官至总兵，相当于军区司令员，狐精碰上这么个主，只能自叹遇人不淑。
还有一种两败俱伤的情况，狐精被人惩戒，可最终施戒之人也没落得好下场。《遵化署狐》中，遵化道署楼上住了一大家子狐狸，道台邱公刚烈，欲灭之，狐精害怕，变成老妪求告三日宽限，好全家搬走。邱公似默许，但第二天却调炮营将狐楼夷为平地，唯逃脱老狐一只。两年后有老翁御殿之上揭发邱公克扣军饷、攀附权贵，钱就藏在某处，邱公因此被戮。此老翁就是当年逃脱的狐狸。另有《九山王》类似，狐精买下李生后园安家，李生知道对方是狐精后，却冒出杀意，暗中在园内埋下硫硝炸药，炸的狐狸全家只剩一只。当时是清初，啸聚山林者众多，一个自称“南山翁”的老者来到李生村里，见到李生，惊叹他有真命天子之相，怂恿李生自立山头。李生头脑发热，果真自立为“九山王”，以南山翁为军师。一开始在南山翁的运筹帷幄下打了几场胜仗，以为黄袍加身指日可待，不想朝廷大举发兵来攻，军师南山翁却不知去向，于是山破被擒，九族尽灭。所谓军师，自然也是来报灭门之仇的狐精。
其实冥冥天意安排邱公、李生惩戒狐精，估计也有借狐精之手惩戒这些人的意图。蒲松龄点明，邱公虽嫉恶如仇却惯于贪污行贿，李生更是乐于杀戮心有盗根，单从文章中很难看出他们对狐精家族实施那样暴烈的手段动机是什么，恐怕这就是鬼使神差，上天不能总是派雷公到处拿着锤子放电，便轻轻点拨，将狐精和恶人的命运交扯在一起，一举将双方都给惩戒了。
不过，纵观聊斋全文，最牛逼的惩狐之人，却既不是和尚道士，也不是天才少年，更不是暴烈之徒，而是一个书生，一个有特长的书生。某夜书生夜宿孤馆，突然有女子奔入投怀送抱，书生心里明白对方是狐狸精，也不害怕被祸害，“欣然乐就狎之”。接下来最具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刚脱下衣服，还没前戏，书生便跃马扬枪直捣黄龙，狐精疼的大叫一声，衣服也不要，窜窗而出。
书生心里很懊恼，本以为好容易遇到个狐狸精，可以大战三百回合，一解“生平未得一快意”的遗憾，没想到连擅长魅惑的狐狸精也这么不堪一击。他光着屁股站在窗前哀唤狐精，盼望它能原谅自己的粗鲁，可狐精早已逃得踪迹全无。书生只得长叹高手寂寞。
以房中术惩狐，可谓是驱狐术中的独孤九剑了。连蒲松龄也称赞书生为“讨狐猛将”，建议他以后以此为业，定是名声大震。
这又是个遇人不淑的狐精，她不知道，这书生有个外号，叫“嫪毐”。连车轱辘都能转起来，小小的狐狸精想从这里讨便宜？她能逃命就算幸运，还有一只狐精魅惑太史某，太史被它淘得形销骨立，直到遇到一个江湖郎中，得到据说有伏狐之力的药丸，吃了后，狐精再来交接，太史竟瞬间变被动为主动，“锐不可当”，狐精哀求停下来歇歇，“不听，进益勇”。过一会没动静了，太史低头一看，狐精现出原形，死在了胯下。
它是有记录的第一只死在房中术上的狐精。
可还有一个问题，在《聊斋志异》中，受到惩戒的狐狸毕竟是少数，因为出现的大多数狐狸精都是正面形象，她们与人狎好，却不害人，一股荡尽千百年来狐狸精留下的邪秽，这怎么解释？据我推断有两种可能：其一，出现在《聊斋志异》中的好狐狸是从魏晋甚至秦汉就开始修行的，那时它们还年轻不懂事，渴望一步登天，所以做下了祸害人的诸多事端，到明清时，它们已经有千年的道行，不再需要采人元阳精气，转而以良好的品行弥补之前的过错，以求躲过惩戒，别看娇娜、小翠她们表面上弱质翩翩豆蔻年华，实际上恐怕都是千余岁的老狐狸了，说不定就是当年的阿紫变的；其二，蒲松龄当时可能正被一只狐狸精诱惑着，要是把狐精往坏里写，万一明晚她不来了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