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从背后抱你的时候,期待的却是她的面容......”大同鼓楼附近的酒吧驻场正在十分投入地唱着陈奕迅的《红玫瑰》。光怪陆离的灯光在每一个人的脸上飞快掠过,映出那些激动,兴奋,又空虚的情绪,真实而遥远。
四四方方的木质桌子上,澈一坐了一处,另外两边坐的是她刚刚在民宿院子里认识的承山和平乾。这两个男人颇有来头,承山看起来三十多岁,是做大生意的,平乾五十多岁,是某事业单位的总监。
酒吧空气中有辛辣的烟草味道,纯净的黄色果酒让澈一有微微的眩晕,杯中酒一圈圈放大成为了浩渺宇宙般的幻觉,酒精能让一个女人变得简单和天真。她撑着头眯着眼,灵魂里一半清醒一半麻醉,听到驻唱唱《红玫瑰》,似乎又想起她孤身一人来到一千多公里外的大同的原因。
那个人的故乡是这里。
恍惚间又重复了往日梦境,真实得是发生过,虚幻的是一闪而逝。那人轻轻地从澈一身后将她抱住,撩人的声音在她耳边低声呢喃,如何恋人之间的暧昧情话。在温软如云的被子里,他黑色背心上散发着成熟男性的香水味,而她在疼痛里忍耐地呼吸,水乳交融,旖旎了一室的香。
此时身边的红男绿女,几近疯狂的欢乐和空虚的欲望,好像他们是真的不会难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承山吃着酒吧里的山西特产杏脯,肯定地对澈一和平乾说,这个杏脯不正宗,在这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说完便干脆利落地大步出了酒吧。等到承山回来的时候,他手上拿着一大袋子杏脯,直接送给了澈一。这个味道才是我们山西正宗的特产杏脯。承山笑着说这话时眼尾出现了几条细纹,那是年龄和阅历沉淀的结果。
澈一礼貌地道谢,她的眼睛是很纯粹的深棕色,抬起头看人的时候似乎满眼泪光般的明亮,却无人能驻足耐心欣赏她的风情,她在孤单中日渐凌厉。
晚上十点多,酒吧里依旧人满为患。澈一一心听驻唱唱歌,神情自然又带着她故意表现出来的天真单纯,纤细的手指在桌子上随着音乐轻轻打着节拍,假装没有看见久久停留在自己脸上的目光。
就在快两个小时前,澈一一个人在四合院里抽烟看书,两个穿着十分体面且颇有气度的男人走了进来,澈一抬眼望去便知他们两人身份不一般。年纪大的那位主动挥手朝澈一打招呼,颇有领导的风范,她连忙起身将旁边的两个椅子擦干净请他们坐。
你是到这里来旅游的吗?年轻一点的承山边问边下意识地给澈一递烟。她很自然地接过烟回答,是啊。一旁的平乾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中年人特有的浑厚,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承山说,哟,你看,你给小姑娘递烟她还接了。因为年长,他笑得眼睛皱皱的。澈一有些不好意思,也低下了头笑。
叔叔伯伯你们怎么到民宿来了?澈一靠着椅子很自然地跟他们交谈,仿佛不是刚刚认识,而是相识多年的老友。我们只是四处转转。承山摘下眼镜擦了擦镜片漫不经心地回答。
在一番短暂的交谈过后,承山和平乾主动邀请澈一去酒吧坐坐,她倒是胆子大,跟着两位长辈去了附近的酒吧。
直到晚上快十一点时三人才从酒吧里出来,夜里这座古城的街道上冷冷清清,除了拂过的冷风,就只有古香古色的红灯笼从前往后挂成了一排,像极了旧社会里的大家庭,仿佛一抬头就能看到有姨太太身姿婀娜地开门走出,步步生莲,巧笑嫣然。
这是北方,空气和月色都让人感到寒冷,自小在南方长大的澈一,在此刻连皮肤都是荒凉的,她的每一根神经和细胞,都浸在粘稠的漂泊和流离中,不断涌动,没有开始,更没有结束。
你明天有没有什么安排?承山转过头凝视着澈一,三十多岁的男人目光里平静而透彻,他于寂静的夜里不动声色地努力琢磨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女子。
准备去一趟华严寺善化寺那边。澈一侧过头笑,瓜子脸一半映着灯笼的红光,一半隐于暗处,掩去了眉眼间的神情。明天我带你去转转,正好我这次回大同也到周边看看。承山的话不容拒绝,大概也是在商业场上养成的雷厉风行。
澈一聪慧,看得出来承山对她的兴趣,可她偏偏淡漠大胆到并不想在乎那么多,直接一口答应下来,明朗而看起来毫无设防。
02
世间每一样东西都逃脱不了无常的规律,所有的所有都在聚散离合中变换相互的关系,这些身外之物并不能代表什么,那些只是出于错觉。稍微清醒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像澈一和民宿老板少君在四合院里聊天,少君告诉她,他不久就要离开这个民宿,让别人来接管了。
少君比澈一大四岁,人非常好,他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说着一口大同人都会的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他是个慵懒的男人,眼角眉梢都透露着漫不经心,好像开一家民宿就只是闲着没事做而已,这是澈一来到这个民宿对他的第一印象。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戒指上,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是要去谈恋爱吗?
是啊。少君抬起手看着自己戒指,眼里盛满了笑意,甚至带了点不正经的意味。可是澈一依旧在他眼里看到了他放在心上的向往。
澈一的目光透过少君的瞳仁,突然觉得时光如潮水涌来,周围一片真空的寂静,只有极其轻微的风声,想来是回忆和空气的摩擦带来气流的涌动。那个人偶尔也和少君一样有点不正经,内双的眉眼和儒雅的言行举止,现在只能在梦里才能看到。
而遥远天边的星光黯淡,天空蓝得发黑,像是患了疾病的蓝,难以治愈的抑郁痛苦的蓝。这一刻莫名的高处不胜寒,如斯寂寞。澈一捡起地上的一片粉红色花瓣,看着清香的汁液沿着她皮肤的纹理在渗透,她亦有着花瓣一样寂静而颓败的容颜。
她转身要回房时,少君叫住了她,拿起手机对她招了招,认真说道,你去哪儿玩儿要是有事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暮色笼罩着澈一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她显得格外消瘦苍白。她淡淡笑着回答好。
在澈一和承山再次见面的时候,是在鼓楼对面,承山背着摄像机看到她穿着短裤和风衣,二话不说便要带她去服装店买裤子。澈一觉得不太好,拒绝他的时候他说,你这丫头傻,大同的风带寒气,一吹就会生病的,我本地人我知道。澈一拗不过他,最终承山花了五百多送了她一条带流苏的牛仔裤。
那天承山带着澈一走过了纯阳宫,华严寺和善化寺。承山博学,一路上都在给澈一讲各个寺庙里的建筑以及这座城市的人文历史。澈一细细地听着,她摩挲着千百年前的建筑,用心感受着手下古物的纹路与当年刻下的字迹,在心里和当时的能工巧匠对话。她还特别喜欢听塔檐上的风铃被风吹响的清脆悠远的声音,仿佛从千百年前传来,一侧耳便是聆听了当年这个用了倾国之力的盛世。
有时候承山走在澈一的前面,他在后面伸出他的手轻微地示意,她便快步跟上去。在善化寺里时,有些建筑风格像极了南方的亭台水榭,精致玲珑,如同南方女子的温婉细腻。澈一在长廊里找不同的角度拍照,身后传来承山的声音,澈一,你觉得你是什么样的人?她转身对他笑得狡黠,眉眼弯弯道,以你几十年丰富的阅历和经历不会看不出我是什么样的人。承山看着前方边走边说,我看人一看也是一个准,但是看不出来你是什么人。澈一从来不会正面回答这种问题,嬉皮笑脸地说,我就是一个快二十岁的小姑娘啊。她此刻看起来真的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纯净得不沾染任何世俗。
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把自己包裹起来了,没有放开,不经意间透露出的过于成熟,当然,也可能和你自身专业有关,你这样专业的人内心是要丰富的。对于承山的这番话,澈一一直笑而不语。丫头,我还真舍不得你走,晚走两天吧,我给你去选块玉,到时候我给你订机票回去。承山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放得低了,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此刻任性的像个孩子。谢谢叔叔了,我不想耽误课程。澈一坚持要按时回去,承山也便不再勉强。
澈一向来不喜欢欠人人情,她已经欠了承山很多了,这样的人情又该怎么还呢?
说人间聚散无常,欠下了还不了,便是永远欠下了。
除却金钱,感情是最难还的,也还不了。
03
大同下起了大雨,空气中混合着植物和泥土的气息,温度更是下降了一些。澈一一个人冒雨在街上走,突然感觉自己又是在一场梦里,而这场梦如此混乱,以至于她不知道她到底是在哪里,眼前的古街,鼓楼,灯笼都变得模糊不清以至于成了幻觉,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脸往下流。她抬起头闭上眼睛,听见自己寂寞的呼吸声。
回民宿时少君看到澈一全身上下被淋湿的模样彻底惊到了,带她回到她房间后连忙为她去煮姜汤喝,帮她烧热水让她洗澡,忙前忙后。一切办妥后少君来到澈一房间里,坐在她床边为她掖好被子,语气责怪地问她,怎么出门不带伞,没伞打电话给我我来接你就好。
这样突如其来的温暖让澈一流下泪来,原来真正的感动不是对方为你做了多少,而是你落难时有人真正给予你关心和呵护。
没有啊,就是懒得带伞。澈一毫无血色的脸上还带着笑,说的云淡风轻。她像一片被风吹雨打的浮萍,暴雨砸在她单薄的身上,即使残败都不愿落入深渊,却沉郁得始终无法摆脱黑暗的底色,苍白的文字,命中的流离。
少君沉默了,他们之间是喧哗的雨声。
你未婚妻呢?澈一突然开口问。他顿了顿,随即回答,她一直忙工作,准备过段时间辞职,我也把民宿给别人接管,跟她一起出去旅行。嗯,挺好的。澈一又恢复了本来的淡漠,她的额头上隐隐看得到青色的血管,如同一个患了病又无药可救的孩子。
黑暗中听到风和云层掠过城市天空的声音,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那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有澈一抚摸过的轮廓和线条,感受他指尖的温度,那个男人深重地进入过她的身体,充满孤独和激情。但是澈一还是走不过去。
那一瞬间,就愈发受到人性的拷问,然而人性经不起这样的直白折腾。
诺言是用来干嘛的呢?世人的诺言大部分都是用来背叛的。那分离呢?分离就是用来铭记那些无法遗忘的人,在日复一日的疼痛里来回辗转。
澈一,你需要人照顾,但是你只能将他放在心底。少君的眼睛凝望着澈一说道,她醒来的时候发现少君还在她身边守着她。
大概她又在梦里唤了那个人的名字。
我已经很久没有一日三餐地好好吃过饭了,我在学校里事情多,工作忙,常常顾不上吃饭,我要求不高,只要他可以像收留小猫一样的养我,每天三顿饭就可以。澈一望着少君说道,声音轻若浮羽,笑容悲凉,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她脸庞像一朵疲惫的花。
澈一,好好照顾自己,有事随时叫我。少君皱了皱眉,留下一句话后便叹息地离去。
路过的人,只是路过的风。
04
澈一淋雨后又来了例假,躺在床上休息了半天,全身像被碾压过的疼痛,在被窝里忽冷忽热出了一身虚汗。她不想再麻烦少君,穿了件衬衫便去外面超市买卫生巾。
她看了看周围,到处都是人群和车流,她感到微微的眩晕,看不到路牌。突然之间,她发现她迷路了,孤独的感觉让她无法言语,在理智与情绪的纠缠间,她看见自己的灵魂,冷漠而疏离,在一旁观望。大同这座城市本身就没有很多人,马路上都宽敞得很,澈一一个人站着像是在等谁,又像是没有在等谁,荒诞的就是一个笑话。她带着目的来到不同的城市,在每个城市里却没有任何目的,对她来说,一切都是空的。
再苦再累,澈一从未后悔一个人远行。
澈一回来的时候重新上床躺着,接到了承山的电话。承山约她出去吃饭,被她在电话里婉拒了。什么时候该走近,什么时候该抽身出来,她心里清楚得很。
也许在澈一的世界里除了看书,旅行,写字,做节目拍电影等等,全部都包含着她对自己的孤独,还有世界以及人性的拷问,这种极端的生活常常让她力不从心,昼夜颠倒,身体上的病痛一个个接踵而来。可是生命能启迪一个人,想吃什么喝什么玩什么,尽管去做,这大概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给予的尊重,人活一世,一切只要自己开心就好。
生命是甜美而脆弱的。
澈一在大同的最后一天里,去了恒山和悬空寺。她和一对情侣同行,一路爬到了恒山的最高峰。那对情侣原本是做房地产的,为了在结婚前有更多的时间来旅游,便把工作辞了,两个人出来旅游已经一个多月了。登临恒山的那天天空被吹洗得清澈异常,大群大群的白色云层掠过这个孤独的城市。还有云朵漂浮在高空中,在人间投下大面积的阴影,那一处暗得像一个大大的黑色斑点,远远望去十分壮观。
在恒山山顶上澈一为那对情侣拍照,他们俩在台阶上手牵手,于阳光下回身都笑得明媚灿烂。澈一想,不知道多年后他们二人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幸福。
可偏偏人注定要相互毁灭,彼此顺着潮湿黑暗的隧道往前赶路,奔向远处虚幻的微光。
澈一站在恒山山顶,大风把她的风衣吹得猎猎作响,她远眺看着万里江山,脑子里只剩
下整个不知边界的天地,明明想将身体探入空崖绝壁,却深知自己并不能承受这沉堕之重。澈一仿佛被推入深渊后绝处逢生又被拖上平地的人,都是劫后余生。
她一直在巨大的压力中垂死挣扎,一步步变得如岩石般坚硬,终有一日她不知道难过和恐惧是什么,她只能将自己扔入未知的绝境再重生,如此保护自己。
澈一来大同的这段时间里,遇到的人都很好,甚至当她一个人在马路上不知道路怎么走的时候,都会有人主动上前热心地为她指路。只是这个城市,给了她温暖的同时,还是给了她无边无际彻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