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红

二十五岁那年,杜娇仍是一个文静而标致的小编导,齐耳短发,眉眼乖巧。那时她在做一期城市价值和商业模式的专题片,从成都的宽窄巷子到上海的新天地,选题、取景、拍摄前前后后忙了一阵。

结束拍摄的时候,跟组里的阿敏约着随意逛逛,在新天地的跳蚤市场淘到一只民国的口红。

“买个胸针什么的不好么,这古董口红既没用又不会升值,买它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看见就很喜欢,不贵就买咯。”

“是是是,买两支dior的钱买了支没用的古董哦,真搞不懂你啊,我的大小姐。”

回到家杜娇倒在床上结结实实睡了一觉,梦里隐约有个穿旗袍的女人,旗袍是孔雀蓝香云纱嵌玫红蕾丝滚边,头发是手推波浪纹,露出一边的额头,眉毛冷冷地扫进鬓里,嘤嘤地哭着,手帕遮着脸,看不真切。整个梦便是她在哭,她在看,无情无言。

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第二天中午了,杜娇没有再理会那个没头脑的梦,挣扎着起了床从冰箱拿草莓罐头吃,草莓在糖水里游来游去,像活着的草莓的冤魂,一口一口吃到嘴里,冤魂便入了土,不哭不闹——它的一生终于结束了。

杜娇看着这满眼的红色,忽然想起了昨天买的那支古董口红,便急忙从包里翻出来,仔细端详起来——这是一支蜜丝佛陀唇膏,金色的外壳已经锈迹斑斑,壳子下端刻着品牌“Max Factor”,上面画一张卷发人脸,下面一行小字“hollowood”,另一面像是自己刻了一行字,字迹已模糊不清了,像是个名字,打开盖子,唇膏已经所剩无几,但还可以看出是支朱砂色唇膏。

朱红色是种古老的颜色,古时候是皇上用来批阅奏章的。

这颜色若是涂上总带着那么一点不可侵犯。不知道这口红的主人是谁,蜜丝佛陀在那时可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的,想必是个美人用过的——多半是个恋爱中的男人送的。

之后的一个月又在外地忙碌地拍摄中度过,等到终于回到公司,前台的Vivian喊住了杜娇,递给她一个掐丝珐琅的匣子。

“这是什么?”

“咦,一个女的来找你,你不在就放在这里了,她没跟你说么?”

“……”

匣子不大,如一口小小的棺木,青蓝色打底四周画着山茶花,被一把小巧的如意锁上了,棺木里的冤魂便逃不了。不旧,但看着也是上了年头的物件。

“一个什么样子的人?”

“三十几岁,中等身材,长得倒是美,就是打扮的蛮奇怪,穿着旗袍,像花样年华的张曼玉。”

“她说她是谁了么?”

“这倒没有,我问过她,她说你知道的,我便也没多问……”

杜娇笑了笑接过匣子走了。

两年前她在西湖边的茶楼躲雨时遇见了阿昕,阿昕是独立摄影师,高高瘦瘦阔嘴唇,像极了黛安娜.弗里兰。

后来杜娇回忆起那天,觉得不过是生命中平凡的一天。

她不是白娘娘,她也不是许仙,可是她偏偏也借了她的伞。所有想象中的轰轰烈烈的故事,她们都发生了,但多半只有她们两人知道。

她不说,可是身边的人也是知道的,这个年代人人都背着满满的秘密,纵使关系再好也不便问的,更何况一个不熟稔的前台。

可是那并不是阿昕,会是谁呢?

匣子被锁上了也并没有钥匙,杜娇晃了晃匣子,里面也并不像有东西的样子,这可真奇怪。

给阿昕打电话,阿昕没有接,过一阵回了讯息,说在拍摄,晚点打给她。

到了晚上也并没有打过来,杜娇知道去哪里找她,然而又不想没头没脑地找去,杜娇爱情中的一招一式都像精打细算过的,总觉得一主动便又居了下风,仿佛对她好一分便被擒住了,压在五指山下永世不得翻身一样。

百无聊赖便一个人去唐阿婆的私房菜馆吃饭,要了一个蛤蜊汤一个蟹粉豆腐便吃起来,外面下着小雨,杜娇便不着急,一口一口地吃着。

一个妇人又进到店里,没有了位子便与杜娇拼了桌。

“侬想切点萨?”

“特依一样额。”

“还要别额伐?”

“勿要了”

“稍为等一歇,马上就好了噢。”

偏偏跟自己要了一样的菜,杜娇不由地悄悄打量起对面这个妇人,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双妹”花露水上左边那个持花的姑娘若再老一点便是这个样子吧。

“匣子收到了吧。”

“……”

“那是装口红的匣子呢,他送你的时候便是用那匣子装着的,你还笑他说匣子倒像比口红贵重许多,简直要让人‘买椟还珠’了。”

杜娇愣住了,左右看看,又看看她,她真的是在跟自己说话。

“你是谁?”

“你认得我的。”

“……”

“也怪我,你怎么还会记得哟。”

杜娇起身要走,这年头骗子太多,谁知道又是哪种新的骗局,还要等着让她谋财害命不成。

“你应该有正常一点的爱情。虽然他伤你深,可那也不至于让你这辈子偏偏不再敢爱一个男人。”

杜娇觉得自己一定是碰着了一个疯子。

不,是碰着了鬼。

“要走便走吧,这个你拿着。”

一把小巧的钥匙拴在项链上,幽幽泛着寒光,像一眨一眨的一只眼。

“听我的,拿着,这是命,丢是丢不掉的哦。”

杜娇撑了伞走出去,一转身便把那项链丢掉了——天知道今天遇上的是什么东西。

回到家杜娇觉得怕,她是无神论者,可她也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是谁?自己为什么会买那支口红?匣子是怎么回事?她怎么找到自己的?她说的“他”又是谁?她怎么知道阿昕的?

……

窗外雨淅沥沥下了一夜,整夜无眠。

第二天杜娇带着口红去公司拿了匣子便去找阿昕,一定要说与她听,除了她,她还可说给谁。

坐在的士上杜娇便翻来覆去地看这两样物件,匣子锁上了,想必昨天的钥匙便是这锁的,可她已经丢掉了。当她把匣子翻过来的时候看到竟然写了一行字——“莺莺吾爱”落款“邓泳桐一九二七”

杜娇越来越觉得自己遇到了鬼,却并不觉得怕。仿佛遇见的是一个故人,她有话要说,她是莺莺么?“他”便是这邓泳桐么?可为什么她偏偏选了自己?

难道……

阿昕看看口红看看匣子,也没有什么新的发现,也只是觉得杜娇撞了鬼。

“她还会来找你的,想问什么便问她好了。”

“你倒是不怕。”

“有什么好怕,只怕莺莺太美艳,你被她勾走了。或是你受了她的蛊惑,爱起了男人。”

阿昕笑了笑,俯身勾她的鼻子——阿昕是乐天派,一张仰月嘴,没有表情的时候都像在笑。杜娇觉得自己是爱她的,但是却时常辨不清她到底高兴还是不高兴,这摸不透便让这爱减一分,杜娇不愿把一切都押到自己不确定的人身上,毕竟她不是一个赌徒,这就决定了她的一辈子,快乐却没有天大的快乐,伤心也没有欲绝的伤心——快乐和伤心都淡淡的,面无表情的就过完了一生,好么?也挺好,她心里是满足的。

晚上杜娇便与阿昕又来到唐阿婆的菜馆——专为等她。

而她也并没有爽约。

“你还是把它丢了。”说着,那只鬼把拴着钥匙的项链又放到了桌上。

“这是命啊傻囡,丢不掉的噢。”

“你是莺莺么?这邓泳桐又是谁?”

“你不好奇盒子里的是什么么?打开看看吧。”

盒子里只有一张小照,一对璧人,女的便是莺莺,二八年华,乖巧可人,男的虽没见过,却好生眼熟。

“邓泳桐是我嫁过的第一个人。后来又嫁过那么多次,总觉得下一个会好一点,其实只是越嫁越遭。”

“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

“我刚嫁了他一年他便去了纽约做生意,没法子带我一起去,我又没的事情做,平时去跟太太们打打牌,跳跳舞,他家人都看我不惯,说的话那么难听,我心里苦啊,可他看不见、不懂、也救不了我。”

顿了顿,便又说起来,“我不是不爱他,是他抛下了我啊,可连我爸爸都看我不惯——我有什么办法,我怎么做都是错。”

“之后呢?”

“我离家出走了,爸爸还登报说与我断绝父女关系,把我送进习艺所,再出来哪还有的地方去,我是要活下去的啊,受了几个男人的恩惠罢了,这世界便风言风语的传满了。”

“他知道么?”

“这种事情不消说,总要传到他耳朵里的,男人啊,只许他给别的男人绿帽子,哪受得起自己戴。”

“那后来呢?”

“我三十二岁那年又遇着他,他便装作不认识我了。”

“你怎知道他是装的?或许真是已不认得了呢。”

“我知道的,我看一眼就知道的……”

“也是自己当时傻噢,一时受不了便投了海,那时我写过一本书的,名唤《摩登情书》,我已出了名的,哪还用得着投海。我死了竟成全了别人,拿着我的故事拍成电影出了名儿嫁了良人,我的故事却与我不相干了……”

话说了一半,那只鬼便嘤嘤地要哭起来——这一哭杜娇便认得她了,露出一半额头,眉毛扫到鬓里,这便是梦里那个女人了。不知道是她想起了往事伤心起来还是觉得早早赴了黄泉太可惜,一哭便哭了许久,仿佛时间止住了,再抬头的时候对面坐着的便会是邓泳桐——与他说什么呢。说来说去不过是叹一口气——他不懂的,他不懂的。

杜娇和阿昕摸不着头脑,这只鬼大费周折地只想在她面前哭一场么,竟有些好笑——毕竟是别人的故事,快乐、不快乐,都不与自己想干。

那只鬼拭拭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一举一动都是高贵的,总有些大家闺秀的规矩生在了她身上,她的故事或许香艳或许放浪,这规矩还是暴露了她,一个良家女子生来就有的黄金的镣铐,装饰着她也拘禁着她。

“后来也嫁过香港的富商,嫌我挥霍也休了我,然而他娶我的时候我便是这样,到底是不爱我的。”

“也有爱我的,可是他家人不能接受我,他是没有权力的,终于都不能长久……家人不要我,男人不要我,佛门也不要我,只得投了鬼门关。”

杜娇有些不耐烦了,这只鬼自顾自地说了她的故事,咿咿呀呀,唱了许久,不过是一个不如意的女人的故事——这故事从古至今,遍地都是。

“那你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遗书里写‘愿来世或可做一纯洁女子,得到真正的爱情。’我一生已不如意,不愿来生又不遂我愿。”

“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便是我的来世,但你居然跟一个女人在一起。”

阿昕只是坐着,仰月嘴,嘴角上翘,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在笑。

“这是爱情吗?”

这是爱情吗?

那只鬼不甘心地幽幽地问,在质疑。

这句话在多少个夜晚也曾幽幽地出现。

这是爱情吗?

一段不被太多人祝福的感情,一个不敢介绍给父母的伴侣,一种得不到承认的关系,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这是爱情吗?

如果不是,这又是什么呢?

杜娇看看阿昕,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笑。或许她也在想同样的问题。

那只鬼步步紧逼“你看看这照片,你是记得他的,你是爱过他的,你是可以爱一个男人的,你可以有一段美满的生活,你可以得到真正的爱情,为什么不呢?”

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名正言顺,门当户对,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儿孙满堂,生死相依,百年好合……这样才算么?

我若只爱当下的她,我就要爱将来的她吗?若是明天我不爱了呢?若是有了更喜欢的人呢……

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我不知道。

……

杜娇手里捧着这口小小的棺木,照片上两人对她笑的若即若离,若有所思。

阿昕叹了口气,伸出手握住了杜娇的手。

这一刻她是安心的。

这一刻的安心或许不能够换一辈子,却足够两个人安静地相爱,或许一年,或许十年。

……

四十岁那年杜娇买了一支朱砂色的唇膏,就像那支蜜丝佛陀一样,涂上总带那么一点不可侵犯。

她是知名电影导演。

主流电影导演,才华横溢,婚姻幸福,家庭美满。

她嫁的人叫郑泳桐——一辈子过去了,竟连名字都懒得改。

爱他吗?

也许有那么一两刻是爱的。四目相对的时候也不会口是心非。

这算是真正的爱情吗?

她不知道。

只是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了。

其实她并不需要真正的爱情,这样活着比较容易。

她知道这是前世的恩怨,他欠她的,这辈子来还——这是一道护身符。他没有仰月嘴,她知道他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

她是安心的。

莺莺躲在那掐丝珐琅的棺里,安心了——一个冤魂的故事便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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