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伶俐candy
春天接羔，夏天催膘，秋天配种，冬天孕育。羊的一生是牧人的一年，牧人的一生呢？这绵延千里的家园，这些大地最隐秘微小的褶皱，这每一处最狭小脆弱的栖身之地……青春啊，财富啊，爱情啊，希望啊，全都默默无声。
2010年冬天，李娟跟随一家哈萨克牧民深入阿勒泰南部的冬季牧场、沙漠，度过了一段鲜为人知的荒野生活。作为第一位描写哈萨克民族冬牧生活的汉族作家，她以饱含深情、灵气飞扬又不失节制的文字，呈现出阿尔泰最后一批“荒野主人”冬季转场时的独特生存景观，令人叹为观止。
这本《冬牧场》，是我近期读完的第三本李娟作品，前两本分别是《遥远的向日葵地》和《走夜路请放声歌唱》。这本《冬牧场》，我读得比较艰难，耗时很久，心情有些压抑，但我自己也在阅读的过程中试着去调整自己，陪着李娟走进她的北疆，走进她寂寥又鲜活的辽阔大地，那是骆驼、马、牛、羊的世界，也是天、地、黄沙、白雪的。天地很大，时光漫漫，一切生命都是寂寞的、艰难的。在漫长难熬的游牧路上，每日放羊、挖羊圈、长途寻雪背雪、赶牛找骆驼...在“梅花猫”被主人呼之即来 ，挥之即去的戏耍中，在“熊猫狗”雪夜自生自灭产子的艰难中，也在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中，在哈萨克这个民族热情好客的民俗间，在所有生物在世间辗转求生、艰难存活的世界里，与生命相伴的是寒冷、饥饿、病痛...这里更有荒野中一家老小的其乐融融，有牧人们邻里友好合作的默契信任，有人类对动物的依赖与悲悯，还有一切生命对于未来不确定生活的期冀与迷惘。
嗜酒又赖账的居麻、沉默而隐忍的嫂子、不得不辍学放羊，青春写满寂寥的十八岁姑娘加玛...不会抓老鼠，成为主人玩具的“梅花猫”、艰难产子，顽强求生的“熊猫狗”，雪灾之年失去孩子的母牛以及失去母亲的小牛组合而成的母子...作者深情地赋予了每个生命以活力。
李娟的笔下，没有刻意回避现实的窘迫，也没有夸大成长、甚至是活着的艰辛：生命远比所看到、所了解的更结实、更顽强。能活多久呢？大家不都是这样吗？付出生的努力就是了。无论如何，这么辛苦地讨生活，还是因为总有些希望吧。
李娟的文字，让我不由得想到萧红。同样是女作家，同样饱含深情的笔触。
萧红的文字是冰冷的：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就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这人间的世界了。至于那还没有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而李娟的文字是温暖的：无论如何，寒冷的日子总是意味着寒冷的“正在过去”。我们生活在四季的正常运行之中--这寒冷并不是晴天霹雳，不是莫名天灾，不是不知尽头的黑暗。它是这个行星的命运，是万物已然接受的规则。鸟儿远走高飞，虫蛹深眠大地。其余留在大地上的，无不备下厚实的皮毛和脂肪。寒冷痛苦不堪，寒冷却理所当然，寒冷可以抵抗。
王家卫曾说过一句话让我印象深刻：人的一生是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的过程。 见过天地有了眼界，但是有眼界还不够，只有明白众生的苦，才能懂得自己的甜。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因为理解，所以包容。随李娟的文字行走在这片广袤寂寥的不毛之地，漫天飞雪令一切动物的行走、觅食都成为大难题，而大雪也让这些生命得以生存、延续。因为雪解决了用水问题，也滋养着牧场，为来年的草茂马壮奠定了基础。在李娟的讲述中体会北疆牧民生活的隐忍与智慧，看到动物与人类共生共存的妥协与和谐，看到逐水而居，动荡迁徙的哈萨克人在日复一日庸常、艰难的现实生活中安静且坚韧。
无论如何，生命需要保障，世人都需要平等地进入世界。在北疆的荒野中，“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事。在我们读者生活的城市，最重要的事是“活得更好一些”。在同样努力成长的挣扎中，在日复一日的单调里，磨损的不只是一切可以看到的物质实体，还有健康、有青春，更有人的心...
是的，一切终将过去。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虽然我们是汉族人，也早已过上了安定，有保障的小康生活。但我也时常想起我的家乡，一个位于鄂西北，至今仍没有拿掉“贫困山区”名号的小县城，想起那里的青山绿水，也想起我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老亲人。对于他们而言，生活或许是终究各归其途，只要安心就好。随着年纪的增长，我慢慢在父辈身上看到的是对庸常生活的隐忍与信任，是对无常人世的理解与接受，是对日新月异世事变迁的淡然与慈悲。而我，在享受一切时代美好的间隙中，总在不经意间从心底涌出深深的、又无能为力的不安--我终不能坐享安逸，我能为他们，为一切我悲悯的天地万物们做点什么呢？
在书的最后，李娟说，在那段冬牧场的体验生活中，并不是“体验”的时间越长，就越理直气壮。恰恰相反，她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犹豫和迟疑，越来越没有勇气...知道的越多时，会发现不知道的也正在越来越多。“知道”和“不知道”一起滋长。“世界从两面向我打开。当我以为世界是核籽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时，其实世界是苹果树；我以为世界是苹果树，但举目四望--四面八方是无边无际的苹果树的森林...”
《冬牧场》于我，也是李娟对我揭开的世界一角。天地很大，时光漫长，人的生活是单调孤独的，在现实中寻觅与探索乐趣，在人与人的相处中丰盛自己。在某些方面，我想我和李娟是一样的，想原谅人心所向，尤其是原谅自己。但，我们依然拥有坚定勇敢，永不放弃的心，为人世间的那些温馨又感伤的--温暖与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