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寄托在牡丹花上修炼的花灵，每年大多时间都是伴着牡丹花丛沉睡，只在花开的几个月醒来。牡丹花开是她每年最期待的事情，此时她便可以在花丛四周自由行动，感受每一寸阳光和雨露。

牡丹花生长于一户赵姓富贵家族的庭院中，是赵家大公子亲手栽培。在花灵醒来的日子里，每天清晨她便能看到，公子提着盛满了井水的木桶，来到牡丹花丛旁，细细挽起袖口，一勺一勺舀上水，小心翼翼为每一株花浇灌。

偶有水珠停落在花瓣上，花灵看得甚是可爱，伸出手欲触碰这些水珠，却每每不得。她只空有一副虚无的灵体，并不能触摸到这些实在的物体。

赵公子除了每天来她这浇水，还会经常将自己的心事向她诉说。

“牡丹啊牡丹，父亲总说我成天只会吟诗作对，鼓弄些花花草草，不像个顶天立地能承担家业的男儿。”

“牡丹啊牡丹，父亲说我已到成婚的年纪，欲替我找媒人向对街李氏大户的女儿提亲。我与那女子之前见过一二次，她说起话来实在肤浅，我不喜欢。”

花灵每次都默默听公子诉说着，叹息着，心里同他一起悲伤。也只限于此，即使花灵实在心疼，想摸摸他的脸庞替他抚平额间愁容，想轻轻拥抱他给他一个温柔的依靠，她伸手向公子抚去，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身躯。她苦笑，暗自发誓要努力修炼，早日幻化成人形。

“牡丹，我今日作了一篇关于你的文章。午间随父亲去太守府上做客，太守看了文章直称我为才子。”

“牡丹，我今日上街买纸笔墨，路过街头凉亭看到一位作画的女子，虽一身粗布素衣，但她认真作画的样子甚是好看，便与她交谈了几句。”

“牡丹，我今日又在凉亭见到了前几日的女子，此次我们交谈便久了些。她与我有许多相同的爱好。我十分欢喜她，李家女儿粗犷至极，简直不及她万分之一。”

之后，花灵便好一段时日没再见赵公子。只隐约听得到从府内房间里传出些吵闹声和女人的哭声。

她思念公子愈发心切，耐何自己却只能束在这一方土地。终迎来牡丹花谢，公子依旧不曾出现过。

随着牡丹的凋落，花灵的灵体入了土地，却怎么也不肯睡去。她只好请来了的灵娘。

灵娘在妖界开了间当铺，专们为灵妖炼制灵丹，灵妖服下灵丹便可突破自身境界幻化出人形。总有贪恋红尘却修炼不够的灵妖们找灵娘炼丹，向灵娘期许在人间停留一定的年限，年限一过便要被灵娘收走所有的法力，再任由身体慢慢老死去。

“又是一个为情所困的孩子呢。”灵娘拿出一颗灵丹交由花灵，打笑她一番，又说道：“这灵丹一旦服下，便后悔不得。你，真的想好了吗？”

花灵自然明白，她幻化成人形的一刻便要失去为灵为仙的资格，亦是她死亡倒计时的开始，但她一想到赵家公子，许久不曾见到，是生是死，是悲是喜，无从得知，便顾不得这些了。她向灵娘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做好了准备。

“欲在人间停留多久？”灵娘说着将一件素白衣裳丢在花灵脚下。

“待公子老死之时，我便归来。”

花灵说罢便将灵丹吸入腹中。

只觉得一阵剧痛从腹间传来，并迅速蔓延到全身。花灵感觉自己将要被撕裂开来，一时禁受不住，晕厥在地。

待花灵醒来，她发现自己已然生出了人类女子的身体，正不着一物蜷缩在牡丹丛中。素白衣裳盖在她身上。她并未觉得有半分羞耻，不紧不慢捡起衣裳穿好，小心翼翼站立起来。或许是漂浮得太久，她行走的时候竟觉得每一步都十分沉重，又发现靠双腿行走的移动速度实在缓慢。

但她也是十分欣喜，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渴望化作人形，如今也成了真。她走到记忆中公子打水的井边，盛水的小木桶还在，她拿起木桶，想到公子以前就是这样提着木桶。细细抚过木桶表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公子的气息。

“呜呼呼……”

突然从不远处府中传来一阵哭声，沉浸在回忆中的花灵一下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幻化成人形的目的，以及许久不见的公子，立刻放下了水桶向府中跑去。

在她走到大堂入口的时候，一只狸花猫龇着牙从房梁上跳下来拦在她面前，“你这小妖，因何事入我府上？”

花灵寄托在牡丹之上时偶有见过这狸花猫，早已知其是只法力高深的灵猫，很早便守护在这座宅子里。

“狸猫大人，我原本乃牡丹花上花灵，由赵家公子照顾多年。如今几月未再见过赵家公子，甚是担忧，便提早幻化成人形，欲知府上发生了何种变故。”

“你离开吧。”狸猫说着趴在地上，闭上眼睛说着：“你见不到他了。”

花灵未想到狸猫竟会说自己见不到公子这种话，心想莫不是出了意外离开了这世间。一时愣在了原地。

“三个月前赵公子给老爷留了一封信，便离家出走了，至今音讯全无。”

只是离家出走，那公子还在这世上。还好，还好。花灵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便接着打听道：“狸猫大人可知公子为何离去？”

狸猫睁开眼，将花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突然猛地扑到花灵身上，吓得花灵后退了好几步。狸花又跳回地上，看着花灵惊慌失措的样子，自顾自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小丫头，我看你修为远远未达到境界，如何幻化成的人？莫不是找那灵娘要了灵丹。”

花灵定了定身子，点头说道：“狸猫大人莫要再这般吓我。我确实是服了灵丹。”

狸猫绕着花灵转了一圈，又问：“为赵家公子所来？”

“嗯。”

“哎，可惜呀可惜了，赵家公子看上了一贫苦人家女子，便将她带到府上来，向老爷说眀心意，欲娶她为妻。老爷不同意，赵公子便以死相逼，惹得老爷大发雷霆将赵公子关了起来。赵公子只得留书一封便逃出了赵府。”狸猫将赵公子离开的原委悉数告知给花灵，又问道：“小花妖，我问你，即便你日后寻得赵公子所在，赵公子却与别人欢好，你这灵丹岂不是白服了？”

花灵只觉得心里五味杂陈，不知如何回答。便说：“我先找到他就是。”

狸猫听花灵这句话说得十分认真，便摆摆耳朵，一跃跳上她肩头，呢喃道：“我也去吧。”“他毕竟是我唯一的主人。”

就这样，花灵带着狸猫，走出赵府，扎进茫茫尘世人海只为寻得赵公子一人。

她们向经过的每一座客栈，每一处茶水点打听，亦会向一些山野妖怪询问。偶尔得到些模模糊糊的消息。就这样，花灵走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翻过了一座又一座荒山野岭，从这片土地的最南边走到了最北边，仍旧感知不到赵公子的气息。

花灵自幻化成灵来到这世上，便一直依附在牡丹花上，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不曾领略人世间的繁华，亦不明世间总有险恶。她的人身幻化得十分美丽，惹得街头巷口有些混混流氓总打她的主意，但好在她是有些法力的，对付几个普通凡人自不在话下。

是夜，花灵与狸猫在远郊的一座山岭寻到个山洞便落了脚。时节已是深秋，花灵感觉到几分寒冷，便又收集了些柴木生起火，一人一猫相向坐在火堆边上。

“不知道公子如今过得好不好。”花灵痴痴看着跳动的焰火，不自觉呢喃起来。

“一年多了，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狸猫将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又翻转两圈，伸了个大懒腰，并不等花灵回答，自顾自说道：“我倒是后悔过，赵府的日子过得安稳舒服，何必要跟着你这丫头出来大海捞针。”

花灵白了狸猫一眼：“你大可以回去。”

“回不去咯，既已在外流浪，回到赵府只恐怕要被人当成野猫撵走……”

“哈哈哈哈……”未等狸猫说完，山洞外突然传来一阵笑声。

花灵和狸猫同时向洞口看去。只见两个长相美艳的女子走了进来，这些女子并非人类，而是幻化成了人形的狐妖。

狐妖看到她们，只兀自挥挥手打了下招呼，便继续说起：“只需一月，我便可将那个书生的精魄吸食殆尽，我离成仙的境界便又近了一步。”

“姐姐你是如何迷住那书生的？”

“我先是化作落难妇人，将他的妻子骗去送给了蛤蟆精，再返回他家中，幻化成他妻子的模样与他生活在一处，每日趁他熟睡便可大胆吸食他精魄。”

原来是恶妖，狸猫不屑地哼了一下，说道：“就不怕被仙界查出来，消灭了元神永不得转世？”

“呵呵呵呵。”狐妖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说道：“仙界如今只管升仙之事，才不去查你用的什么手段。”

“不过，你这花妖幻化得确实好看，任谁见了你都要被迷得神魂颠倒，你不如就跟着姐姐我一起修炼吧。”

狸猫对狐妖说的话嗤之以鼻。花灵听了这话也觉得十分不舒服，决心不再搭理她们。

自称为姐姐的狐妖在花灵身边坐了下来，半晌又从腰间拿出一卷手帕赏玩起来。手帕上隐约有一对名字，狸猫初瞟到只觉得那些字看着甚是眼熟，思考良久，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把扑向狐妖抢过了手帕，将手帕在地上摊开来，赵家公子的名字赫然浮现。

狐妖又惊又气，对着狸猫吼道：“死猫，你想干什么？”

狸猫想起狐妖之前说的话，变得十分恐慌：“这手帕从何而来？”

“呵，你管不着。”

狸猫只好喊了花灵出山洞，将自己的猜想悉数告诉了她。

“那只狐狸说的书生就是公子？”花灵想到自己苦苦寻觅许久的公子如今竟然被恶妖害了，心疼得十分厉害，又不知道该如何解救公子。论法力，她比不上那狐妖，硬抢行不通。又想到狐妖再花上一个月便会要了公子性命，一时呜咽起来。

“不如，你先应了那狐妖先前的话，跟着她去见到公子，我们再想办法将公子带走。”

只好如此了。

花灵故作镇定，回到山洞。踱至狐妖身旁坐下，拉起狐妖的手，笑盈盈说起：“姐姐，我愿意跟着你，刚刚那只狸猫不识好歹，还妄想劝我离开。”

“呀，真是个聪明的小妖，呵呵呵呵。”

花灵第二日便随着狐妖来到了书生的居所，是一处十分陈旧简陋的双层竹楼，与富丽堂皇的赵府完全比不得。她四处寻觅赵公子的身影，宅院，一楼客厅，四处都见不着人影。

狐妖又领她上了二楼卧室。

推开门，花灵一眼便见到了曾每天为她浇花打理的男子的面庞。只是，男子早已不是记忆中那般风华正茂，他盖了背子躺在床上，整个人消瘦如柴，口里不断发出病痛的呻吟。这还是她熟知的那个公子吗？她心痛至极，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就要抑制不住流出来了。

那公子见狐妖进来便喊了一句：“夫人……你回来了。”

此时的狐妖早已幻化成另一副模样，相必便是公子真正的夫人的模样。狐妖走到公子床边，也不管他的病痛，向他介绍起花灵来：“夫君，这是我的妹妹，今后便要与我们一起生活了。”

公子从床上缓缓坐起，他这个动作做得十分艰难，歇息一阵，看着花灵，仍旧挤出了笑容说道：“你好像……我的一位故人。”

花灵看着这个对他微笑的男子，泪水一下子就决了堤。惹得两人很是奇怪。她感觉脑袋十分沉重，只好跑下了楼，独自在客厅坐了下来。

良久，狐妖也下了楼，来到她身边。幽幽说道：“那书生，莫不是你什么重要的人吧？”

花灵也不再隐瞒，将自己这一年多来的寻觅说了出来：“我与灵娘交换了灵丹，就是为赵公子前来。如今你害公子至这副模样，我定是要救他的。”

狐妖盯着花灵看了好一会儿，说道：“瞧你这漂亮的小脸蛋，这么哭起来可让人心疼了。罢了。我虽作恶，也不是什么大恶之类。我将他交与你便是。”“只不过他这幅躯体，恐怕也活不过几个月了。”“灵娘或许能救他，你若敢为他豁出性命，大可试一试。”

花灵谢过狐狸，上楼去催眠了赵公子，请来灵娘。

“娘娘，请你一定要救救公子。他若死了，我存在于这世上便毫无意义了。”

“你还记得你曾期许给我留存于人间的年限吗？”

“待公子老死去。”

“算一算，大概有50年吧。”“救他，当然可以。以命换命，他失了精魄，便将你50年的灵力度给他，换他一世安稳。可愿意？”

“愿意。”

“你来人间还不到两个年头，便要为此人元神俱灭吗？”

“我愿意。”

灵娘摇了摇头，叹口气。不再质问她的决心。“我将你的灵力度给他后，便算做你期限已到。”

……

……

狸猫带着狐妖将赵公子送回了赵府。赵公子沉睡了四十九日才醒来。

他轻轻下了床，只觉得神清气爽。推开房门，屋外竟下着雪。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自己颠沛流离，染得一身伤病，很是难过。梦里还出现过几名女子，他只隐约记得自己曾对一名女子说过：“你好像我的一位故人。”但回想那人面貌，却怎么也记不得。

他又想起自己的牡丹花，想来很久没去打理过，便披了外衣去看，却只看到一片残枝败叶，连根也翻起来尽数枯死了。

狸猫伏在房梁上看着这一切，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