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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母亲死了，她跳了河。
村子东边的那条河，有个水坝子，我母亲的尸体就是在这水坝子里被人发现的。
我想到那天从我家窜出来的阿美父亲，还有母亲的痛哭，觉得这两件事一定有联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坏事情总是传得特别快。
父亲很快就知道这件事和你爸有关，跑到你家去说理，你爸躲在屋里不出来，你妈又哭又骂，骂我母亲勾引男人，骂我父亲怂包管不住老婆偷人，父亲立时红了眼往上扑，你的三个哥哥一阵拳打脚踢，父亲倒地不起。
送到医院，抢救无效。
一夜之间，我成了孤儿。
而你爸和你的三个哥哥只被拘留了几天就被放回来了。
生前和母亲相好的婶子们悄悄告诉我，说你们家在镇上、县上都有关系，是以正当防卫判定的。婶子们还说，我一个小女娃，要想继续在这村里过下去，只有忍。
说完，宋唐满面震惊，早些年，他听父母说过这件事，但并不了解其中的内情，现在知道了真相，他同情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许久。
阿美则不同，她还觉得委屈。
是，是我爸侮辱了你妈，但那天是他喝多了酒头脑不清醒做的，酒醒后，他也很后悔。而且，那天我妈已经和他大打了一架，把他的脸都抓花了，他们俩都商量好了，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以后会对你们家多多照顾的。阿美说。
当没发生过？多多照顾？
如果不是因为你爸，我的父母还好好地活着，我怎么会成了孤儿？！被侮辱的人自杀了，侮辱别人、伤害别人的人却好端端的活着！这是哪门子道理！
事情发生后，你们家，直到现在，都没说过一句道歉的话，任何代价都没付出过，你觉得，这公平吗？
谁说我们家没道歉？没付出代价？阿美擦了把眼泪，狠狠地盯着我。
怕你不愿意见我们家的人，你爸走的当晚，我爸妈就托了宋唐的爸妈转达歉意，我家腾空了家底，淘了八万块钱，一起交给宋唐爸妈让一定转交给你！
我爸妈还让他们告诉你，以后只要是你家的事尽管来找我们，不管什么事，我们都会帮忙！不信，你问宋唐！
两对灼灼的目光盯住了宋唐，他被我们看得直流汗，手脚尴尬不知往哪里放。
佳佳，你听我说。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当时，阿美家确实把这笔钱给了我爸妈，但我爸妈看你一个女孩子，拿着这么一大笔钱，实在不安全，就想着先替你保管。而且，这笔钱，咱俩结婚的时候，已经全用在买房上了。
我想起来了，结婚时公婆说宋唐原来的房子离过婚，晦气，要买新房，他们钱不够，让我把我家的祖宅卖了，连同他们攒的，一共拿了三十万付的首付，合同上写的宋唐的名字。
不提当年的八万搁到现在价值几何，只我家的祖宅，现在的价值也不止三十万。
我又想到，宋唐离婚后，他们一直撺掇我俩结婚，现在想来，老两口算盘打得真精：我嫁给宋唐，那八万块和卖祖宅的钱就成了笔糊涂账，即使我今天知道了真相，又怎么好意思对当年的恩人、如今的公婆提还钱的事呢。
二十年前的真相今天被揭开，宋唐的父母，真的让人心寒。
阿美还在哭诉：他们昧了你的钱，是他们的事；我父母对不起你家，也是父母的事，李佳，我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那么对我？！
02
出了父母的事，乡人们对我更加好，阿美也是，可我知道，这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和怜悯，我并不想要。
每个夜晚，睡在宋唐家的厢房里，我都会把头闷在被窝里流泪，我想父亲想母亲。
我想，如果不是阿美的爸，我不会失去母亲；如果不是她的哥哥们，我不会失去父亲。
我根本不会成为孤儿，受人同情和怜悯！
我恨！
有一天，放学后，我和阿美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当时是秋天，玉米长得老高，高出我们一头还多。
路两边影子幢幢，安静得让人有点害怕。
一个货郎，挑着担子，迎面走来。
阿美没看见，她只顾着掸我身上不小心蹭的土。
看见我们，货郎老远就停下来，拿出毛巾擦汗。他四下张望一番，笑着问，小同学，葛家庄怎么走？能不能帮我带带路啊？
这货郎的眼睛实在太灵活了些，没来由我就不喜欢。
阿美却热情地往后面一指，你往前直走，第二个十字路口左转，再走四里多地，就到了。
货郎说，小同学，我第一次来这儿，你说得我都糊涂了，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到前面路口指给我看呀？
阿美为难地站在原地，看看我又看看货郎，我回头望了一眼，我知道只要我叫她回家，她绝不会和那个人去。
然后，我说，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于是她向我点点头，高高兴兴地和货郎边说话边往回走。
这一走，二十年，没回来。
当天晚上六七点，阿美的父母哥哥们到阿棠家找我，问见阿美了吗？她去哪儿了？
我告诉她们货郎的事。
说完后，我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问，阿美还没回来吗？她让我先走别等她，早知道，我等等她就好了。
一脸后悔的样子，不过那句“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一个字也没提。
阿美的父母哥哥们神色惊疑不定，宋唐的母亲则搂住我，不住地说，傻孩子傻孩子，幸亏……
阿美的家人就变了脸色。
后来，村人们说，阿美被人贩子拐走了。
我悔过，在某些良心发现的时候。
我想当时如果我叫她不要去，或者我和她一起去，估计结果不会像现在这样。
阿美说那天还没到路口，货郎就捂了她的嘴把她闷晕了，等她醒来又欺负了她，最后转了几道手把她卖到了一个傻子家。
阿美再也没进过学校，开始时他们把她锁在家里，后来看她顺从了，就放她出来一块下地干活。
她啥活都得干，不干就不给饭吃，干得不好也没有饭吃。
她跑过，被抓回来，打得遍体鳞伤。
她和傻子生过孩子，被警察救出来时，整个人都快疯了。
阿美的哥哥们并不想认她，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小家，觉得她丢人，是阿美母亲坚持，才把她接回来。
阿美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天我说的“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她说，我不欠你了，李佳。我用自己的二十年还了我父亲、母亲、哥哥们欠你家的债。
不，阿美，债没有那么容易还的，即使你所经受的一切让你还上了一部分，而现在，你又欠了新债。
宋唐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但这一切又好像都与他脱不开干系。
阿美，我早知道你回来了。我说，别忘了，祖宅虽然卖了，但我是宋唐的妻子，我也经常回老家，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了。
03
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的。我一直都在等这一天。
结果你没先找我，先找了阿棠。
宋唐是个心软的人，不像我，心狠。你一哭，一说，一扑，他就会倒。
对他来说，你这些年的遭遇和他和我的生活简直天上地下，你就像一个落难的天使，他以为自己是英雄，能拯救你。所以，你俩混到了一起，是吗？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就进过这所房子吗？
碗在哪里放，锅在哪里搁，鸡蛋、火腿都是你买的吧，阿棠从来不操心这些事；还有床头柜里的眼罩，你那么熟悉这房子里的摆设，你俩不只在这房子里做过饭，甚至一起在我的床上滚过了吧？
你们还一起洗过鸳鸯浴，否则，刚刚你不会有胆子直接跟进客厅的卫生间打湿衣服？
你想从我手里把宋唐夺走，想和他长久，想把我取而代之，但是，阿美，那是不可能的。
每个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你以为宋唐会例外吗？即使不是我，陪伴他到最后的也一定不是你。
阿美，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啊：你的过往你的遭遇，现在有多让他同情多让他怜爱，以后就会多让他难堪多让他厌恶。
看看他的第一次婚姻，看看他身边不断更换的女人，看看我，你还认为你们能长久吗？
宋唐在我的话语中涨红了脸，支吾半晌，终究没反驳出一个字。
阿美的脸开始扭曲。
我会让位的。我和宋唐在一起，更多的是习惯，不是爱情。
阿美，无论你信与不信，这些年，我曾无数次梦到过你。
你刚走的那些年，我还有恨，但现在，没有了。一生很长，世事变迁，谁能靠恨过一生呢？
我很庆幸，你终于回来了。
阿美，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我们上学读书受教育，就是为了让这个魔鬼受教化，不被放纵。那时，我对你说“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其实是心里的魔鬼在说话。
你决定用和宋唐在一起报复我，也是你心里的魔鬼在指使你。
阿美，你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原谅我，你还有心魔。
阿美，尽管晚了二十年，也请允许我向你说声，对不起！
泪水从我的脸颊滚滚流下。
我把签过字的离婚协议交给宋唐。
这一刻，我终于感到了彻底的轻松。
原来，恨很容易，放下也不难，只要肯做，终会有释怀的一天。
我无比庆幸，阿美回来了，我能当面向她说出这些过往，说一声“对不起”。
阿美，愿你的余生，幸福、快乐，不只有恨。
我走出家门，走出小区，走过街道，沿着重复了无数次的大路一直往前。
这又是一个秋天。
二十年前的秋天，我抛弃了阿美，也弄丢了自己。
今天，我又一次留下她，还有宋唐。
是谁说过，与对手角逐时，不是一味咬紧不放就能获得胜利，反其道行之，主动放手，也是一种胜利。
想到此刻，没有了我，明白了一切的宋唐，会以怎样的面目对待阿美，我就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秋日如画，一切都还来得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