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十七岁,裤脚总沾着田埂上的泥,白衬衫第三颗纽扣松松垮垮地晃。阿爷的竹编背篓斜倚在门槛上,篓底还留着去年野栗子的刺,像谁没说完的半截话。
"去后山采点金银花。"阿爷用烟杆敲了敲鞋底,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转瞬就灭了。我扛起背篓往坡上跑,蝉鸣在耳边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阳光透过油桐树叶的缝隙,在草叶上缀满碎钻似的露珠。
就是在那片蕨类植物疯长的凹地,我遇见了她。她蹲在一丛野菊旁边,手指悬在花瓣上方,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晨露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滴,落在酢浆草的叶片上,惊得那抹紫颤了三颤。
"这露珠能治烫伤。"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山涧水还清亮。我这才发现她胳膊上有块红肿的疤,像片枯掉的枫叶。她教我辨认哪种车前草的汁液最能消炎,说马齿苋晒成干能治拉肚子,还说清晨带露的金银花要趁太阳没出来时摘,药效才最足。
我们踩着露水往更深的林子走,她的布鞋沾了泥,却走得比谁都稳。她说她阿爸是守林人,去年冬天巡山时被滚石砸中了腿,现在还躺在床上。"这些草啊露啊,比城里的药便宜。"她笑着说,眼角弯成月牙,露水里映出两个小小的影子。
后来每个清晨,我都找借口往山里跑。有时她在溪边洗野菜,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冷水浸得发红的小腿;有时她蹲在松树下捡松果,说松针烧成灰混着猪油,能治冻疮。我们会比赛谁摘的金银花多,输的人要被弹额头。她总说我摘得太急,把露水都震掉了,可每次都是我赢,她的额头上很快就泛出淡淡的红。
有天她从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罐,里面盛着琥珀色的膏体。"用野菊花露和蜂蜡熬的,治你手上的茧子。"我的手掌因为帮阿爷劈柴磨出了厚茧,她用棉签蘸着膏体轻轻涂上去,凉丝丝的舒服。罐子里飘出清苦的香,混着她发间的草木气,在鼻尖绕来绕去。
那天我们待到日头老高才下山。阳光把露水晒得半干,草叶渐渐直起腰来。她忽然指着我背后说:"你看,露水被晒成雾气了。"我回头时,只见漫山遍野的水汽正往天上飘,像无数透明的翅膀在飞。她的睫毛上还挂着最后一滴露,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
秋收前的那个清晨,我在老地方等了很久。野菊开得比往常繁盛,露珠在花瓣上滚来滚去,却迟迟等不来那个熟悉的身影。直到太阳爬到树梢,我才在一棵橡树下发现个布包,里面是半罐没用完的菊花膏,还有张用铅笔写的字条:"我跟阿爸去城里治病了,这些草你留着用。"
露水顺着橡树的纹路往下淌,在字上洇出一个个小圆圈。我攥着那张纸往家跑,背篓里的金银花早已蔫掉,叶子上的露水早就没了踪影。阿爷在门口抽着烟,见我红着眼圈,只是把烟杆往石桌上一磕:"守林人的闺女今早跟着救护车走了,听说要去大医院。"
再后来,我去城里读高中,大学,在写字楼里穿着西装打领带。有次加班到深夜,茶水间的微波炉突然冒出火花,烫得我手背火辣辣地疼。我下意识地想去找带露的野草,手却停在半空中——办公室的绿萝叶片上,哪有什么露珠。
去年清明回乡下,阿爷已经走了。我独自往山里走,油桐树长得比从前更高,蕨类植物依然在凹地疯长。晨露沾湿了我的皮鞋,冰凉的触感顺着脚踝往上爬。蹲下来细看时,草叶上的露珠里,分明映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正踮着脚要弹我的额头。
阳光慢慢爬上山坡,露水开始蒸发。那些透明的珠子一个个消失,像被谁悄悄收进了口袋。我忽然想起她最后说的话:"露水见不得太阳的,就像有些日子,过了就过了。"
风穿过林子,带着野菊和金银花的气息。我伸手去接那正在消失的露,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凉的湿。原来那些被我们抚过的露珠,早就顺着岁月的河床,流进了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