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信县有一位老人家,是蔡店村人。因为村距离县城中心有五、六公里路,父子俩为了营生,想了一计,那就是当路设立客栈,供往来的车夫、商人住宿。生意一直不错。
一天,有车夫四人,远远望见这家客栈,因时近黄昏,所以,众人就赶上前去投宿。可不巧的是,老人家的客栈这个时候已经住满了客人。眼见光线迅速暗淡下去,又找不到其他住宿的地方,疲惫不堪的车夫,这个时候只好央求老人家行行好,随便找个地方,让他们歇歇脚。
老人家这时忽然想起一个地方,只是害怕不大能够满足这些车夫的要求,所以,沉吟不语。车夫们看出了老人家的迟疑与犹豫,就说:“老人家,我们只求有一个地方可以休息就好,就算是走廊之上,是屋檐之下,这对我们来说,也没多大关系。出门在外,哪还能挑三拣四。老人家,您就行个方便吧。”
当时,老人家的儿媳妇恰好刚刚去世,尸体还停留在房屋里边。而儿子正好给她置办棺木去了,暂时还没回来。老人家说明情况之后,又说:“那间灵室,就在通道的另一边,比较安静。大家要是不介意,就请跟我来吧。”众人觉得那也只能这样了,就尾随老人家,走进那一间房屋。
刚刚跨入房门,车夫们就看到正厅之上摆放着一条长长的几案。几案上有灯。灯光略微昏暗。案后挂着帷帐。帷帐后是灵床。灵床上躺着老人家的儿媳妇。媳妇身上覆盖着白色的被子。被子是纸做的。
车夫们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乡俗。几案的摆放,帏帐的功能,纸被的覆盖,他们都非常清楚。不过,因为疲累或者是出于尊重,他们并没有过多注目灵床上的尸体。印象里头,只是一片白。纸白,帐白,粉白,皮肤白。
再往后走,原来,房间内还有内室。这里间应该就是平时老人家儿子和媳妇睡觉休息的地方。里头有一张连在一起的床榻。老人家说,你们可以在这里休息。
四人谢过老人家之后,劳累、困乏,就向他们奔袭而来,先是脚,后是大腿,再往后是腰身,接着,又到了双手和肩膀,跨过肩膀之后,就到了头颅。四人无不觉得这头颅重如岩石,所以,刚一靠上枕头,就如塌陷在棉花里边,异常舒服。
不一会儿,鼻息就响了起来,一波又一波,像潮水,然后,慢慢地渗入这寂静、巨大的黑夜。
2
却说,这四人中还有一人睡得并不昏沉,他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头很重,脚很轻,意识在漂移。忽然间,他听得灵床之上,沙沙作响,似有物在骚动。他急忙睁开眼睛,斜看下去。
案上灯光,此时正照在灵床之上,无比清晰,那女尸,已揭开纸衾,并缓缓下得床来,而后,渐渐地向卧室移了过来。车夫见状,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他一眼瞥见老人家这位去世媳妇的正面,脸蛋居然不是白色,昏暗的油灯之下,看起来反而是淡金色。
不一会功夫,她已经来到了睡榻之前,额头上缠着一块绢布,神情若有却无。只见她俯下身子,陆续地朝那三位已经睡熟的伙伴吹了一口气。车夫浑身冒汗,不敢继续往下想。他偷偷地、轻轻地把被子漫上来,盖住自己的头部,并且,闭住呼吸,忍住吞咽,把眼睛眯紧,把耳朵张开,听着时间一点一滴流走。
果然,女尸吹完了其他三个人之后,就移到他这边。动作跟先前一模一样,也是俯身到车夫面前,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等车夫警觉的心渐渐平稳,他才发现那女尸已经出了卧室,一阵纸衾之声又从外间传来,很明显,她又躺下了。车夫偷偷地伸出头来,细细窥探,只见那女尸又如先前他们进来时所看到的那样,直直地躺着。
车夫这时非常害怕,又不敢发出声音呼唤同伴,只得用脚暗暗地踩踏他们,可没想到,他们一点动静都没有。他思来想去,想去思来,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决定,还是穿上衣服逃跑比较妥当。可刚刚拿起衣服,想穿上,灵床那边就又传来沙沙的声响。
车夫吓了一跳,又赶紧躺下,把头缩在被子底下。耳朵支着。那女尸又过来了,又对着人,吹气。接着,又离开了。不一会,灵床又响动起来,车夫心下算定,知道她已躺了下去。,这才慢慢地把手伸出被外,伸向裤子,不让出一点声响。
手慢慢地、缓缓地、轻轻地在空间里移动。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了。等车夫把裤子拿在手里,时间,又飞快走起来。只见车夫急忙扯着裤子,穿上之后,顾不上穿上鞋子,就迅速奔跑起来。
这时,尸体也起来了,看样子,像是来抓他。尸体过了帷帐。车夫拔开门闩。尸体逼上前来。车夫推门而出。数秒之间,尸体就又紧紧地跟在身后。
车夫一边奔跑,一边呼喊,一边嚎叫,只是,村中之人,没有一个警醒过来。他想着去扣老人家的门,却又怕太慢了,被尸体赶上。于是,就望着县城的大路,极尽全力地跑去。
3
窜到东边郊外,他一眼瞥见一座寺院,又听得院中传来铎铎的木鱼之声,于是,疾跑过去。砰,砰,砰,寺院的外门被敲得震天价响。一个和尚过来开门。他眼看来人神情有点反常,就不立刻接纳他,让他进去,反而把门推紧。
一会儿功夫,那女尸也跟上来了,且距离车夫只有一尺多。车夫又困窘,又疲乏,又惊惧。眼见门外有一颗大白杨,身围差不多有四五尺,他迅速跑了过去,把它当成自己的屏障,阻挡女尸的进逼。
女尸右,他就左;女尸左,他就右。尸体越赶不上他,就越是愤怒。
不过,这个时候,双方都已经现出疲倦之色。忽然,女尸收敛起肢体,直直站立。车夫虽有树干的庇护,但也汗如雨下,气喘如牛。
只见女尸突然跳了起来,伸过两臂,想隔着树干,探手过来抓他。车夫大吃一惊,往后扑倒,晕了过去。尸体,眼见抓不到他,又夹在那里,渐渐地,身子也僵硬了。
那原来开门的和尚,在门内仔细地听了很久,等外边没了声音,才开始出来。他看到刚才敲门的人躺倒在地上,用烛火一照,像是死了,可是,趴在胸口一听,心似乎还在搏动。他把客人背在背上,进到寺院。一整夜差不多快过完,客人才开始苏醒过来。
和尚把来汤水,细心呵喂,而后,才慢慢探问客人夜里的情况。客人一一说了。等他把故事说完,寺院清晨的钟声也开始响了起来。
清晨的景色,迷迷蒙蒙。和尚出了寺院,走到树前一看,果然有一具僵硬的女尸。心下大惊,赶紧报告给知县大人。
知县大人一听说这事,也赶紧赶了过来,亲自查看,检验。检视过后,他命差役把那女尸的手从树上拔出来。来人拔了许久,还拔不出来。
知县走上前去,细细一看,那女尸左右两手都是四只手指并拢,且弯曲得像钩子一样,插到树干之上,心下揣摩,应该有一节指甲深。于是,他又叫多几个差役帮忙。差役们一起用力,才把左右两手给拔了出来。
知县一看,那手指插入的地方,像是在树上凿了一个个孔洞。
事情办妥之后,又派遣差役到那间客栈探问。老人家的家里,这时,也是哗成一片,糊成一片。大家伙都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昨晚刚刚来住宿的几位车夫死了。为什么儿媳妇的尸体也不见了。纷纷扰扰。
差役把寺院那边的情况,以及故事的来龙去脉都说与老人家听。老人家听后,默然良久。等跟随差役来到寺院之后,他才叫人把儿媳妇的尸体装好,并运了回去。
那位幸免于难的车夫,这时,也向知县哭诉:“大人,我们四个人一起出来,可没想到碰上这事,现在,我只得一个人回去,您想想,就一个人,这样的话,我以后怎么跟乡亲们交代,怎么取信于他们呢。”
知县大人叫人写了一纸文书,作为证明,并赠送一些盘缠与他,让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