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中秋,父亲的眼泪灼痛了我

文/萧晓四姑娘

又是一年中秋节,阖家欢乐的日子,中秋吃月饼是我们不变的习俗,中秋吃月饼,人团圆。月饼增加了我们中秋团圆的仪式感。

在九十年代的我的家乡,能不能在中秋吃上月饼,能不能在中秋吃上饺子是衡量一个家庭是贫困还是富裕的最低标准。而我家,很不幸的,在中秋吃不起月饼,就是那种稣皮月饼,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那种月饼多少钱一个。

在爷爷奶奶那一辈,我们家就穷,奶奶常常带着父亲和叔叔姑姑们去要饭。姥姥看上了父亲忠厚老实,让母亲嫁给了父亲,这是母亲一生贫穷苦难的开始。

为了要儿子,母亲先后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其中我是老四,母亲将三姐送了出去。父母并非重男轻女的老封建,这从父母拼命供我和弟弟上学可以看得出来,我甚至还复读过,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父母也没有动过不上我上学的念头。

我大伯家有两个儿子,二哥比我大姐大一岁,因为母亲第一胎是个女儿,大伯时不时在屋顶上骂我妈生不出儿子,爷爷奶奶姑姑们也明确的不喜欢我们家的女儿,说起来,我们姊妹五个,奶奶一个也不曾帮我妈看过,就是我弟弟也没有。

母亲在屈辱中一心要生个儿子,在我不到三岁那年,父母带着我离开家乡去了东北通化。留下大姐和二姐让我爷爷奶奶带着,走时留了足够的粮食,衣服和鞋子,奶奶把父母留下的好的粮食拿来给三叔四叔吃,衣服鞋子则被姑姑们拿去给他们的女儿穿,大姐二姐吃黑面窝窝头,穿破衣服,鞋子都露着脚趾头,跟着下地干活。即便如此,爷爷奶奶还是动了要把两个姐姐卖掉的念头,好在村里有人给我父母报信,挡下了这桩事。

我们在东北的一个山头住下来,有一个草屋,离附近的村子有一定距离,母亲带着我在家里,父亲出去干苦力。那时我常常挂在嘴边的是“只等来年春风刮,带着弟弟回家去”。终于,我们家盼来了我的弟弟。

刚出月子,父母就带着我俩赶回了家乡,有了儿子,日子有了盼头,父母起早贪黑的干活,早上四点多就去地里干活,我父母是村里起的最早的人,我们那里是山区,不比平原的农活好干,一年到头在地里忙活,也忙活不了多少钱,父亲老实,别的不会,只会闷头种地干活。而我们几个孩子也是早早的就跟着父母干活。

家里有四个孩子,等弟弟也开始要上学,父母无论如何供不了四个孩子一起读书,然后大姐读到小学三年级,二姐读到小学五年级,二姐是最可惜的,她聪明,灵活,成绩好,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校长如果我们家好几次,二姐哭着说可以不要新衣服,只要能读书就行。父母看着我和弟弟,还是狠心拒绝了二姐。后来二姐出去打工,攒钱学习,开店,现在过的越来越好,舅舅直到现在还说要是二姐能读书,会是家里发展最好的一个,可惜她是二姐,下面还有弟弟妹妹。

两个姐姐先后出去打工,因为没有文化,也赚不了多少钱。父母省吃俭用供我和弟弟上学。我上小学那会一分钱的零花钱也没有,捡别人不用了的铅笔头用,没有本子演算就在书本上。三年级之前我是个总被别人欺负的孩子,因为脏因为穷,没有新衣服穿,头发常年不洗,很少说话。后来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总是班里的一二名,然后抄我作业的越来越多,才开始没人敢欺负我。

我从来不带作业回家,因为没有时间写作业,我的作业都是上课的时候写。通常老师在上面讲课,我就在下面做课后的练习题。回家就要干活,早上父母走的早,我上学之前要做好早饭,然后拿这个馒头或者煎饼吃着去学校,中午也是,晚上放学后要好快跑回家去放羊,家里有七八只羊要等着我放学后领它们上山吃草,小学四点来钟就放学,所以来得及干很多活。所有的农活我基本都会干,所以我的力气一向很大,班里的男孩子都不能比。

我四年级的时候,秋天家家户户种白菜,我家菜地在村西头,我们住在村东头,白菜浇水的任务就落到了我头上,那时候个子矮,挑着两个桶,桶能和地面持平,刚刚起来一点,水潭离菜地很近,但有一个上坡的地方,我挑着水,晃晃悠悠,一路洒出很多来,鞋子和裤子都弄湿了。等我浇完白菜,再飞奔回家,拿点吃的往学校跑。那段时间我的鞋子天天都是湿的,没有别的鞋子可以换,就只能穿着湿的去上学。

可能很多人不理解怎么穷成这样,毕竟我父母那么能干,因为我们家超生,从我二姐开始就罚款,我弟弟更是交了一个十四年,每年一千,几年之内逼着交了一万四才给我弟弟落户口,我交的少点,在我开始读一年级才落下户口,后来政策出来我们本不必交那么多,但村里逼着我们交,很多钱都进了村委会。

那几年时不时躲计划生育,我爸爸甚至挨过打,他们抢我们的粮食,家具,自行车,我们去东北那年把我家房子拆了一间。

那时候不懂攀比,只是知道我们家孩子和别人不一样,我和弟弟从来不敢多花一分钱。我初中没有住校,二十里地,大冬天骑着自行车来回跑,高中一个月生活费七十。2007年上大学,四年花了家里不到两万块钱。

在我上初一那年,我一件外衣穿了整整一年,红色的,薄薄的,夏天就挽起袖子来,冬天就在里面套上棉袄,我总是低着头,除了前后左右相邻的同学,我几乎不和别人说话,极度自卑让我恨不得在同学面前隐身。后来境况好点,二姐带回来很多不穿的衣服,我穿了五六年她的衣服。

我初一那年,中秋,两个姐姐没有回家,家里只有父母,我和弟弟,再简单不过的饭菜,没有月饼,我并没有觉得什么,好似本来就该这样,虽然想吃,没有也不觉得怎么样,我和弟弟从来没有开口问父母要过任何零食吃,实际上家里有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父母给什么,我们就要什么,除此之外,没有要求。

吃过饭,我和弟弟去另一个房间睡觉,躺下后静悄悄的,过了一会,等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声音,我本来没在意,弟弟也醒了,他有些害怕,然后我带他去了父母房间,推开门,母亲合衣躺着,父亲坐在床沿上,一边哭一边用一只手晃着母亲的腿,嘴里说着“为什么,为什么孩子连个月饼也吃不上”。

我的脑子哄的一下,感觉心里有什么轰然倒塌,不一样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在我心里,父母是何其伟大,他们养育了四个孩子,还供两个孩子上学,那会村里很多人嘲笑他们,饭都吃不起了还让孩子上学,很多人家的孩子都上不了几年学就不让上了,我父母反而死命供我俩上学,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能打倒我的父母,母亲大字不识一个,父亲读了半年书,可是他们却一定要我和弟弟读书,上到哪供到哪。

我无论如何想不到父亲会因为没有给我和弟弟买月饼吃而难过到哭泣,我和弟弟并没有因为没有月饼吃而不高兴或者怎样,我们深知家里的窘境,又怎么会在乎吃不吃月饼,然而我们不在乎不代表父亲不介意,他觉得这是他的责任。他觉得他没有给我们提供好的生活,没有让我和弟弟享受童年的快乐,没有给我们提供无忧无虑的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的生活。身为父亲,他痛感自己的无能为力。那么,这是谁的错呢?

我和弟弟站在门口,弟弟吓的哭了起来。那个画面对我的冲击太大,后面发生了什么我没有任何记忆,似乎我看到的就是一个电视剧的画面,画面里只有这些内容,其他的不需要展示,后面怎么谢幕,人物怎么退场都不在电视剧播放画面里,似乎人们也不需要知道那些。那一天,我的记忆里只有那几个画面,也许那一年,我的记忆里也只有父亲的眼泪。其他什么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原来父亲并非万能的,原来父亲这个一直庇护着我们的大树强壮到无所不能,他庇护了我们,却日日受风吹日晒雨打雪欺。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

那时弟弟还小,我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从来没有提过,我也没有问过,但它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秘密,那以后,我渴望长大,我渴望离开家乡,我渴望将来成为他们的依靠。让他们不要再那么劳累。

兜兜转转,又过去了很多个中秋,有时我会回家,有时我在外地,再没有哪一年的中秋停留在我的记忆里。我记忆里,永远记着父亲的眼泪。

后来我和弟弟上了大学,毕了业,我有了孩子,弟弟正在事业上升期,也有了女朋友。大姐一个孩子,二姐有两个孩子,三姐和父母相认,有两个孩子。

热热闹闹的一大家子。每次一回家,父母就笑呵呵的,看着我们自己做饭,吃饭,聊天,父母很少插嘴,父亲有些迟钝,他们跟不上年轻人的步伐,不懂我们的生活,一如我们也不懂他们。

父母还是在辛勤的劳动,六十多岁的人,还种桃树,柿子树,核桃树,栗子树,山楂树,种药材,怕花钱,两个人在家盖偏方,过道。父亲常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他看着村里人越来越富有,看着别人还那么能干,他就眼馋,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可是身体已经支撑不起他的理想,我这个年轻人无法理解父亲的想法,他的苦闷,我知道他不扶老,但不知道该从何处劝他,他闲下来就难受的性格是注定要一辈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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