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太阴之气所伤中醒来时,躺在一块青石上。青石上还躺着一位,不是役蒙,而是白发红眼的俊逸男子,一根黑色的鸦羽盖在眼睛上,正在懒洋洋晒太阳。

我不喜欢太阳,太阳是热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会令我灼痛,有一种即将融化的感觉。雪天冰地没有太阳,长久的寒冷裹挟,初到魁地时,我异常不适应,寸步难行,慢慢接触,才有所好转。
今日阳光温和,我几乎没有反应,可从地下出来突然遇见,直刺得眼睛痛。我急忙又闭上眼帘,待稍有缓和,再缓缓睁开。迎眼却是那个俊逸男子的脸面,他十分欣喜,“你终于醒了。”
我吓得忙从青石上滚下,双手支地撑住上倾的身体,试探问道:“你是白额乌鸦?”俊逸男子似觉得我的行为颇为滑稽,不禁谑笑,点头回复。久困得脱,我感觉他与青铜棺内完全换了一副气质。接着现回白额乌鸦妖形,“承诺你们的事,我已完成,现在你醒了,我也可以安心离开了。”说完,挥动翅膀,欲要高飞。
我迭从地上耸身,紧紧抓住他的跗跎骨,“这里根本不是那片坡林,”环顾四周,少许的草木掩盖不住空荡,“还有,我的伙伴役蒙呢?役蒙去哪了?”白额乌鸦道:“你们当时只说离开地底,也没具体指明地点,役蒙被我的属下带到哪里了,我也不清楚。”他的这番话,我气得脸色雪白,双眉蹙起,心中暗骂:“你们在青铜棺里不是快被关疯了,而是关傻了。”
我嘴上是不敢这么说的,想起他的利爪,心有余悸,万一惹怒了他,激起歹心,再扎进我的脖颈,杀我倒不会,看样子,他大抵还是讲道义的,但抛下我不管,还是极有可能。“即使我们没有讲清楚,你们也不应自我臆断把我们分开。”另一只手,我也抓在他的跗跎骨上,“是你们有错,不带我找到役蒙,我就死缠烂打,死也不放开。”
白额乌鸦嘎嘎大笑,与先前同样的谑笑,“把心稳稳地放在肚子里,既然你提出,我一定带你找到役蒙,即使我现在很想去拜见乌麻王。”他的言笑间,我是稚气的。又解释,“关在青铜棺内太久,见到地上的世界简直忘却了一切,只念着先前往各自以前贪恋的地方,也就暂时把你们忘了。我先带你返回那片坡林,说不定役蒙已在那里等你。”
白额乌鸦在空中振翅飞翔,抓着我,我在他的爪下观览所掠过的风光:山河林谷,群妖都地。役蒙曾告诉我,魁地自来兴盛,物华妖繁,盖四地之所集。“魁”之一字便是由此而来。在他的口中,雪天冰地与之相比,无疑是不毛之地。正因这句话,我才匆忙选择和他来到魁地,虽未见全魁地,眼下所过,已呈现出我在雪天冰地中憧憬的世界,渐渐陷入臆想。
一阵阵轻痛感传来,嫩绿坚硬的树叶摩擦我的脸庞,划破了沉迷的美好幻境。山南坡林里不见了那些睡梦花,心间莫名生出物非而见不到役蒙的悲凉。白额乌鸦带我找了遍,确实没寻到役蒙的任何踪迹。他落在枝头,我丝毫不离他,先等,役蒙也许下一刻就会出现,他让我先抱定这样的心思。
白额乌鸦看上去云淡风轻,渲染引出我内心的相信。这片坡林给我的印象就是等待,等待是折磨的,我们只好借些交谈来消磨时间,是他先开的头。我不知道他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真真假假又有何谓,那是他的生活,给我留下的只是“司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所代表的妖,役蒙出现了,我与他大概再无瓜葛。
我叫冷含青,役蒙帮我取的名,表达我与我的追求。我十分喜欢这个名字。及此,又回忆起和役蒙相伴的时光,思念役蒙更甚了。但等待了近十天,仍旧没见到役蒙,我不愿再等了,逼他再想办法。这件事上,他应矮我一截,与他相处,渐渐弄清了他的脾性,我愈来大胆了。
“再等待下去,多半也是没有结果,役蒙若想到这里寻你,也早该到了,或是路上遇到阻碍耽搁了。我也不愿在这里浪费时间。”司逢提议道,“不如你先和我回鸟居之地诸禾,离开了近一百年,再贪玩,也该回去拜见乌麻王了。从我那些回去的下属中,了解役蒙的消息,再做打算。正好我也能去拜见乌麻王。”
役蒙最终的目的地是牛精奉吉居住的四夷山,去四夷山,一定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当时青驴精把标有何首乌精藏匿聚集地的地图给了役蒙,我只瞥了几眼,另外两处完全没记清地名,不然去那里寻役蒙,没有比这更快更直接的办法。没有捉到何首乌精,役蒙去四夷山也枉然。有了这片坡林的经历,我相信役蒙肯定可以再捉到何首乌精。
司逢是有私心的,赤裸裸的私心,这私心听来并无碍,还能更快找到役蒙,毕竟四夷山就在那里,随时都可以去。但我并不想去诸禾,诸禾是他的家,我是陌生的,我惧怕我一个人的陌生。可我又偏偏同情他的私心,也无更好的主意。
诸禾是一座百里森林,一条峡谷从中间横过,把连绵的参天巨树断为两段。宽大的树叶互相掩映遮起绿意的天空,树枝延伸盘结交错成屋。鸟妖们以族群划布生活空间,乌鸦是诸禾内的百鸟之首,居住在诸禾的中央,乌麻王既是乌鸦之王,也是百鸟之王,宫殿朝南临崖。
司逢的屋子在一株合数十围的古树上。他把我带到屋子里后,便去拜见乌麻王了,临走时特意叮嘱:“最好不要在诸禾里随意走动,诸禾里的鸟妖并不都如我这般充满善意,以我的名号现在不见得能庇佑你安全。”不用他叮嘱,我也不打算离开他的屋子,还未进入诸禾时,就瞧见上空飞行的几只猛禽,尖嘴利爪,眼神尖锐,而且这里树高林深,处处透露着危险古怪。
“啪啪啪”急促的拍门声,震得屋顶经年累月堆积的树叶哗哗往下掉。“司逢,快开门,我的属下说看到你回来了。”一只白额黑眼乌鸦挥动翅膀不停拍击门面,“我是杞蒲。这近一百年,你去哪了?”司逢的眼睛原本也是黑色的,只不过长久关在青铜棺内,再加上对洇的怨恨,黑眼慢慢变成了红眼,现在黑色正在逐渐恢复。
据司逢在坡林所说,杞蒲是他的竹马好友,他们自幼一起长大,一起修炼,亲密无间。他们同属白额,在乌鸦族类中是贵族,又因佼佼,被乌麻王选入亲卫“八尺”,委以重任,后一步步擢为左右统领,成长上简直互为镜像。
我推开门旁开辟的窗户,探出头,“别敲了,司逢不在,他去拜见乌麻王了。”话还没说完,杞蒲化作一道妖光穿过窗户已进来。随即变成人形,坐在桌旁的凳子上,相较司逢,他看起来,少了柔情,多了几分冷肃。他打量我一眼,“我等他。”冷冷撂下三个字,不再理会我,清峻的眼眸中若有所思。
半天后,司逢回来了,看到杞蒲满是惊喜。两鸦互扯着对方的手,亲热无比,杞蒲问道:“司逢,你们为何近一百年未归,我们找了你们好久,几乎认定你们遭遇了不测。乌,”突然顿了下,“乌麻王坚持死要见尸,至今还在派族妖寻找你们,‘八尺’左统领的位置还给你留着。”司逢虔心道:“乌麻王有灵。”随后把情况诉说给杞蒲。
杞蒲当即立下狠话誓言:“他日若修炼至‘九执恶’,定替你们报于洇百倍折磨。”眼神锐利,决心旦旦。当司逢谈到我和役蒙搭救他们的过程时,杞蒲瞅了我一眼,眼中有疑虑,一闪而逝。我非常害怕杞蒲问我关于青铜棺的事,即使我可以一口咬定全都不知,但我总感觉,迫于他的威慑,我会露出破绽,被逼问出真话。
我的担忧是多余的,杞蒲和司逢的话锋两折,竟说到锁妖塔上,担忧顷刻全忘了。千年前,魁地妖王盈渊联合春风花月、炽土炎山、双峙牙阴、雪天冰地四地妖王,倾尽妖族全力进攻人类,一路连捷,直捣人类皇城,但在皇城外苦战而败。降妖师默罔建锁妖塔,以须弥芥子法移五处妖地封于塔间。关于锁妖塔,那段妖族历史,于我而言,充满了吸引力,一丝一毫的细节,我都想了解清楚。
“九执恶”三字仿佛挑动了某根神经,仅几息神情愀然落寞,“九执恶”,叹道,“我仍改不了嘴上逞强的毛病。犹记得我们儿时的愿望都是修炼至‘九执恶’,驾云行千里,呼云变天日。几百年蛰炼,仍未修炼到‘尸山’,还不过无名妖辈。”司逢安慰道:“自古妖能修炼至‘九执恶’者,无不天赋惊艳绝绝,十万中无一。此乃天地青睐,日月福佑,不必苛责,尽心便好。”
“修炼至‘九执恶’,现在想想真是大言不惭的笑话。”杞蒲希冀道,“就算能修至‘九执恶’,我宁可换妖族诞生堪比盈渊妖王的妖,带领我们冲破锁妖塔。到时我必如先辈般,裹尸无畏,冲锋在前。”司逢感慨道:“盈渊之后再无‘彼岸天’,若天地日月怜我妖族,必有盈渊第二。”却又矛盾,“即使有,我并不希望他冲破锁妖塔。现在的状况对于妖和人来说都很和谐,妖无法出锁妖塔,人类无法进锁妖塔,互不侵扰。锁妖塔一破,妖族和人类不可避免再次迎来一场恶战,到时不知道会死伤多少妖。”
“如你所说,为何不能是人类在锁人塔内,而妖望着锁人塔志得意满?锁妖塔对于妖族而言就是耻辱。按照短命鬼人类计算,至少已传十代,万一人类的皇帝不遵循祖训,想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我们难道坐以待毙?”面对杞蒲的突然激愤质问,司逢没有继续接话,场面一下冷了下来。
随后杞蒲忽然面容淡然道:“唉,你我近百年未见,这番争论下来,似乎兄弟情谊都被时间消耗没了。我有我的看法,你有你的意见,也不用针锋相对,伤了和气。未来的事情交给未来好了,你我谁又说了算,谁又能阻挡,我们都是妖,总归是要站在一条线上的。”
完全没有提及那场大战,我有些失望。关于杞蒲和司逢的观点,我更倾向司逢,虽然这已超出我的认知,锁妖塔破与不破,我不知道于我有何影响,主要是因为我不喜欢杞蒲。但若杞蒲帮我寻到役蒙,我便支持他。不过杞蒲的话,倒让我产生一个疑问:人类的寿命不过百年,百年对于我们妖而言,不值一提,为何我们还要千辛万苦修成人形,只因俊美?
杞蒲又主动谈到司逢不在的时日,诸禾发生的新鲜之事,一件一件......滔滔不绝。今夜是满月,皎月圆润,月色倍明,月光穿过树叶的罅隙,借由窗户投进,洒下清辉斑影。我困了,久别重逢,见他们似不吐尽最后一滴口水不肯罢休,便捂住耳朵,躺在司逢用树枝编织的吊床上睡觉。
心里想着役蒙,也睡不安稳,几次醒来。此刻云遮半边月,突瞧见杞蒲走到司逢背后,手里握着一根黑黝黝的铁锥,锥体上赫然篆画一颗鸦眼图案,竟正往司逢的脑后凿下,慌不择喊道:“司逢,快躲。”
司逢并没有躲,而是看向我,这个侧转也使铁锥挨着他的银发滑过,几根银丝飘落。铁锥“砰”凿在桌子上,桌子裂为两半塌倒。司逢脸上尽是惊愕,身体化为黑雾,与杞蒲拉开几尺距离,又聚回,“杞蒲,你要害我?”
铁锥,锥棱锋利,刺石如泥,毁神销骨,若被击中头部,修为不高的妖立时灰飞烟灭。它的厉害,司逢再清楚不过,他也有一把,都是乌麻王赏赐的,在他们成为左右统领之时赏赐的:望你们得此妖器,更为尽心尽力护卫诸禾安宁。以千斤玄铁为材质,以乌麻王的双眼为鼎炉,炼制而成,取名乌眼锥。
杞蒲凛然道:“司逢,别怪我,我是为妖族而杀你。我了解你,我想尝试救你,当得知你近一百年都被关在青铜棺内,我以为有希望了,自由的渴望会使你改变,言语试探引诱,可,你不应该回来的。”乌眼锥舞动,司逢手中也变出乌眼锥,双锥并舞,铮铮铛铛。

“杞蒲,这件事是乌麻王授意的吗?”司逢决然道,“若是乌麻王要我死,不需你动手,我自行了断。”杞蒲冷笑道:“你倒是忠心得很,一会你就知道了。”招式愈发凌厉。司逢在青铜棺内无法吸收天地间的灵气,缺失了修炼,当初和杞蒲不分伯仲,而现在根本招架不住,身上已有好几道长长的伤口。
夜空突然响彻一声鸦啼,这鸦啼仿佛是某种信号,屋外渐渐开始嘈杂起来,打斗声频响。又一串苍劲的声音传呼:“吾弟涂维聚众谋逆,戕害同族,众鸟速来乌麻殿勤王。”听到乌麻王的语令,司逢怒斥道:“杞蒲,你背叛乌麻王,你忘了当时加入‘八尺’时的誓言:誓死效忠,永不叛王,若有违背,神魂俱灭?”眼中的红色迅速侵吞不多的黑色,“我们能有如今的地位,全靠乌麻王提拔,你不思感恩,反而谋逆。你对不起曾经的自己,更对不起乌麻王的知遇栽培。”竟淌下血来。
不止鸦族发生了内乱,诸禾内所有的鸟族都发生了内乱,其他鸟王的声音接连传出:“......以下叛上,众鸟随我面见乌麻王。”
“背叛?谋逆?”杞蒲义正言辞道,“是有妖背叛,不过不是我们,而是耽于安乐享逸的乌麻王和那些鸟王。他们背叛了盈渊妖王,背叛了死在那场大战中的妖。我们是在为妖族的未来而战。”乌眼锥挑断了司逢的一条手臂,鲜血汩汩外冒。
杞蒲再挥动乌眼锥本可以直接杀掉司逢,剧烈的疼痛使司逢再无还手之力。但真的动手,杞蒲似是顾念往昔的竹马之谊,心软了片刻,当再扬起乌眼锥,司逢已化作妖光从窗户逃出。无奈,只得也化作妖光追去。我不知道杞蒲是认为我不成气候还是忽略了,不然他稍顺手就能把我杀掉。
过了许久,诸禾内忽然安静了下来,我这才敢走出屋内,沿着树枝登阶向上,来到树顶观望。于是就看到了那一幕:群鸟厮杀,血海尸山的场景,月亮仿佛都被染上了几分猩红。鸟鸣声几要炸裂我的脑袋,离开,赶快离开,背着乌麻殿,我用尽所有的力气狂奔。我怕再晚走一刻,就命丧在鸟鸣声下。
一尊栩栩如生的石像:头生峥嵘双角,面容睥睨霸气,手持一把长龙附绕、头吐尖枪的画戟,拖着长长的鳞尾。我完全是误入到这个树洞里的,藏在落叶里爬出土的树根将我绊倒,扑向树面,然而树面竟是罩了一层虚幻的皮。悬挂的黄铜灯碗齐齐两列,燃着树脂,蓝色的火光映照石像的双眸,双眸虽是雕出来的,可望着甚至胆寒。再加上我本就十分惊慌,双腿瞬间瘫软。过了一会,我才安神下来,石像应是盈渊的形象,役蒙说过盈渊是白龙精。转眸忽瞥见石像旁打盹的一只黑雕,双腿瞬间又恢复了力气,向外继续奔离。
雨水浇灌大地,噼噼啪啪地打在我撑的芭蕉叶上,仍溅得衣衫全湿。雨是天快亮时才开始下的,忽得一下骤来,电闪雷鸣,脚下变的泥泞,迫使我不得不慢慢停下,也把心中恐惧的驱使熄灭。
茫然四顾,前面是一座烟雾缭绕的青山,正不知何去何从之际,不远处突然凭空出现一座庭院,初时隐隐约约,渐渐清晰明辨。役蒙竟站在门口,招呼我进去:“含青,你不是在找我吗,我在这,快来,快来。”在他充满引诱的声音和语调中,我仿佛迷失了,鬼使神差地竟往里走。
可刚跨过庭院门槛,役蒙霎时换了副模样,变成一个白发稀疏的老人,脸上堆满褶皱,弓腰驼背,背着一个黑色的龟壳。我惊醒,想逃,龟壳却移动到我的背上,犹似背了一座山,被压趴在地。
院子的天井内连排摆放着十个大瓷瓮,老人望着瓷瓮,喃喃道:“冰石精,勉强也算水妖。”又哈哈大笑,“还差两......三个,还差三个,我就可以离开这该死的地方了。”兴奋劲稍缓过,大声喊道,“孙儿,还不快出来,抬进浴房,洗干净,丢进瓮里。”
“来了,爷爷。”他的孙儿应声走出,背着一个青绿色的龟壳,拿着一个木瓢,从右边第三个瓷瓮里舀出一瓢水,泼在我的身上。然后蹲下身,瞅着我,他的眼睛很大,就像两颗黑宝石,左转右转,隐约藏着一股狡诈。水泼下后,龟壳随之回到老人的背上,老人哼了一声:“和你那玩伴长得有几分相似,都是白净面皮,怎么,想他了?他的下场,你不清楚,还不快动手。”
威吓之下,他扛起我急忙往浴房走。老人返回主屋,临进屋时,忽然道:“别动歪心思,好好服侍爷爷,等我们出去,好处少不了你的。我老了,活动一会就乏,等把他丢进瓮里后,你替我守着,看到院外出现妖,立刻禀报。”
龟壳的重,我尚能反抗,瓮中之水,它犹如铅汁灌进体内,由内而外把身体筑牢凝固。他正在剥我的衣服,嘴里嘀咕道:“你也是个不走运的家伙,偏偏在雨天的时候遇到这个老乌龟。你也别怪我,我是被逼的,死之前,我还能给你一个干净的身体。若有来世,记住雨天千万不要出门。”剥尽衣服,一丝不挂,把我扔进石砖砌成的温水浴池里,顿时火辣辣的痛感传遍全身。
“凶险亦之。”役蒙描述魁地,还有后四个字,没想到我先体会到的竟是这后四个字。在被何首乌精带到地底后,我一直在经历这四个字。他握着一把狼毫刷子,刷毛上平堆着一层脂似的粘稠固态液体,不停在我的身体各部位上摩擦,“享受活着的感觉吧,等到瓮里就再没有机会了。”
狼毫刷子一点点刷掉灰垢,也一点点刷灭侥幸的期望。我想役蒙,我想役蒙从天而降,把我拯救,这是幻想,带着幻想随着侥幸的破灭而死去。温水变凉,再变凉,我大概是融化了,不,不是融化,是我身上释放的寒气,身体竟慢慢能动了。我可以动了,这也不是错觉。我猛然起身,双手紧紧扼住他的脖颈。
他惊愕,惊愕中又充满喜悦,缩入龟壳内。龟壳翻身,我们上下互换,他钻出,捂住我的嘴,低声道:“不要说话,听我说,我们都能离开这里。你若反抗,惊动老乌龟,老乌龟马上就会杀了你。”
他娓娓在说,我只好听,内容是这样:他并不是老乌龟的亲孙儿,连表亲都不是,而是老乌龟认的干孙。他不情愿,为了活下去,也只能同意。一样,他也是被老乌龟在雨天引诱到院子里来的,六十三年零八天前,他记得尤为清楚,每过一天,他都会在墙上刻画一道痕迹。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乌龟精,那是他的玩伴,老乌龟说:“我们是同族,看到你们甚感亲切,不忍加害。我无儿无女,愿收你们为孙儿,替我捶肩捏腿,尽心侍候天年,我自不会亏待你们,这身妖法悉数传授。”傻子才会相信老乌龟的话,他们明白,老乌龟只是想找两个奴仆,冠冕堂皇,最后两个瓷瓮是留给他们的。
这座庭院是河母阴姬之物。当初老乌龟自不量力和河母阴姬争夺闵河河主之位,斗法输了,作为惩罚,需替河母阴姬抓住十个水类妖,用瓷瓮炼成上等补品,供河母阴姬享用,才能离开。
一个个瓷瓮的空位逐渐被填补,他们心中的恐惧紧迫攀升,他们想逃,跨过庭院的门槛,便能重回以前的生活,他们与老乌龟不同,老乌龟和庭院已绑在一起,没有河母阴姬解绑,出不去,他们又不需河母阴姬解绑,他们只需要一个机会。
老乌龟老了,一日一日更老,不能时刻守在门槛前,让他们替守。老乌龟确实老了,可并没有老糊涂,这岂不是放他们离去,他们之前的苦心谋划似提醒他,绝没有这么简单。事实是如此,但他来不及阻止心急的玩伴了。门间有一幕隐形的水墙,水是瓮中之水。结果,玩伴被老乌龟丢进瓮里,他被浸水的鞭子狠狠抽打,誓死咬住没有动逃走的念头,只想作老乌龟的好孙儿,才侥幸捡回一条命。他撸开袖子,给我看伤痕,有些至今还没消去。
他也就此绝望了,接受事实,再不想逃离的事情,能多活一天是一天,直到见到我竟能挣脱瓮中之水。他变小,变得鸡蛋大小,让我含在嘴中,带他逃出。而且我们现在就必须逃,庭院只有在雨天才会出现,雨霁就会消失,若老乌龟改了主意,或雨忽然停了,就没机会了。
看着他的眼睛,我总觉得,他有些事情在欺骗我。但在逃走这件事情上,他应该说的是真的,我们的目的一致,他欺骗我,他也逃不出,除非他想戏弄我,我已是砧板鱼肉,无非临死前,再多一番嘲笑羞辱。
我错了,他就是在欺骗我,门间并没有隐形的水幕,而是门上有一个水螺,从门槛内跨到外,水螺就会发出高亢的嘀嘀声响。在门口时,他猛推了我一把,我踉跄栽出好远,他则跨出,向庭院的右侧方跑去。
螺声惊动老乌龟,老乌龟眼中只有我,虽无法离开庭院,但能驾驭庭院移动,在后面紧追我,渐渐逼近。而且不停传出役蒙的声音,诱惑我掉头返回。
我捂住双耳,直直往青山脚下跑,就在快靠近时,才隔着雨帘看到看清,一只孔雀站在山口。孔雀张口喷出一团烈焰,正中庭院。庭院发出滋滋声响,燃起火来,老乌龟急忙释水浇灭,咬牙道:“算你走运。”然后和庭院一起消失不见了。

烈焰虽是绕着我而过,但途径时,扑面的灼热的气浪使我头痛目眩,昏了过去。喷火前,孔雀的嘴张合,似在说什么,我没听到,老乌龟的话更是没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