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就在小县城的周边,上小学开始,我便可以独自穿过县城,去看外婆,完全不顾小红帽故事里狼外婆的恐吓。周末一到,我就会给妈妈写好留言条,然后背上换洗衣服,独自往外婆家走。
春日里的那段路途走起来是最有意思的。南方的春天十有八九都是烟雨迷离,再配上起伏的山峦,若隐若现,那种活脱脱的写意山水水墨画随处可见,只是当时年少不知。穿过县城狭长的街道,站在道路的尽头,就可以看见大舅舅的荷塘了。荷塘上零星耷拉着冬天冻枯的枝叶,有的只剩一枝枯干孤零零的耸立在水面上,那来不及采摘的干涸莲蓬则半垂到水里,我会驻足在如镜的荷塘,静静的看着枯枝倒影,想着夏日荷塘那繁盛热闹的景象,发一小会儿呆,再背着小书包,打着伞继续前行。
离开县城就是小泥路了,因为铺了煤渣,走起来并不泥泞,甚至踩着那些煤渣发出细碎的小声响,都让我听起来觉得很有趣。这个时候大片大片的绿开始映入眼底,小泥路两边的田野里到处是刚刚发芽冒头的不知名小草。幼嫩的新绿让人步伐轻快起来,走着看着都忍不住想哼支歌。拐过小土坡,在田梗的尽头,一树仙气蔼氖的桃花婷婷地立着,我便忍不住的开心笑起来。这个仙女一样的树真的在等我回来看她耶!踩着田埂快快跑去花树下,细细看水珠里的粉花瓣,娇艳欲滴的花仙子让我不禁伸出手去抚摸一下,那种温润的感觉迅速传递到我全身,再摸摸柔软的花枝,一种不可名状的清香悠悠的沁入肌肤,每个毛孔都滋养得想伸懒腰,若不是下着雨,好想躺在花树下打个滚啊~
玩着花瓣上的雨珠,耳边渐渐传来有节奏的响声“biu~biu~咯叽咯叽~~~biu~biu~咯叽咯叽~~~”间夹着重重的鼻息声。我的小心脏一下子快速跳起来。有牛靠近我了!想起曾经被四叔公的疯牛追赶的经历,我慢慢的蹲在花树下,紧张地屏住呼吸,心里默默念叨“希望是小舅舅的大黄牛啊,希望小舅舅快点来啊,如果是别家的牛请不要来追我啊··········”不远处鹅黄的荆棘篱笆里,慢慢露出一对大牛角,接着一双沾满小水珠的长睫毛大眼睛扑闪着朝我看来。妈呀,吓得不敢细看。蹲在树下我伸长脖子往迷蒙的田埂里张望,一个背着蓑衣戴大斗笠的身影慢慢朝我走来。我努力从走姿识别,恩,应该是小舅舅!警报解除!“小舅舅~~~我是三三,我又回来了~~~你快点过来牵住牛啊,我好害怕!”“哦,是三三啊,不怕不怕,勇敢一点嘛,我就来了,呵呵呵·······”小舅舅性格木讷,平时话不多,跟他聊天他喜欢用“呵呵”的笑声来回应。因为跟我相差不到十岁,有些时候他更像我的玩伴。大冬天,舅舅会带我去河滩边的板栗树下捡板栗,再寻些枯树枝,生一火堆烤板栗吃;夏天,我们一票小屁孩跟着舅舅守西瓜地,在明晃晃的月光下,匍匐爬去隔壁生产队的地里偷摘西瓜;秋天,别人家收过庄稼的地里可以捡到剩下的红薯玉米,再用田埂边上的干泥巴垒个堡垒一样的泥窑,烧上一把大火窑红薯玉米。在那个物质贫瘠的岁月里,这就是小舅舅为我做的一顿顿饕餮大餐!待小舅舅走近来,我看见他的斗笠开始滴滴答答的流水,估计他已经带着大黄牛出来溜达一下午了,他一转身蓑衣宽大耸立的肩膀撞翻我的伞,我们两个对视一看,瞬间哈哈大笑起来。孩提时就是那么没有缘由可以就笑得乐翻天。
小舅舅拉过大黄牛,我们仨一起慢慢看着风景,聊着天往外婆家走去。快到家门口,突然发现小路旁的水渠涨水了!银白色的水流似小瀑布般欢乐地从前方冲下来,在分流的水道处腾起千万个白色的小泡泡, 回旋片刻调整姿势又低吼着奔向下一截水渠。小舅舅大腿一拍,兴奋的说:“哈,我出门还没这么大水,这下好玩了,你把书包给我,在这守着,我赶快回家拿工具去!”我打着伞,蹲下来,仔细观察小水渠。只见一群群黑青色的小鱼,飞快的顺着水流钻下来,一阵阵,密密麻麻,水花拍打的清冽气息直扑鼻息,我心里一阵狂喜,看来今天的晚餐我们要立大功劳了!
左手拎着一个浅灰的旧洋皮铁桶,右手拽着两个竹撮箕,小舅舅火速赶到,为了方便干活他已经脱掉蓑衣,头上只戴着斗笠。来到小水渠边,干脆利落的把一个撮箕放进水渠的最低部,一会儿,鲜活乱蹦的小鱼们白花花的在撮箕里欢腾起来!“啊呀啊呀~~~好多好多小鱼呀~~~~~”我兴奋的跳起来喊。小舅舅把装满鱼的撮箕扛出来,迅速的把另一个撮箕放进水渠。“哗啦~~~”撮箕一倒,洋皮桶里就游着一大群白肚皮的小青鱼了!混杂着一些青草和泥沙味,小鱼们热闹的在桶里翻滚。我兴奋得不停的叫“快点快点,那个撮箕又快满了~”,小舅舅则不停的忙着轮换放撮箕,倒撮箕。因为老要蹲下,弯腰,背上的汗衫已经被绵绵春雨打湿,我赶紧把伞撑过去挡雨,他躲到一边,笑嘻嘻的说:“没关系没关系,很快就装满一桶鱼了!再说,淋一下雨才长得高啦,你别把自己淋湿就好,不然,外婆得骂我没带好你!”我只好退一步,独自撑着伞,乖乖地继续看着。小舅舅性格温和,老实厚道,干起活来也卖力,只是从小有癫痫,平日里都好好的,但是发作起来就很危险,家里的重体力活一般都不让他做。我从大人们的交谈中隐隐约约知道一些,每次跟他在一起玩耍的时候便会多留意,万一他发作起来我就准备冲上去救他。万幸的是我们在一起玩耍的快乐时光里从来没有见他发作过。我仔细盯着小舅舅麻利的收鱼,整理,很快小青鱼装了大半桶,小舅舅收拾好撮箕,拍拍手上的泥,提起铁桶,冲我呵呵一笑,“走,赶快回家,我们今晚上有好吃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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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这些文字的此刻,正是烟雨迷蒙的春日,山涧的小溪开始潺潺,小鸟开始亮着嗓子啁啾,地里不知名的浅紫色小花已经吐出花蕊,一棵棵花树开得烂漫多姿,我听着花儿老师分享的《春分的夜》,一整天单曲循环,一遍又一遍,泪流满面。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子,独自一人,背着书包从县城的这头,走到县城那头的乡下,就是一次小小的冒险。在乡下的外婆家,小舅舅陪着我像个冒险家一样,在乡间里游荡。最后见小舅舅,是去年的春日。大家说他精神开始有点恍惚,执意要在春寒料峭的天气里出门捡柴火,下河摸鱼,回到家大病一场,高烧不退住了院。我在病房里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很安静的看着我,说:“我也不知道,脑子里有很多声音很大声的说话,我控制不住自己就去了。”我把头扭过一边,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窗外,柳树新芽轻轻摇。
一周后,我跟三个闺蜜自驾到贵州镇远,坐在舞阳河边热闹的餐厅里,接到二姐的电话,说,小舅舅已经去了天国。“灯火阑珊,不见人影。空见一树花,在岁月无声里············”
201903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