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间昭王范睢握权 除四贵应侯为相
范睢者,魏之辩士也。从魏中大夫须贾,受辱,心怀怨忿,思苦魏者唯秦耳,遂投之于秦谒者王稽门下,更名曰张禄。
当是时,宣太后执秦,四贵专权,穰侯、华阳君、泾阳君、高陵君私家富重于王室,昭王敬上以奉。然外戚权势日隆,以太后故,凌王威于上,昭王日夜为之虑。
睢察之,乃上书曰:“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大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能蔽隐。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臣虽以为贱人,然不避斧钺谏王于前者,其无能为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於国,善厚国者取之於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割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於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於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於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自非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於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雎。
睢见于离宫,详为不知而入于永巷。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昭王闻之,以宾主之礼敬执。遂即,屏退左右,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昭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雎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於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於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於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
“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於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於生。”昭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於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於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柰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拜,秦王亦拜。至此范睢日益亲,穰侯、武安君渐为之下。
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於诸侯,剖符於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於陶,国弊御於诸侯;战败则结怨於百姓,而祸归於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於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於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於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於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於关外。王遂拜范雎为相,封以应,号为应侯。
秦收穰侯之印,使归陶。武安君尚领兵在外,无以相送。穰侯独自欷歔太息,曰:“吾为王之至亲焉。为秦谋划,励精图治数十载,因一言而废之。为权势计,至亲至贵尚且不顾,武安君功高震主,岂可免乎?且吾与起若同舟與而乘者,今舟覆倾危,同乘之人安得不溺毙哉?吾累之甚矣,起祸之不远矣!”月余,穰侯卒于陶,郁郁而终。
后数年,武安君闻穰侯罢相卒于陶,泣涕而言曰:“昔千里马遇伯乐遂能驰骋沙场,伯牙会子期方悟高山流水而觅知音。今穰侯去矣,吾之知己无有也!士为知遇者恩,穰侯知遇之恩吾无能为报矣!”言传之范睢耳,妒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