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走远

第一章:「你在人群中照一张相,妩媚了他们的时光」

潘家园旧书市的秋阳总是掺着纸页的霉味。我蹲在蓝布篷下翻捡旧书时,风正卷着银杏叶扑簌簌地落,远处传来冰糖葫芦小贩敲打玻璃柜的叮当声。当那本《二十首情诗与绝望的歌》露出泛黄书脊时,一只手突然横插进来。

涂着斑驳红指甲的手,腕骨上系着褪色的平安绳。

"借过。"清泠的声音像碎冰落进酒盏,酒红色裙摆扫过我的膝盖。抬头时正撞见她俯身的姿态,亚麻色长发垂在书堆上方,发梢沾着银杏叶的碎金。

我攥住诗集另一角:"总有个先来后到。"

她忽然松手笑了,眼尾扬起狡黠的弧度:"那要看谁跑得快。"说罢抱起书就跑,帆布鞋踩碎满地落叶,硬币耳坠在晨光里叮当作响。

后来很多次回想这场景,总觉得像被按了快进键的老电影。我踢开脚边《机械原理》教材追出去时,甚至没注意到磨破的牛仔裤膝盖还在渗血。她像团流动的火,掠过摆着毛主席像章的摊位,绕过推三轮车收废品的老汉,最后拐进贴满"拆"字告示的胡同。

在第七个岔路口,她突然刹车。砖墙上剥落的海报残片簌簌作响,张国荣的脸被晨光切成碎片。她背靠"危房勿近"的警示牌喘气,诗集护在胸前像盾牌:"要书,还是要我?"

我这才看清她的眼睛。琥珀色虹膜里浮着碎银般的光,睫毛沾着不知哪蹭来的墙灰。胡同深处飘来炸油条的焦香,混着她身上雪松味的香水。

"都要。"我扯松牛仔外套领口,汗珠滚进锁骨。

她笑得呛出眼泪,把诗集拍在我胸口:"贪心鬼。"转身时裙摆扫过墙角的野猫,惊起一串叮咚作响的易拉罐。

正午的鸦儿胡同像被蜂蜜浸泡过。我们盘腿坐在粤东会馆褪色的石阶上,她掏出自酿的杨梅酒倒进搪瓷缸。阳光穿过百年古槐的枝桠,在她鼻梁投下细碎的雀斑。

"上周在798撞见对拍裸婚照的,"她晃着酒瓶说,"新娘穿着渔网袜骑哈雷,新郎的领带是超市称重标签改的。"突然凑近我,"知道他们最后去哪了吗?"

我摇头,她仰头灌了口酒:"离婚处。所以说婚纱照就该在影棚拍,白纱一罩,哭成狗都看不清。"

这才知道她刚辞了影楼工作。"老板说我拍的人像都像遗照,"她掏出根中南海咬在嘴角,"他懂个屁,人本来就是在每张照片里死一次。"

暮色漫过琉璃瓦时,她摸出老式MP3分我半边耳机。张玮玮的《米店》混着鸽哨声流淌,她突然撩起裤脚——小腿有道月牙形的疤。

"十七岁扒火车去青海,"烟头在石阶上烫出焦痕,"跳车时被铁轨旁的荆棘钩的。"青烟模糊了她的侧脸,"但看到青海湖那刻,所有伤口都成了勋章。"

我鬼使神差地讲起自己的事。父母在南方小镇开修车厂,逼我报的飞行器动力工程专业。"他们觉得写诗不能当饭吃。"我捡起片银杏叶对着夕阳,"可我现在修飞机发动机,也没见吃得多饱。"

她突然伸手扯我衣领,牛仔布料摩擦发出刺啦声。温热的指尖划过我锁骨:"这儿该纹句诗。"呼吸间带着杨梅酒的酸甜,"比如'我最后的索求向你宛转哀啼,如死去的钟'?"

后来很多年我都记得这个黄昏。她的红裙在秋风里鼓胀如帆,烟灰落在聂鲁达诗集第14页,烫穿了那句"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当我们翻进后海围栏时,她甩掉鞋子踩碎水里的月亮,脚踝处的英文纹身忽隐忽现。

"等风来了,我就走了。"她突然回头说,湿发贴在瓷白的颈侧。

那夜我们在鼓楼西大街分别。她把诗集塞给我时,硬币耳坠擦过我下巴,凉得像十二月的霜。翻开扉页多了幅铅笔速写:穿牛仔外套的男人在追风筝,线轴上缠满撕碎的诗稿。

五天后我攥着两张野孩子乐队live票等在老书摊,直到收市也没见那抹红裙。卖旧杂志的大爷说见过她:"那姑娘前阵子老来翻摄影集,上周把本《在路上》撕了折纸船。"

深秋暴雨夜,敲门声惊醒满屋月光。开门见她浑身湿透站在楼道里,帆布包滴着水,眼睛却亮得吓人:"要不要跟我去成都?"

我还没回答,她已经挤进来抖落满身雨珠。发梢甩在我脸上时,闻到她换了香水,雪松味变成了广藿香。她抓起我桌上的飞机模型把玩:"知道吗?你该纹'宁愿当麻雀不当蜗牛'。"

那夜暴雨淹了半条胡同。我们蜷在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喝光最后一滴二锅头,她枕着我大腿哼《杀死那个石家庄人》。凌晨三点雨势渐弱,她突然咬住我耳垂说:"天亮就出发。"

当时我不知道,这场逃亡会持续四年。就像不知道聂鲁达早预言了结局:"你像穿过隧道的火车,而我终究是废弃的月台。"


第二章:「快些打扮,快些梳妆,我们还要去四川的湖」

北京西站:启程

沈青禾往我掌心拍火车票时,2013年的槐花正簌簌落进她衣领。蓝底票面印着褪色的K117次,北京西至成都,发车时刻是两小时后。

"辞职信替你传真了。"她拽着我钻进安检口,帆布包甩过闸机时掉出半卷拍立得相纸。我回头望见站前广场的槐树在风里摇晃,像无数挥别的手。

绿皮车厢里飘着康师傅红烧面与脚汗的混合气息。她脱了帆布鞋蜷在硬座上,脚趾甲新染的朱砂红正在剥落:"知道为什么选这趟车吗?"未等我回答便自问自答,"它要穿过三十八个隧道,足够把往事震碎在黑暗里。"

成都:鹤鸣茶社

第四天清晨,成都的雨丝缠住我们睫毛。沈青禾拽我钻进人民公园鹤鸣茶社,在竹椅夹缝里抠出张1978年的粮票。"第七次续杯时茶汤会变红,"她将盖碗举到光线下,茉莉花瓣果真沁出血丝般的脉络。

穿蓝布衫的茶博士拎着黄铜长嘴壶添水,热水划出弧线落进茶碗。她突然按下快门,闪光灯惊飞了檐角避雨的麻雀。"你看,"她把相机屏幕转向我,茶汤里竟浮着半张模糊的人脸,"前世的我在这儿等茶凉。"

锦里:麻辣记忆

深夜的锦里古巷浸在花椒香气里。她蹲在塑料凳上啃兔头,辣椒油顺着手腕流进袖管:"十岁那年邻居总给我塞兔头,后来他喝农药死在小年夜。"突然把啃剩的头骨按在我掌心,"尝尝,这是活着的味道。"

我们蜷在春熙路廉价旅馆的霉被里,她整夜翻看《中国国家地理》退稿信。"他们不要真正的雪山,"纸屑雪片般落在我胸口,"只要明信片式的蓝天白云。"凌晨四点突然咬住我耳垂:"去西藏吧,让山神看看疯子。"

青藏铁路:缺氧情事

开往拉萨的列车经过唐古拉山口时,她开始吞安定片。"高原反应是大地在筛选朝圣者,"她趴在起雾的车窗上画笑脸,玻璃外的藏羚羊群正掠过苍茫雪原。

在布达拉宫广场旁的"雪域客栈"里,她裹着褪色的卡垫毛毯画路线图。凌晨三点翻墙潜入广场,稀薄的空气让接吻变成濒死者的氧气交换。"缺氧会放大欲望,"她扯开我冲锋衣拉链时,远处传来转经筒的嗡鸣。

滇藏线:机械情欲

德钦的长途大巴爆胎时,她竟欢呼着跳进玛尼堆。"该纹个车轮印,"她用口红在石片上写"沈青禾与周延川到此私奔",鲜红的字迹像未愈合的伤口。

洱海边的二手摩托市场里,她跨坐在生锈的雅马哈上杀价。"当年在青海偷骑过牧民的摩托,"踹响发动机时藏银手镯叮当作响,"被藏獒追出五里地。"环海公路上,她突然松开把手对群山喊:"等我死了,骨灰要撒进苍山十九峰!"

双廊镇:暴雨预言

双廊镇的青旅漏雨夜,我们蜷在藏式帐篷里听磁带机。她枕着我大腿画明信片:"等到了喀纳斯,我要在月亮湾裸泳。"铅笔尖突然戳破卡纸,"然后继续往西,穿过帕米尔高原,去撒马尔罕看蓝瓷穹顶。"

我摸到她背包夹层缝着的七张车票:西宁、敦煌、康定、香格里拉...最新的"大理→瑞丽"票根背面写着倒计时数字。她用红绳将它们串成风铃,挂在摩托后视镜上叮当作响。

沙溪古镇:时光标本

在沙溪古镇荒废的戏台旁,她突然解开衬衫纽扣。"把我钉在时光墙上当标本吧,"风卷着野樱花掠过她赤裸的胸膛,快门声惊飞了梁上的雨燕。照片后来被她塞进漂流瓶,扔进混浊的黑惠江:"等漂到印度洋,就有鲸鱼读我的故事。"

当我在古寺遗址找到她时,她正用裁纸刀剥墙上的文革标语。"你看,'忠'字底下藏着观音彩绘,"碎石灰尘落满她肩头,"所有誓言最后都会露出底色。"

虎跳峡:死亡诱惑

穿越虎跳峡那日,她给二手摩托取名"追风棺"。在咆哮的怒江边,她突然将油门拧到底。"周延川!"逆风撕扯着她的尖叫,"我们一起死在这里好不好?"

发动机轰鸣震落山崖碎石,我死死搂住她沁汗的腰肢,瞥见后视镜里我们的倒影正被狂风撕成碎片。


第三章:「你和我一样,都是诚实的人,看不见回来的路」

丽江的雨季把青石板泡成了霉绿色。我们在四方街盘下铺面那天,沈青禾往门楣钉了块"候鸟书店"的木牌,生锈的铁钉划破她虎口,血珠滴在"候"字上像枚朱砂印。

"书要按气味分类。"她踩着人字梯整理书架,把《百年孤独》塞进樟脑丸堆里,"马孔多的雨季就该配防蛀味儿。"我蹲在地上拆书箱时,发现她把滞销的《瓦尔登湖》撕了折纸船,青龙河面漂着上百只载满铅字的幽灵。

第一个客人是穿纳西族服饰的老太太。沈青禾非要用普洱茶叶换人家手工绣的东巴文桌布。"这是句咒语,"她指着布上盘旋的符号,"能让所有承诺在月圆之夜失效。"夜里她裹着那块布睡觉,说粗麻摩擦皮肤的痛感能让人记住活着的滋味。

梅雨让书架长出白毛。她开始整夜翻那本《徐霞客游记》,铅笔批注逐渐癫狂。某页画着带血爪痕的地图,边缘写着:"真正的路都长在伤口里。"

"下个月去梅里雪山采风?"我递给她新泡的滇红。她突然用书脊砸向茶杯,瓷片混着茶汤飞溅到《挪威的森林》封面上:"你闻到没有?这屋子开始有棺材味儿了。"

争吵发生在收摊后的雨夜。她执意用三个月营收买哈雷摩托,我摔了记账本:"加油钱都凑不齐!"玻璃柜台映出她冷笑的脸:"那就卖血,我AB型,黑市价够加满三箱油。"

她离家出走那三天,我在地板缝找到本牛皮笔记本。扉页贴着我的照片——在泸沽湖划船时拍的,背面写满日期:

「2013.6.15 成都:他偷藏了我扔掉的安定药空盒

2014.2.28 拉萨:他说想生个女儿,可怕

2015.4.3 香格里拉:倒计时90天」

咖啡渍晕染的那页,字迹像刀片刮过视网膜:

「没有人能困住我,我是风。

书店和摩托没有区别,都是移动的棺材。

右臂的蛇纹褪色了,该换成雨燕。

他种的薄荷草会杀死所有蒲公英。」

纸页间夹着根长发,发梢分叉处沾着机油。阁楼突然传来响动,沈青禾正在打包登山装备,冲锋衣口袋里露出半盒安定片。

"要帮忙吗?"我倚着门框问。她系鞋带的手顿住,腕间戴了五年的平安绳突然绷断,铜钱滚进地板缝隙。

我们沉默着喝光最后一罐风花雪月啤酒。她突然用瓶底在桌面刻字,碎玻璃渣嵌进木纹:"你看,连木头都有年轮。"血珠顺着她掌心滴在《尤利西斯》扉页,"可我要当颗没有切面的钻石。"

破晓时分的玉龙雪山泛着尸骨般的冷白。她跨上新买的哈雷摩托,油箱贴着"丽江→独龙江"的油票。我抱着全店最厚的《追忆似水年华》追出去,书页在颠簸中雪片般纷飞。

"上来!"她抛来头盔,尾音散在晨雾里。我搂住她沁着冷汗的腰肢,瞥见后视镜里我们的倒影正被狂风撕成碎片。

当车轮碾过虎跳峡的碎石路时,她突然将油门拧到底。江风灌满我的衬衫,崖壁间回荡着她的尖叫:"周延川!把你的破书扔进怒江!"

我死死攥着仅存的《荒原》,艾略特的诗句在指缝间簌簌作响:"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话音未落,笔记本残页从我口袋飞向激流,那些"我是风"的字迹在浪尖翻卷,最终消失在白色的泡沫里。

夜幕降临时,我们瘫倒在藏民废弃的牛棚里。她借着打火机的微光给我文身,缝衣针蘸着蓝墨水刺破皮肤:"宁愿当麻雀不当蜗牛..." 血珠渗出时,远处传来雪崩的闷响。

凌晨发现她不在身边。循着脚印找到她独坐在经幡阵中,正用我的相机拍摄星轨。"猎户座腰带第三颗星,"她突然开口,"是鲸鱼死后变成的光。" 取景器里,她剪影的轮廓正在淡出画面边缘。

回到丽江那天下着太阳雨。她往收银台塞了沓车票存根,最上面那张印着"瑞丽→腾冲"。"雨季结束前,"她擦拭着摩托后视镜上的泥点,"该给候鸟书店换个名字了。"

我站在淌水的屋檐下,看她在青石板路上画跳格子。每个方格都写着我们路过的地名,最后一个赫然是"遗忘"。她单脚跳完全程,转身时裙摆扫乱所有字迹:"你看,归零就是这么简单。"

那夜我们最后一次相拥而眠。月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她抚摸我新添的文身:"明天把《百年孤独》烧了吧,马尔克斯说遗忘才是真正的永生。" 我假装熟睡,听见她往背包里装胶卷的窸窣声,像春蚕啃食最后的桑叶。

清晨的炊烟升起时,摩托轰鸣声惊飞了瓦顶的鸽子。柜台上留着撕碎的东巴文桌布,那些神秘的符号浸泡在隔夜茶汤里,渐渐褪成无意义的污痕。


第四章:「你想一直走下去?」

泸沽湖的月光碎在浪尖时,沈青禾正在烧我们的地图。火焰舔舐着滇藏公路的曲折线条,灰烬被风卷向四川方向,像群逃窜的乌鸦。

"等火灭了就往北走。"她往火堆里扔进最后半本《孤独星球》,封面的冰岛极光瞬间蜷缩成焦炭。我盯着她新纹的雨燕刺青——那鸟儿的翅膀竟被改成螺旋桨。

我们在盐源县买的二手帐篷漏着雨。她整夜擦拭那辆哈雷摩托,机油混着雨水在指缝间晕开,在睡袋上洇出黑翅膀的形状。凌晨四点,她突然摇醒我:"听,水鬼在唱歌。"

泛着磷光的湖面上,确实有忽远忽近的呜咽。她赤脚走向浅滩,红裙摆浸在死水母的荧光里:"是去年淹死的背包客,他女朋友在岸上刻了三百个'等'字。"

我攥着准备多日的丽江客栈宣传单,纸张被潮气泡得发软。"前天的邮件,"喉咙像塞满湖底的淤泥,"有老板愿意合伙..."话音未落,她突然发动摩托,后轮碾碎我脚边的贝壳。

黎明前的环湖公路上,我们进行着第13次追逐。她车把上拴着的牦牛铃铛疯狂作响,我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扭曲的脸。当她把油门拧到极限冲进浅滩时,我终于抓住她背包带:"你他妈不要命了?!"

水花惊飞夜栖的鱼鹰。她湿透的衬衫紧贴后背,肩胛骨凸起如将破茧的蝶:"命是拿来烧的,不是供在佛龛里的!"

正午的阳光晒干昨夜疯狂。她在玛尼堆旁晾晒胶片,突然说要去塔克拉玛干拍枯死的胡杨。"等找到最像骷髅的那棵,"剪刀划开胶卷,"就把骨灰盒埋在旁边。"

我再也压不住翻涌的淤泥:"然后呢?继续找更荒的野地?直到变成路标上的破布?" 说出口才惊觉,这话像从她烧掉的地图里爬出来的诅咒。

她剪胶卷的手停顿三秒,接着把我们的合影拦腰裁断:"然后变成风,刮进你永远找不到的裂缝。"

那夜我们挤在漏雨的帐篷里做爱。她咬破我肩膀时,雨势骤然变大,仿佛整个泸沽湖倒扣在头顶。凌晨发现她独坐在火堆残烬旁,正往摩托油箱贴新油票——"西昌→若尔盖"。

"你想一直走下去?"我踩灭她刚点燃的烟。她忽然拽着我后颈贴近地面:"听!"


潮湿的泥土里传来细微震动。起初以为是雨声,直到她扳直我脖颈:"是地下河在改道。" 掌心下的脉搏突突跳动,"所有河流都向往沙漠,因为渴死比溺毙痛快。"

最后摊牌发生在情人树下。她正往枝干刻第14道划痕,我举起撕碎的客栈合同:"能不能为我停一次?" 纸张碎屑飘向转经筒方向,被老喇嘛扫进香灰篓。

"周延川,"她突然用藏刀削掉一截辫子,"你该找个会在窗台种薄荷的女人。" 发丝落进她掌心那刻,远处传来牦牛脖子上的铜铃声,恍若谁在摇动命运的解签筒。

暴雨突至时,我们正经过走婚桥。她突然刹住摩托,从背包掏出个铁盒塞给我:"等雪崩来时就打开。" 盒盖上刻着三组经纬度,像被斩断的锁链。

我目送她冲向雨幕深处,尾灯在雾气中晕成血月。打开铁盒,里面竟是这些年被她撕碎的照片——布达拉宫前的吻、洱海环路的拥抱、虎跳峡的尖叫——每张都被精心拼贴,背面用红笔写着拍摄时的经度纬度。

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拍立得:2011年潘家园旧书市,穿红裙的她抱着聂鲁达诗集回头笑,背后是我呆立的身影。背面是她新添的字迹:

「所有的河都流向沙漠

所有的风都吹向裂缝

所有的我都是你缝不好的伤口」

暴雨冲刷着摩托油表上"若尔盖→敦煌"的刻痕。我蹲在桥头点燃最后半支烟,看烟灰被雨箭钉进浑浊的浪涛。此刻她应该已穿过彝海隧道,车灯刺破的黑暗里,有新的经纬坐标在诞生。


第五章:「后来在一个慌张的夜晚,我找见了憔悴的人」

塔克拉玛干:风蚀的坐标

沙暴裹挟着石英颗粒撞在防风镜上时,我正跪在枯死的胡杨树下。沈青禾的红色丝巾缠在枝桠间,像截干涸的血脉。树皮上刻着新鲜的经纬度:N40°25' E89°15',刀痕里渗着机油——这是她留给我的第5个死亡游戏。

铁盒卡在骆驼刺根部,里面塞满被风化的胶卷壳。对着落日举起其中一片,显影出她坐在雅丹地貌上的侧影,背后用口红写着:"沙暴来临时,我正在变成你呼吸里的尘埃。"

米兰镇:汽油与灰烬

沙漠邮局的铁皮柜里躺着最后的明信片。正面是我们在大理拍的拍立得,此刻正被时光舔舐褪色。背面潦草的红字晕染成血斑:"等风蚀穿我的眼窝,你就该醒了。"

加油站老板用扳手敲着储油罐说:"那姑娘买了二十升汽油,说要烧穿地球的茧。" 油泵显示器上留着她的体温,97号汽油的读数定格在13:14。当我触碰到数字时,警报器突然尖啸,恍若她消失那夜的火车汽笛。

阿尔金山:刀锋月光

在若羌县旧货市场找到她的藏银手镯时,维族老人正在磨英吉沙小刀。"她换了这把刀去追星,"老人指着刀刃上的凹痕,"说要在陨石坑里种蒲公英。" 月光下,刀身倒映出我龟裂的嘴唇,血珠滚落时竟在沙地画出东经88°的弧线。

追到红柳沟时,发现她搭的帐篷还留着余温。睡袋里埋着半管安定片,锡箔纸上用睫毛膏写着:"每片药都是颗熄灭的星。"

库尔勒站:锈蚀时刻

候车室的挂钟永远停在1997年6月30日23:55。沈青禾蜷缩在褪色的蓝漆长椅上啃馕,帆布鞋破洞露出贴着创可贴的脚趾。K4546次列车的影子爬到她脸上时,我听见自己膝盖传来锈蚀的摩擦声。

"青禾。" 声带摩擦出沙粒。她抬头露出左眼蒙着的纱布,右眼却亮得像淬火后的刀:"火车要开了。"

铁轨:断裂的书页

当汽笛声撕裂暮色时,她突然将某物塞进我掌心。那是个微型胶卷筒,对着站台灯光旋转,显影出我们从未见过的画面:沈青禾独坐在燃烧的胡杨林里,左眼裹着渗血的纱布,右手高举着半融化的怀表。火焰在她身后扭曲成经纬线,定格为北纬41°12′的焦痕。

秒针逆时针扫过2011年10月23日——潘家园初遇那天的日期,此刻正在我皮肤上灼出看不见的疤。

"所有的风都来自裂缝,"她倒退着走向检票口,"所有的裂缝都通向..." 话音被铁轨震颤吞没。

我扯断她脖间的红绳,1998年的五角硬币坠地旋转。当国徽朝上静止时,她已消失在绿皮车厢弥漫的煤烟里。车尾掠过瞬间,有张燃烧的拍立得飘出窗口,火舌舔舐着她最后的笑容。

遗物:自燃的时光

凌晨的站前旅馆里,铁盒突然在窗台自燃。火焰吞噬照片前,我记住北纬41°12'的坐标。镜子里的男人右耳少了块软骨——那是她最后一次咬我时带走的纪念品。

用英吉沙小刀划开手臂,血珠在诗集第14页凝成句:"但风比伤口更长。" 纱布缠到第七层时,窗外传来沙暴的呜咽,恍若谁在哼《米店》的副歌。




尾声:「我想你一定,也不能结婚」

北方的雪落在旧诗集上时,电子表显示2023年10月23日。我蹲在二手书店门口掸去《二十首情诗》封面的冰晶,封底定价签被撕去的位置,留着她的指甲印。

穿酒红色大衣的女人经过橱窗时,银杏叶正巧卡进卷帘门缝隙。她发梢沾着哈尔滨的雪粒,帆布鞋踩碎满地冰壳,背包上拴着的牦牛铃铛却沉默如哑火。我攥着准备找零的硬币追出去,1998年的五角钱在掌心发烫。

"青禾!" 喊声惊飞便利店屋檐的麻雀。她没有回头,硬币吊坠在围巾边缘摇晃,霓虹灯把影子拉长成2011年潘家园胡同的宽度。

那夜我烧了所有旅行相册。火焰吞没虎跳峡的断崖前,发现每张照片角落都有针孔——对着光旋转,显影出她预先戳好的经纬度。灰烬在朔风里盘旋时,收音机突然播放张玮玮的《米店》,电流杂音中混着K4546次列车的汽笛。

凌晨三点,我往手臂上未完成的文身涂蓝墨水。针脚停在"宁愿当"三个字,薄荷草从窗台花盆里探出枯枝,刺破玻璃上结的霜花。楼下馄饨摊的推车碾过薄冰,车灯扫过处,有截红丝巾卡在排水沟铁网间。

次日在当铺发现她的藏银手镯。老板说今早有个女人来当掉,换了张去漠河的硬卧票。"戴着口罩,但眼睛亮得瘆人。"他擦拭着镯内刻的"88°E","非要我放《米店》当背景音。"

我沿着她留下的冰辙走到镇外废弃铁道。枕木间的野草挂着霜,信号灯永远闪着暧昧的红。坐在扳道房锈蚀的椅子上,翻开诗集的第14页,那些被烟灰烫穿的"遗忘太长"的"长"字上,新添了冰晶凝结的批注:

「所有的风都死于北方

所有的北方都长满墓碑

所有的墓碑都刻着未完成的名字」

远处传来摩托车轰鸣。后视镜里的红裙一闪而过时,我腕间的旧伤突然开裂。血珠滴进铁轨缝隙那刻,天空开始坠落细碎的银杏叶,每片都印着不同年份的日历——1998年10月23日,2011年10月23日,2023年10月23日——日期在触地瞬间碎成金粉,被经过的绿皮火车卷向更北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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