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七旬剃头匠的坚守与传承》

腊月的风,像被冰碴子打磨过,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王三槐刚过完七十三岁生日,那把旧剃头挑子上,他又添了二两煤油,铁皮炉子有气无力地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可铜盆里的水,却像是被冻住了,死活泛不起一丝热气腾腾的雾气。村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还挂着去年的蝉蜕,风一吹,那些干巴巴的蝉蜕就簌簌地打转,仿佛岁月被风干后的残骸,在寒风中晃荡。

往年二月二这天,槐树底下热闹得很,能排出二十三个马扎。张木匠总是稳稳当当地占着东北角的树疙瘩,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得意,逢人就说他民国三十八年就在那剃过头,仿佛那是个多么了不得的荣耀。李货郎的铜烟锅会准时磕响第三道树纹,那腾起的烟圈,总能不偏不倚地罩住飞过的家雀,惹得一帮人哈哈大笑。可如今,水泥电线杆上贴满了招工启事,红纸黑字晃得人眼晕,“东莞电子厂急招”的字样格外刺眼,连张家那个豁牙小子都跟着表哥南下打工去了,那股子劲头,好像前方等着他的是金山银山。

铜盆里的水凉了三回,蹲在磨盘上的赵老蔫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疑惑和好奇:“三槐叔,听说电子厂剃个头要二十块?”旁边纳鞋底的孙寡妇抬起头,接过话茬,眼神里透着股羡慕:“贵是贵,可人家往头发丝里编金线哩。”老槐树筛下的光斑在他们脸上摇晃,像是岁月撒下的一把捂不热的铜钱,冷冰冰的。

“当年剃个平头两毛五,还要赊给知青半瓢井水。”马瘸子的枣木拐往地上一杵,发出沉闷的声响,震落几粒陈年槐角,他叹了口气,望着远处空荡荡的村子,“如今这世道,连剃头挑子都成古董了。”

火苗刚蹿上来,一阵胶鞋踩雪的“嘎吱”声惊飞了树上的麻雀,也惊动了磨盘四周的人。穿皮夹克的年轻人怀里红绸襁褓一闪,磨盘四周顿时响起窸窣声——孙寡妇的顶针滚进雪泥,发出清脆的声响,赵老蔫的旱烟袋磕出火星子,火星子在寒风中一闪一闪,像是即将熄灭的希望。

“爹,给虎子剃个龙头吧。”儿子的声音带着点急切,军绿色羽绒服领子上沾着油星,袖口还留着去年焊枪燎出的焦痕,那是他为生活拼搏的印记。王三槐的手在围裙上反复擦了七遍,接过襁褓时,还是被那簇胎发烧着了眼——乌黑油亮的发旋儿,跟他儿子满月时一模一样,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岁月的轮回。

剃刀在牛皮上荡了十八个来回,发出清脆的“唰唰”声。树根下的马瘸子忽然叹气,声音里满是感慨:“当年给抗美援朝老兵剃头,三槐的手比秤砣还稳当。”孙寡妇的针尖在发间顿了顿,抬起头,望着王三槐,“现如今小年轻剃个板寸,举着手机左拍右照,比新媳妇上轿还磨蹭。”

刀刃碰着胎发却打了滑,槐树梢落下片陈年枯叶,正掉进铜盆里,泡胀成三十年前的模样——那会儿王三槐给儿子剃满月头,张木匠的刨花落了他满肩,带着木头的清香;李货郎的拨浪鼓吵得喜鹊直扑棱,那清脆的声响仿佛还在耳边回荡。老支书蹲在磨盘上抽旱烟,烟雾袅袅中,他瓮声瓮气地说这娃娃的胎发要埋在槐树下,将来走再远也找得着根。

“三槐哥,柴油味混着槐花香,熏得我直想打喷嚏。”赵老蔫突然抽了抽鼻子,声音里带着点怀念。远处传来摩托车轰鸣,七八辆铁骑卷着雪粒子冲进村口,车头上绑的红绸带和虎子的襁褓一样艳,像是寒风中的一团火。

马瘸子杵着枣木拐冷笑,眼神里带着点不屑:“东南西北跑马灯似的转,最后不还得回老槐树底下找魂?”孙寡妇摸出手机对准剃头挑子,眼神里透着股新奇:“拍段视频给俺闺女,她在苏州美容院学烫头,说城里人现在流行染成绿毛龟。”

小孙子在红绸布里蹬腿,那小脚丫踢腾着,充满了生机。王三槐忙用虎口托住那蚕茧似的后脑勺,铜盆里的水汽混着嫩芽香漫上来,儿子手机屏突然亮起,视频里穿工装的女人喊:“让爹小心别刮着咱虎子的酒窝!”那声音里满是关切。

剃刀上映出的白发晃了晃,三十年前的蝉鸣突然穿透时光——那会儿炉火用的是河滩柳根,火苗旺得很,剃完头的后生们跑去摸泥鳅,溅起的水花能惊飞整河的星星,那欢快的笑声仿佛还在昨天。王三槐的手稳住了,刀刃贴着青皮头皮游走,削下的胎发比柳絮还轻,一片一片落在铜盆边。

“老规矩,胎发埋东边第三道树根。”王三槐把红布包递给儿子,眼神里满是期待,可儿子却摸出个玻璃瓶:“爹,虎子他妈说要用福尔马林存着,将来做 DNA 啥的。”磨盘四周哄笑起来,那笑声里带着点无奈和调侃,惊得老槐树抖落一身陈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像是岁月的叹息。

雪粒子落进铜盆里,化开三十个龙抬头的光影,光影里晃动着往昔的热闹和今朝的冷清。王三槐往炉膛里添了把玉米芯,看火舌舔着新买的铝合金水壶,壶嘴里冒出袅袅热气。远处摩托车的红绸带在风里招展,和当年李货郎的拨浪鼓系着同色的希望,那希望在寒风中飘荡,永不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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