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天下苏绣出吴记,风流才子是三郎
绣娘引针指尖绕,绢上桃花胜人间
一
吴记绣庄的管家福叔捧着这枚手绢仔细地端详着,素色手绢上绣的是一朵盛开的莲花,洁白无瑕的花瓣,嫩黄的花蕊在墨绿荷叶的映衬下,随风舞动,水波荡漾。
这是一件上等的苏绣。
“小姑娘,你当真要卖这条手绢?”福叔放下手绢,望着柜台前的小女孩,小女孩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穿着布衣布褂,扎着两条麻花辫,正怯生生地站在那里。
“是的,我娘亲生了重病,需要钱看病,要不我也不舍得把它卖了。”
福叔捋着自己的山羊胡,他看这小姑娘不谙世事,便想用低价把这手绢诓过来。
“小姑娘,你这手绢用的不是上等绸缎,针线也不是上等针线,虽说你刺绣绣得不错,但也是瑕不掩瑜,这样吧,一块大洋卖不卖。”
“啊,才一块大洋,我还以为能卖三块大洋呢。”小女孩犹豫起来。
“就一块大洋,没得商量,你卖不卖,不卖走走走,我还要做生意呢。”
眼看掌柜就要把自己轰出去,小女孩急得快要哭出来,这一整天她跑了好几个绣庄,价钱是一家比一家低,这天色已晚,手绢还没卖出去,娘亲还等着钱看病呢,这可如何是好。
“罢了,罢了,一块大洋就一块大洋。”小女孩一脸委屈。
福叔捂着嘴在一旁偷笑,用这么低的价钱就买到一件上好的苏绣,任谁都会开心。
“那就这么说定了啊。”福叔从抽屉里摸出一块大洋递上前,突然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摁住了自己的手腕。
“一分钱一分货,福叔,我看这手绢可不止一块大洋吧。”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
福叔回过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少爷吴元宸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后。
“少爷,我,我……”福叔一时语塞。
吴元宸微微一笑走上前,“依我看这件苏绣起码值五块大洋。”
福叔一听,急得连忙小声朝吴元宸说道:“多啦,少爷,多啦。”
吴元宸丝毫没有理会福叔,径自从口袋中摸出五块大洋递给小女孩,“小姑娘你看这些够不够?”
“够了,够了。”小女孩以为最多只能卖三块大洋,不料这位少爷如此豪爽给了五块大洋。
小女孩双手接过大洋,身子因为太过欣喜尽有些颤抖,满面愁容顷刻间也烟消云散。
“小姑娘,时候不早了,早点回去吧。”吴元宸微笑道。
小女孩谢过吴元宸,抱着大洋开心地离去了。
福叔望着小女孩离去的背影,叹口气,道:“少爷,你真是笨啊,这条手绢顶多值三块大洋。”
吴元宸拿起手绢摩挲着上面的莲花,“小姑娘衣着朴素,脸色苍白憔悴,可见家里并不富裕,此时她娘亲又身患重病,想必她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来卖手绢,我见她可怜才多给她钱的,算是行件善事吧。”
“罢了,罢了,少爷打小就心善,我也是不管了。”福叔收起招牌准备歇了,“不过今儿这桩生意算是赔了,老爷知道了定要数落我。”
“哈哈,放心吧,我爹那边我会和他解释的,不会怪罪你的。”吴元宸将手绢收好放进柜子里。
“如此甚好。”福叔嘿嘿笑起来。
“不早了,回去吃饭去喽。”
吴元宸摇着折扇,踏着夕阳,潇洒离去。
二
苏州城里流传这么一句话:天下苏绣出吴记,风流才子是三郎。
前一句说的是苏州吴记绣庄不仅是绣品最好的绣庄,同时也是江南规模最大的绣庄,后一句说的便是吴记绣庄掌柜的小儿子吴元宸,排行第三,人称三郎。吴元宸三岁识字,七岁饱读诗书,九岁精通琴棋乐理,十五岁更是独自一人去英国留学。这吴元宸不仅聪明伶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生性风流,常与友人出没于风花雪月场所,那些风月女子见过他的,没有一个不倾心的。
这一日,吴元宸打理完绣庄的事务,便邀两个朋友熊子渊和徐将庭一起去苏州最大的青楼——醉香楼喝酒。
吴元宸是这里的老顾客了,刚走进门,老鸨就眉开眼笑地迎上来。
“哟,这不是吴公子、熊公子和徐公子吗?好多时日不来了,快,楼上请。”
吴元宸等人随着老鸨上楼到雅间坐下。
“鸨娘,我要这里最好的酒菜和最好的姑娘,今晚我要喝个痛快。”吴元宸迫不及待吩咐老鸨。
“哦哟,吴公子莫急,酒菜和姑娘有的是,三位公子真是赶巧,今晚醉香楼有一出好戏。”
“哦,什么好戏?”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说话间,酒菜已端上来。
“醉香楼新来了一位花魁,长得那个漂亮哟,才十四岁。”老鸨给三人倒上酒,俯下身悄悄说道,“还是个没开苞的雏儿,今晚苏州城的达官显贵都来了,谁出价高,这个姑娘的初夜就归谁了。”
老鸨朝三人挤眉弄眼,吴元宸三人却是面面相觑。
“三位公子慢慢喝,老婆子我先退了,花魁一会儿就出来。”说罢,老鸨关上门离开了。
待老鸨走后,三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了。
“熊兄,今日这争夺花魁定是要花上不少钱,以你我二人的实力恐怕是没有那个福分了,以吴公子的能耐说不定还有机会,就是不知道吴公子对此事有没有兴趣。”徐将庭说道。
吴元宸一听就知道他们在取笑自己,虽说他们喜欢来这风花雪月之地,无非是和姑娘们喝喝酒,吟诗作对而已,从不会做什么出格之事,毕竟他们是读书人,追求的是风情雅致。”
“二位兄台说笑了,若是我真的行如此下流之事,岂不败坏了文人的名声。”
“哈哈,开个玩笑而已,小弟自罚一杯。”徐将庭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话说回来,这个姑娘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来青楼谋生,怕不是家中变故抑或遭人拐骗,唉……”吴元宸若有所思地说道。
“青楼女子都是可怜人,咱们也无能为力,愿她们自求多福了,算了,不想那么多了,来,喝酒。”熊子渊举起酒杯。
正谈笑间,只听外面一阵敲锣打鼓声,想必是花魁出来了。
吴元宸三人走出房门来到围廊上,客人们纷纷涌了出来,都争先恐后想目睹一眼花魁的芳容。
随着老鸨尖细响亮的一声:“请花魁!”一群女子引着一个小女孩款款而出,头戴翡翠银冠,身着罗纱长裙,蒙着面纱,精致的五官轮廓隐约可见。
花魁走到大厅中间的楼台上,旁边的女子缓缓摘去她的面纱。
摘去面纱的那一刻,只听众人惊呼:“好一个水灵的可人儿!”
虽然女孩的脸上涂了胭脂,抹了淡粉,依然挡不住她的清秀之气。此时女孩面对无数双直勾勾的眼镜显得有些害怕,她紧咬嘴唇,泪水在眼里只打转,更显的楚楚动人。
“各位客官老爷,这次争夺花魁,底价一百大洋,每次加价二十大洋,出价最高者便可与花魁共度良宵,究竟花落谁家,就要看各位客官老爷的表现了,好,现在开始出价。”
“我出一百。”
“我出一百二。”
“一百四。”
“二百。”
“……”
这些达官显贵们整天玩弄那些庸脂俗粉,半老徐娘已经玩腻了,这次有这么一个清秀水灵的姑娘站在自己面前,谁都不想放过,纷纷举手出价,价钱也是一路攀升。
吴元宸望着那位花魁,感觉有一丝眼熟,忽然忆起这不是三个月前来自己绣庄卖手绢的那个小女孩吗?怎么会沦为花魁?
“九百大洋,九百大洋,还有没有人出价?”转眼间,价钱升到九百大洋,老鸨脸上的喜悦已经按耐不住,这已经是天价了。
众人纷纷沉默。
吴元宸闭上眼,想着那时候这个小女孩站在绣庄门口,她的踌躇不敢上前的害怕,为娘亲生病的担忧,得到钱时天真欢喜的笑容。可马上她就会被这群衣冠禽兽里的某一个糟蹋,不行,一定要救她!
吴元宸攥紧拳头,气愤的身子有些颤抖。
“好,既然没有人出价了,那就……”
“九百四。”
就在一切将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吴元宸开口了。
“哎,吴兄,你怎么……”熊子渊和徐将庭都大吃一惊。
吴元宸不顾两位兄弟的疑惑,大步向楼下走去,熊子渊和徐将庭连忙跟上去。吴元宸来到大厅中间,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众人窃窃私语,但没一个人敢出价了。
“哟,吴公子出价九百四,还有人出价吗?”老鸨笑得嘴都快歪了。
无人应答,吴元宸扬起嘴角,仿佛胜券在握。
“我出一千。”人群中响起一人的声音。
众人又是一阵惊呼,纷纷让开,原来是裕隆钱庄的董掌柜出的价。
“一千、一千、千。”老鸨激动地话都说不利索了。
吴元宸瞥了董一眼,董那挑衅地笑令他十分厌恶。
吴元宸冷笑,随即淡淡道:“两千。”
话音刚落,众人的呼声如同山崩海啸,老鸨更是瘫坐在地上。熊子渊和徐将庭连忙在后面小声喝道:“你疯啦!”
董掌柜“噌”的从椅子上站起,愤怒的他咬牙切齿瞪着吴元宸,不一会儿,他神情缓和下来露出笑容,“哈哈哈哈,吴家小少爷果然豪气,两千大洋买这个姑娘一个晚上,老夫佩服,佩服。”董向吴元宸拱手。
吴元层拱手还礼,随即对老鸨说:“鸨娘,吴某有个请求。”
“但说无妨。”老鸨还瘫坐在地上,拍着胸脯,一时半会还没有缓过来。
“我愿再出一倍的价格帮这个姑娘赎身,可否?”
老鸨直接昏厥过去。
三
半个时辰后。
在去吴记绣庄的马车上,吴元宸望着被赎出来的小女孩,小女孩蜷缩在一旁,害怕的浑身发抖,不敢看他。
“小姑娘,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吴元宸温柔道。
小女孩转过头来,满脸泪痕,“真的吗?”
“是真的,小姑娘,你还记得我吗?三个月前,在吴记绣庄……”
小女孩歪着头望着吴元宸,突然眉开眼笑起来,“啊,我想起来啦,你是那天那个小少爷,你是个好人。”
“终于想起来了。吴元宸也开心地摸摸小女孩的头,“你怎么会出现在青楼?”
小女孩见吴元宸问起,边抽泣边说,“少爷啊,实不相瞒,虽然那天卖手绢的钱够给娘亲治病的了,但是我娘亲病得太重,没有治好,没几天就去世了,我没有办法只能寄养在舅舅家,舅舅是当地有名的无赖,爱赌钱,每天逼我干活,不然就是一顿毒打,后来他赌钱欠债还不起,就把我卖给了醉香楼,然后就有了今晚这一出儿……”
吴元宸听完小女孩的遭遇,不免心生悲凉,同情和怜悯。
“以后不会了,我会保护和照顾你的,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何芷心,少爷叫我芷心就行了。”
“芷心,很好听的名字,我叫吴元宸。”
说话间,马车已来到吴记绣庄。吴元宸领着何芷心走进屋内,只见福叔慌慌张张边穿衣服边从寑房里走出来。
“少爷,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福叔,这是何芷心姑娘,从今天起她就是我们吴记绣庄的人了,咱们绣庄不是正好缺绣娘吗,芷心正好会刺绣,让她在这里干活吧。”
“招绣娘的事我得请示一下老爷。”福叔盯着何芷心迟疑了一会儿,“哎,这不是那个卖手绢的小姑娘吗?”
吴元宸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会向我爹禀明的,其他的你不要过问,把她给我安顿好就行。”
福叔点点头。
吴元宸又对何芷心说:“今晚你在这好好休息,明天我再来看你,有什么需要就跟福叔说,他是绣庄的总管,他要是欺负你就跟我说,我肯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福叔在一旁吓得缩了缩脖子。
只见何芷心“扑通”一声跪倒在吴元宸面前。
“芷心,你这是干嘛,快起来。”
“少爷,您对芷心的大恩大德,芷心无以为报,甘愿一生一世为您做牛做马。”何芷心痛哭流涕。
吴元宸扶起何芷心,摸摸她的头,“傻孩子,谁要你做牛做马,你就在这乖乖的做刺绣就行。”
安顿好何芷心后,吴元宸便起身回吴宅。
吴元宸在马车上望着外面的月光,想着这一晚疯狂的举动,但他丝毫没有后悔。吴元宸苦笑,他这是不知怎么和自己的父亲解释这件事。
“唉,看来今晚是个不眠之夜了。”
夜色如水,万籁俱寂,清冽的月光沿着马车的轨迹慢慢撒下。
四
“混账东西!你给我跪好了!”吴老爷气得横眉倒竖,“你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花四千大洋赎个青楼女子回来,四千大洋是多少钱你知不知道,绣庄要卖多少匹布?我看你是舒服日子过多了,不知道东南西北了!”
吴老爷披头盖脸一顿骂,吴元宸乖乖跪在祠堂前不敢出声。大哥二哥躲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爹,您不是常教育我们要多行善事吗?我也是见那个姑娘可怜,才出手相助的。”
“多行善事是没错,但你也要量力而行,若都像你这般冲动,今天搭钱,明天是不是连命都要搭上,我们也不过是普通百姓,不必要求自己如同圣人那么高尚。”
虽然吴元宸并不太认同父亲的话,但也无言以对。
“唉,谅你不懂事,回去把家训罚抄一百遍,抄不完不许出门,这次就不责怪你了,但下不为例,好了,都散了吧。”吴老爷站起身杵着拐杖缓缓回屋去了。
“多谢爹爹,孩儿以后凡事定当三思而后行。”吴元宸跪拜谢过。
吴元宸说是第二天来看芷心,实际上三天后才来,因为这三天吴元宸一直在家抄家训,抄得手都快断掉。
吴元宸走进绣房,看见芷心正全神贯注地刺绣。
“少爷好。”绣娘见到吴元宸,纷纷起身问好,惊动了芷心,芷心这才发现吴元宸来了。
吴元宸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走到芷心身边,轻声问道:“芷心,在这过的还好吗。”
“回禀少爷,芷心在这过的很好,这里就像家一样,姐姐们都很照顾我。”芷心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道。
“那就好。你先忙着,我去账房看看。”
账房里福叔正埋头对账,吴元宸来到桌前假装翻阅账本,凑到福叔耳边小声说:“福叔,这段时间我爹来过吗?”
“倒是来过一次。”
“怎样,有没有为难芷心?”吴元宸瞬间紧张起来。
“那倒没有,不过老爷似乎不太喜欢她,看她时的脸色很阴沉。”
“情有可原。”吴元宸苦笑。
“听说芷心姑娘是少爷你从醉香楼买……”福叔抬起头坏笑看着吴元宸。
“嘘——”吴元宸示意福叔不要再说,领着福叔来到角落里,环顾四周见无人才放心下来。
“你怎么知道的?”
“少爷,你还不知道啊,这件事已经在苏州城传开了,有说你豪气的,有说你蠢的,反正你现在出名了……”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吴元宸摆摆手,“以后在绣庄不许再提这件事,更不许在芷心面前说,尤其是那些绣娘,你要好好嘱咐她们。”
“知道了,少爷。”福叔点点头。
待福叔走后,吴元宸透过窗纱望着绣房里的芷心专心致志地刺绣,不时的还和绣娘们有说有笑,芷心笑得很开心。如果吴元宸没有当时的奋不顾身,也许芷心再也不会有这样天真单纯的笑容了。其实吴元宸也很疑惑,这一切只是因为他同情可怜这个女孩吗,不过当他看见芷心的天真无邪的微笑之后,发现答案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五
自从芷心来到吴记绣庄,凭借技法娴熟的刺绣手艺,绣庄的生意是一天比一天好。
无论单面绣、双面绣、平绣、乱针绣、缂丝,何芷心都能信手拈来,玉指如芊,银针飞舞,一针绣出烟雨迷醉,一针绣出隔山眼媚,世间山水,花虫鸟兽皆在她的手中缠绵。
芷心还向其他绣娘传授技艺,一时间吴记绣庄门厅若市,很多客户上门点名要芷心的刺绣,别的绣庄见此都分外眼红。
这其中最高兴的莫属吴老爷和吴元宸了,吴老爷也不再对芷心冷若冰霜。
似是与生俱来的天赋,芷心对吴元宸说她娘亲是当地最厉害的绣娘,她从小跟着娘亲学刺绣,九岁时与娘不相高低,十二岁技艺已经超越了娘亲。
这一日,吴元宸特地买了兴源斋的糕点准备犒劳犒劳绣娘们,这些天出货量大,绣娘们连夜赶工,实在辛苦。
刚踏进绣庄门,就见福叔慌慌张张跑出来,“少爷,不好了,芷心姑娘晕倒了。”
“什么!”吴元宸连忙赶到芷心的寑房,看见芷心卧倒在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
吴元宸立刻让福叔请了大夫过来,把过脉后,大夫说并无大碍,是由于过度辛劳导致的,休息几天就无事了。
大夫告辞走后,吴元宸守在芷心床边,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他自责只顾绣庄的生意,没有顾到芷心的身体,听福叔说芷心已经两天两夜没休息了。
芷心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看见吴元宸守在床边已经睡着了,她挣扎想要爬起,却感觉浑身无力。
芷心惊醒了吴元宸,吴元宸看见芷心醒了想要爬起来,连忙让她躺好,“你还没有恢复,快快躺好休息。”
“少爷,我没事,我不能再休息了,还有好多绣品没绣呢,延误了工期就不好了。”
吴元宸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是身子重要还是工期重要?”
芷心见吴元宸有些生气,小声说道:“吴家对我又大恩,我只有多干活才能报答一点。”
“你呀,又没让你一下子报完,日子还长着呢,慢慢来,听话,先把身子养好。”吴元宸替芷心掖好被子。
芷心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她没有想到这世上除了娘亲还有第二个人对她这么好。
待芷心睡着之后,吴元宸悄悄安排福叔将芷心的工作量减少,又让他明天多招几个绣娘分担工作。
六
“嘿,你们有没有发现,自芷心妹妹来了以后,少爷就经常来绣房,以前他可是很少来的。”红姐边绣边说。
“是呀,是呀,而且少爷对芷心妹妹疼爱有加,就像亲妹妹一样。”绣娘们开始起哄。
“我看少爷是喜欢上了芷心妹妹了。”红姐笑道。
“哎呀,红姐姐你别瞎说,少爷只是可怜我,他怎么会喜欢我呢。”芷心红着脸,跺着脚说道。
芷心虽然奋力辩解着,但心里兀自涌起一股开心。
“我怎么瞎说了,你看少爷隔三差五给你送吃的,送穿的,没事老是找你说话,他就是喜欢你。”
“芷心你就相信吧,你若是能嫁给少爷,下半辈子就享福了。”又有绣娘附和。
“不会的,尊卑有别,我身份低下,少爷不会娶我的,红姐姐你要是再说笑,我就要生气了。”芷心嗔道。
“好了,好了,不说就是了。”
“咳咳。”吴元宸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绣娘们赶紧低头闭口,芷心也连忙低头装作在刺绣,不敢抬头看他。
“有没有看见福叔?”吴元宸问。
“他刚刚出去了。”一绣娘答。
“哦,等他回来让他去账房找我。”吴元宸转身离去。
其实吴元宸听见绣娘们的对话,他没有责怪绣娘们,因为他确实喜欢芷心,她虽然没有风月女子的媚姿,也没有大家闺秀的才气,但她却有一份独特的纯朴天真。
“尊卑有别吗?”吴元宸望着天空喃喃道。
几日前,吴元宸与父亲在庭院里聊天,吴老爷说起吴元宸谈婚论嫁的事,吴老爷想去提亲邱局长的女儿,邱局长是政界的大人物,如果能和他结为亲家,那吴家的生意岂不是更上一层楼。
没想到吴元宸毅然决然的拒绝,吴元宸说自己已有心仪的对象了。
吴老爷心想娶不成邱局长的女儿也罢,只要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就行,便追问吴元宸是哪家的姑娘。
吴元宸嘟嘟囔囔说出了芷心的名字,吴老爷听后举起手中的拐杖就打,吴元宸一边躲着拐杖一边喊着:“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已经不是封建社会了,现在是民国,早就不兴门当户对了!”
“我不管你在外国学了什么新文化新思想,只要还喘着气,还站在这,老祖宗的规矩就要守!”吴老爷气得浑身直哆嗦,他站起身来转身欲离去,末了留下一句:“我是不会同意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吴元宸愤恨地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
七
吴元宸坐在柜台边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发呆,已经是暖春了,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的香气,正适合踏青游玩的时候。
“喂,我刚刚从外面回来,看见少爷又坐在柜台前发呆呢。”一绣娘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少爷这些天都是魂不守舍的样子,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怕不是在想哪家的姑娘。”一绣娘打趣道。
众绣娘都笑了,只有芷心没有没有笑,也没有搭理她们,此刻她的心里只有担心,担心少爷出什么事了。
趁绣娘们没注意,芷心悄悄出了绣房,来到柜台前。
“少爷。”芷心轻轻唤道。
“嗯?芷心,你怎么来了?”吴元宸看见芷心发愁的脸浮起微笑。
“少爷,您这阵子一直没精打采的,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没有,只是这阵子生意上的事来往太多,有些累。”吴元宸慌张掩饰,他怎么能让芷心知道自己发愁是因为她,但是面对芷心的关心他是十分开心的。
“少爷,生意虽忙但也要注意休息才是。”芷心望着外面明媚的阳光,“这天气多好啊,少爷您可以出去走走,散散心。”
被芷心这么一提,吴元宸发现自己好长时间没有出去走走了,何不借着大好春光出去玩玩,将这些烦恼统统抛到脑后。
“好主意,正好我好久没有出去玩了,芷心,我们一起出去玩。”
“啊……我吗?不行不行,我还要回去刺绣呢。”芷心听见吴元宸邀请自己出去玩,又惊又喜,但碍于尊卑有别,芷心还是识大体地拒绝了。
“怎么不行,刺绣的活又不急于这一天两天,今天给你放一天假。”
“可是……”
“怎么,我这当家的话还不好使了?”吴元宸坏笑。
“没有,没有,我怎敢不听少爷的话。”芷心低着头,小声说着,两只小手摆弄着衣角。
“那就得了,我们走。”吴元宸牵起芷心的手跑向街上。
吴元宸带着芷心去了苏州最热闹的街巷,那里有江湖儿女耍着杂技,也有货郎卖着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商铺酒家的旗号在风里肆意飘扬,车马行人川流不息,所到之处皆是繁荣之景。
吴元宸给芷心买了爱吃的糖人和糖葫芦,他们坐上船,沿着苏州河欣赏两岸的美景,粉墙黛瓦,乌蓬石桥。
顺着河出了城,听说城外山上的桃花开了,吴元宸带着芷心登上了山。
漫山遍野的桃花,一簇簇盛开着,一片片粉色海,一朵朵胭脂云。
芷心第一次这么放松,玩得很开心,“少爷,你看这景色多美啊。”
“是呀,可是这世界上有比你还美的风景吗?”吴元宸深情地望着芷心。
“少……少爷,您在……胡说什么呢。”芷心怔了怔,害羞的低下头去。
吴元宸收起望着芷心深情的目光,“没……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刚刚还是艳阳天,走到半山腰忽而间下起了雨,吴元宸和芷心猝不及防地躲进半山腰的一间破庙里避雨。
淋湿的二人冻得瑟瑟发抖,吴元宸生了一堆火,微弱的火光只能稍微缓解一下寒冷。吴元宸脱下自己的外衣给芷心披上。
“少爷,不行,这样你冻坏身子就不好了。”芷心将吴元宸的手推了回去。
吴元宸想了一下,直接将芷心拥到怀里,笑道:“这样不就行了。”
“呀,少爷您别胡闹了。”芷心挣扎想逃开。
吴元宸却凑到芷心耳边轻轻说道:“芷心,我喜欢你。”
芷心停止了挣扎,脑袋一片空白,终于听到这句期盼已久却又害怕听见的话,芷心内心欢喜着,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
“芷心,你怎么哭了?”吴元宸顿时慌张起来。
“没事,我只是很开心。”
“这么说你肯接受我了?”吴元宸喜笑颜开,“其实六年前,你来当手绢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你,就……只是那时年少不懂情为何物,很抱歉让你等了很久。”
“但是……吴家已对我有救命之恩怎敢再奢望少爷的垂爱,况且我只是个山野丫头又怎能配上少爷您呢。”
又是“尊卑有别”吗?吴元宸苦笑,世上有多少有情人就是因为这四个字错过而懊悔一生。
吴元宸坚定地望着芷心,“芷心,你喜欢我吗?”
芷心羞涩地点点头。
“我也喜欢你,这样就可以了,不用理会这封建教条和世俗眼光,我们要为自己而活,幸福由我们自己争取。”吴元宸握紧芷心的手。
这一刻芷心不再害怕了,只要两人是真心互相喜欢,能有什么错。
芷心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桃花,芷心将手绢塞进吴元宸的手里,“少爷,这是送给你的。”
吴元宸望着这栩栩如生的桃花,不由的赞叹:“绣得真好。”
“怕姐姐们看到,半夜偷偷绣……”
芷心话未说完,吴元宸已吻了上来,将这积蓄已久的思念和情话都包含在这吻上。
那一夜该发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也发生了。
“明天回去我就和爹说,然后我们就成亲。”
“我等你。”
吴元宸和芷心躺在稻草堆上,吴元宸怀抱着芷心,他和她互相许下承诺。
八
一连七天,芷心都心不在焉,吴元宸自那天过后七天都没有来绣庄了,芷心都顾不得做刺绣了,每天就望着门外,盼呀盼,等着吴元宸来娶自己。
这时福叔走了进来,清了清嗓子,说道:“跟大家宣布一件喜事,少爷就要和邱局长的千金成亲了。”
绣娘们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炸开了锅,纷纷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只有芷心如同遭了晴天霹雳,呆在那。
“静一静,还有一个消息。”福叔摆摆手,脸色变得冷淡起来,“芷心姑娘,你跟我来一下。”
福叔转身进了账房,芷心站起身踉踉跄跄跟过去。
芷心傻傻地站在桌前,还没有回过神来,“福叔,你找我什么事?”
福叔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扔在桌上,“这是你的工钱,你收拾东西,走吧。”
“为什么,福叔,为什么要赶我走,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
“是,你是错了,你错就错在不该去勾搭少爷,现在少爷吵着嚷着要娶你,老爷气得病都犯了。”福叔指着芷心喝道,“你自己什么身份不知道吗,你有什么资格嫁进吴家,老爷已经对你很仁义了,你欠吴家的不用还了,你还是走吧,别耽误了少爷的大好前程。”
“少爷在哪?我要去见他。”芷心转身就要去吴家,却被福叔拦下来了。
“少爷被老爷关起来了,和邱局长千金成亲的事是板上钉钉了,你去了也没用,老爷不会让你见少爷的。”
……
芷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绣庄的,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魄,行尸走肉般在街上游荡着,呢喃着吴元宸的名字,不知不觉来到吴家大门前。
芷心走上前去敲门,却被两个家丁拦下,“吴家正在准备少爷的喜事,一律不见客。
芷心无力地蹲下身去,哭着,她可以离开吴家,只想走之前再见他一眼。
离开吴家的芷心不知道去哪,浑浑噩噩地出了城,正好遇上一伙马帮便求捎带脚,将她带到百里外的一个县城,芷心便在这里安顿下来。
芷心找了一家当地绣坊当了绣娘,四个月后的一天,芷心在屋里做着刺绣,只见老板娘进了来,“哦哟,你听没听说,苏州的吴记绣庄出事了。”
“什么!”芷心一慌乱,针扎破了手,但也顾不得,忙追问,“出什么事了?”
“吴记绣庄倒闭啦。”
“倒闭!怎么会倒闭呢!”芷心如同五雷轰顶。
“本来吴家三少爷成亲那天,三少爷突然逃婚了,下落不明,吴老爷一下子气得卧床不起,没几天就走了,这一走,大少爷和二少爷为争夺家产反目成仇,吴家那些仇家就瞧了这个机会一把火把绣庄烧了,吴家全部家产都赔债了,连老底都没有了,可不倒闭……喂,芷心你去哪?”
老板娘话未说完,芷心已经奔了出去。
芷心一刻不停地赶回到苏州,来到吴家大门前,敲开门,发现吴家早已易主。
“少爷,你在哪里?”芷心坐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引得路过的行人注目,却没有人知道她为何而哭。
后来,芷心留在了苏州,在一家小小的绣坊当绣娘。
因为吴元宸说过会来娶她,她说过等他。
所以,她等。
这一等,尽是十年。
九
阳春,三月。
苏州城沐浴在晨曦的光芒下,万物在蠢蠢欲动,为新一天的繁华做准备。
一列军队浩浩荡荡进了城,为首的一身英姿飒爽的军装骑着骏马,他们来到一家绣坊前停下。
为首的军人翻身下马,走进绣坊,挥手示意他人在外面等候,他掏出一封信展开,上面写着:
吴兄
见信安,你的信已收到,得知你还活着的消息吾深感欣慰,没想到这些年你在北方参了军,而且还当上永州的元帅,可谓吉人自有天相,对于你家中变故吾也深感不幸,过去之事皆成云烟,且不必非要去探求个孰对孰错,唯有珍惜眼前事,珍惜眼前人,你托我查的消息已查明,芷心姑娘尚在苏州,于北街庆祥绣坊任绣娘,余下之事,你可自行安排。
友 熊子渊
吴元宸合上信,又从怀里掏出一条手绢,他慢慢摩挲着绢上绣着的桃花,他又环顾四周,墙上满是绣品,高山流水,花鸟鱼虫,即使过去十年,芷心的手艺还是那么高超,但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己了。
当年,吴元宸逃婚出来,打听到芷心往北方去了,便朝北方去找,那时正值北方军阀混战,吴元宸无意间救下了个军阀头子,便投靠了他,这些年南征北战,浴血沙场,立了不少功,得到统帅的器重,一次战争统帅战死,统帅无后,便将元帅之位让给了吴元宸。
吴元宸多年征战,已将生死名利看淡,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芷心,几月前向家里联系才知家中变故,遂向友人联系,花费一番功夫终于得知芷心的下落。
吴元宸深吸一口气,慢慢地走上二楼。
二楼的临窗,一位妇人正背对着他专心的做着刺绣,岁月已悄然在脸上留下沧桑的痕迹但并不影响她的美貌。
“芷心,我回来了。”吴元宸张了张嘴,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来。
妇人的身体似是触电般抽动了一下,怔了怔,缓缓回过头来。
这一幕,芷心朝思夜想整整十年。
她冲进吴元宸的怀抱,放声大哭,“我知道你会回来的,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吴元宸轻轻摸着芷心的头,哽咽道:“对不起,让你等太久了。”
路两旁的桃花在晨光的沐浴下展开花瓣,人们在围观,看见这一列军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个军人从绣坊里抱出来一个女人骑上马,纵马带着军队向城外奔去,阳光有些刺眼看不清楚两人的面孔,只见的女人的手上拿着一条手绢,上面绣着一朵桃花。
那朵桃花,格外的鲜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