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总是想起在家乡的那段日子,乡下的简陋小屋里,在寒风凌冽中,和母亲紧紧依偎在一起。整个冬天,她都会用她温暖而柔软的手负在我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她说:“你不会只属于这里,你会有更宽大的天地,你要记住,孩子。”
我仅仅只是知道她是村子里的舞女,是个极其妩媚的女子,遇见村里的男子,以袖掩面羞涩的笑,眼中张扬的妩媚却与风月场中的女子如出一辙。这是在很久之后的长安城内,路过倚翠楼的第一感受。她从不提她的过往,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这个木屋里,不曾离开一步。她用一把琴弦已经有些生锈的旧琵琶,演奏着后来才知道只有在秦淮河畔才能听到的靡靡之音。因为从小的训练让我拥有极其柔软的身段,我不知道这样的轻歌曼舞应该在怎样耀眼的地方演绎,会是怎样的观众为我沉迷。
第一次听见长安的名字,是在母亲的无限神往中,那是母亲的天,是母亲向往了一生的地方。她告诉我,那里便是天下,是天子建都的地方,是大唐的开端,是世人仰慕的地方。之后的很多时候,我都会在潺潺溪水边,幻想着和母亲一起到那个金碧辉煌,有着帝王居住的长安城。那,是我年幼时愿意倾尽一生都想实现的梦想。
我以为等待我的将是唾手可得的安稳和辉煌,可以远离不挡寒风的茅屋有着锦衣玉食。可这是一个太阳长满青苔的故事,一个女子,用一生,守望着。
〈二〉
那时的我,十六岁,是田野的舞者,在针尖和麦芒上生生不息的舞蹈。我穿着粗布衣裳,头发油亮,皮肤滑腻如初生的婴儿,火红的衣袖在碧绿的草丛间格外夺目,在树下,在花旁,在溪边。因为舞蹈,我被选入后宫。洛水河东,蒙蒙细雨中,我踏进了长安那个只在梦中出现的地方,我看到了太阳初生的光芒,母亲在我耳畔轻启朱唇,缓缓说:“在天子脚下,世人仰慕的地方,你会见到的不仅仅是不一样的建筑,你还会见到大唐的天子,当今的皇上”。
十六岁,我挂在东方微红的天空跳动,诠释着一个少女如花不倦的梦,我笑了,我听到自己的唇齿间,有欢快的声音发出,在熹微的晨光中,我似乎看到了我在那大殿之上翩然起舞。
我深知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但是,却是一个会舞蹈的宫女。我热爱舞蹈,一种接近疯狂的爱。可是我知道我没有发言权,但不代表我没有思想。尽管舞艺过人,但是作为宫女在以王权至上的宫中,我只能苟延残喘的活着。但即使只是一个卑贱的宫女,也深深知道,只有活着才能抵抗命运,我不愿一辈子碌碌无为,我要用生命去展示舞者的美,母亲说过,我会有更广大的天地。
那时的我,在晨雾中,翩翩起舞,如一轮朝阳,挥洒着微弱的光芒,我整日学琴弹曲,舞蹈室内香烟缭绕,彩衣飘飞。玄宗即位后设立梨园,那时的他已不算年轻,却带着成熟男人令人窒息的魅力。花园偶然的一面,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的眼眸,英俊威武在我心上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从此,他是我的志在必得。
容姿优美,擅长琴棋书画,我成为梨园的领班,竭尽全力的步态如风拂杨柳,学春燕翩翩,却只是颇得玄宗的器重,我深知这已是多少个日日夜夜勤学苦练获来的成果,我倍感珍惜,一入宫门深似海,我走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一个小小的错误就可以让我死无葬身。
但我不却甘心只被玄宗当成红颜知己,可惜我名分太低,一切对我来说成了一个坚强的泡沫,一点即破,于是我还是守望着,守望着太阳冲出晨霭的一刻。
〈三〉
机会不期而至,一次皇宫下令要改编《霓裳羽衣》舞,我被深夜召进皇上的后宫,我仰望着头寻找着头顶的天空,是深夜也是黎明!
玄宗对乐舞有很深的造诣,他朱唇轻启,龙音圆润的说:“若制作曲词,随音即成,不立章度,爱卿意以为何?”
“回陛下,人不法道,曲不法音,抑扬顿挫,方高山流水可得。”
“此言极是,爱卿以为《凌波曲》、《紫云回》谁短长?”
“此二曲均为陛下所作,自然无人能出其右,若《凌波曲》、《紫云回》较之《梁祝》则何论短长也。”
“《梁祝》乃俗曲耳,爱卿乱言哉!”
“陛下,不俗则不雅,大俗则大雅,蝶翅轻扇,切入音乐,指弦撩拨之间,排山倒海,密不透风。”
“意在声前,韵在曲间,一只求爱的蝶在守望。”
“陛下亦解红尘,奴婢独不知山伯之意。他可是在那里等她?”
“那定是他的守望谱就的一曲笙歌,留给那个不合逻辑的世道,只留下《梁祝》的绝唱。”
“陛下,其实我们都有一张似蝶的翅膀,只有比翼才能飞扬!”
“你姓名为何?”
“启奏陛下,奴婢小名画蝶。”
“蝶……”
“陛下……”仅仅只是那么一瞬间,世界被阳光点亮。
〈四〉
那一夜我成了王的女人,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真的是存在的。他爱我香汤沐浴的动人春色,我便轻解罗衣,脱个活色生香。我向一个老虔婆讨了一个可以永葆青春的秘方,用辛苦积攒下的月钱,买了昂贵的麝香,提炼出一种叫做“息肌丸”的香精,把它塞在肚脐眼里融化到体内,如此便肌肤更加如雪,双眸似星。我相信,成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在那么多个寒冬的夜晚,他厚实的手掌握住我代替了母亲柔软的手温暖着我。我把玩着他大拇指上的玉戒,那是王权的象征,我不可抑制地弯起了嘴角。他略显惩罚地捏捏我的手指,轻咬牙齿问:
“背着朕笑什么?”
“奴婢心想,只愿余与卿携手,白首不离。”
他轻笑出声,他从我散乱在他手侧的发丝挑出一束,又从脑后拿过一束他的青丝,无比温柔的结在了一起,但笑不语。
原来喜悦可以这样彻底这样铭心,我暗自发誓,要用笑靥如花,许他一世繁华。妙漫红帐下,红唇印剑眉,碧妆裹素胴,落衣成地雪。他是我的太阳,他是我的天,我的王,我以为,我可以陪他一起,而他也需要也想要我陪他一起,阅尽世事繁华,只为睡熟前他在我耳边低吟的短句。
可是我忘了,他不仅是我的王,他还是有三千佳丽的王,是金碧辉煌的长安城的王,是天下的王。我一直相信,名分,是一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利的男人给女人最大的恩惠。也许有一天,公公的声音在长长的宫墙间悠扬回荡。而我将是凤冠霞帔站在这高高城墙之上俯视着苍茫大地,与他一起君临天下。
(五)
然而,日有日落、月有月生,爱有轮回也有转移。杨玉环,粉碎了我的一切。摆弄含羞草似乎开启了她幸运的大门,三千宠爱集于一身不再存在于我的世界,后宫里其她妃嫔都门前零落,更何况我一个只是得到一时宠爱的舞女呢?所有光芒被他收入囊中,吝啬的一丝都不愿舍弃。留给我的,只有黑暗无边和无边的黑暗。
燃起红烛,吹响喜乐的那夜,老天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在长生殿的门口站了一夜,希望雨水冲刷过后告诉我这一切只是梦。天际微微发白时,雨终于停了,一轮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又是新的一天了。可是我的天,已经摇摇欲坠。我扶着朱红色的宫墙慢慢蹒跚,留下一地水渍。
再次睁开眼,是熟悉的悬帐,无力地闭上眼。
“翠儿,万岁爷来过么?”这个沙哑的声音是我的?
“没,没有。但是李公公带话过来了。”
“万岁爷说了,请蝶姑娘自己决定去留,可以继续留在梨园,也可出宫,断不必如此糟蹋自个儿的身子。”李公公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在宫里那么多年,他定是看了这花开花落。冰凉的东西顺着眼角滑落,这就是世间女子倾尽一生都希望得到的帝王之爱么?
“谢谢公公,画蝶明白了。”
送走李公公,不顾小翠劝说,强撑着发烧的身体挪到窗前,雨洗过的天空格外干净,空气清新,院里的花争相开放香味诱人,春天的气息格外浓郁,生机盎然,可是我只有满眼的绝望。这样的结果还是来了,我以为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的天,还是塌了。
“翠儿,我决定走。”
“天涯海角,小翠誓死跟随小姐!”小翠是他安排来照顾我的宫女,年龄不大,却也聪明伶俐,如今要走,她必然需要一个交代。
“谢谢你。”她一直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
我们连夜离开,李公公送我们到宫门口,他一声叹息:
“你这又是何必呢,这里至少吃穿不愁,毕竟......”
“谢谢公公多日照拂,画蝶在此谢过了,日后有缘,必定报答。”我微微欠身行了个礼。
“唉,也罢也罢,各自有命吶......”他摆摆手,深深叹口气往回走。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对万岁爷以外的人流露情感,我看到了,那是深切的同情。回望着雄伟的宫门,似乎还能听见歌舞升平笑语盈盈,这一切,却不再有我的天地。
(六)
出宫一个月后,在一次和小翠上山的路上摔倒,肚子剧烈的疼痛引起了小翠的重视,下山后看了郎中,让我不得不接受什么叫造化弄人。此时的我,在郎中连连恭喜的“喜脉”中知道了自己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是他,那个被我视作太阳的至高无上的男人的孩子。我不知道是该感谢上天的恩赐还是应该埋怨它的喜怒无常,孩子的到来让我陷入另一种仓惶。可是,孩子是无辜的。
我想我是爱他的,否则就不会有木念的存在,木念,是我的女儿,我和他的女儿,木子李是长安城主人的姓。
“娘,我爹呢?为什么其他孩子都有爹?”
面对念儿的询问,我从一开始的无言以对到吞吐难言再到面带微笑从容回答。因为,她本不该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下,她应该是有着锦衣玉食,住着金碧辉煌。
“念儿,你爹是个伟大的人,他有更重要的是需要去做,也许你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见到他,但是你要记住,他是爱你的。”
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而我就在这样的谎言里度过了一生。念儿十八岁的时候,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是我用尽一辈子去祭奠的故事。我没有告诉她故事里那个痴情舞女和那个权倾朝野的大人物就是她父母的缩影。
“娘,如果我是那舞女,我也会这样做。”
念儿像我,至少对于爱情的态度她有着我的不顾一切。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后悔过。翠儿和我说,念儿带着你所有的妩媚和她父亲的英气,她以后会比你更美。
“可我只是希望她能够健康快乐,得一人心,白首不离。”
“小姐,你要相信,上天自有安排,就像你得到念儿。”
是的,命运自有安排,就如我的母亲曾经告诉我,我会有更宽大的天地,可是她没有告诉我,那只是一时的风景,也没有告诉我,我会有念儿。
天宝十四年安史之乱,玄宗带着贵妃仓皇出逃,当听到玄宗下令处死杨玉环的时候,我觉得太阳摇摇欲坠的陨落。原来王不是太阳,他只是划过我眼际的流星。永恒的是我,是永远的恒星,是我在空荡的大殿下翩翩的脚步,是我在烽火的刀尖上舞的一种守望、一种姿势!那是我最后一次跳舞——《梁祝》。悠扬笛声中,衣袖飘扬,似乎有一个低沉的男声轻念:“蝶......”
如今我已白发苍苍,贵妃杨玉环与玄宗的故事早已成为传奇,念儿拉着我的手无比感叹为杨玉环叹息对玄宗不屑,我只付之一笑。那么多年过去,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有这样一个女子,他拿着两人结在一起的头发,用温润的唇贴着我的耳朵,缓缓地说:
“白首不相离。”
但他一定不知道,仅为这一句,这个女子白头长安。
碧瓦上面的蓝天里,有一轮耀眼的太阳在舞蹈,照亮离合悲欢。
〈七〉
这是一个长满青苔的太阳,一个女子,用一生守望着太阳和一个女子的幸福一起升起的时刻,我载舞亦载歌,流着勇气的眼泪述说。
寥落古行宫,
宫花寂寞红。
白头舞女在,
闲坐说玄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