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昀被父亲的一番话彻底打动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对自己不假辞色的父亲,会当着弟弟妹妹们说出这样一番话!原来自己的付出不是无人知晓的,原来父亲不是不关注自己的,原来……李瑞昀忽然之间就泪流满面。
他感觉到自己脸庞上的湿润,在全家人,尤其是弟弟妹妹们面前流泪、失态,让他非常不好意思。他低下头,用手悄悄擦拭脸上的泪水。
一直盯着大哥表情的李瑞晶发现了他的异常,她贴心地悄悄递上自己的手绢,轻声说:“大哥,给你擦擦。”
李瑞昀用手胡乱抹了一把脸,努力露出一个有点勉强的微笑,低声对李瑞晶说:“谢谢小妹啊!大哥不用了。”
李瑞晶懂事地对大哥露出甜美的笑容,小声说:“大哥,你不用跟我客气哦。”
总是慢半拍的李瑞旭忽然如梦初醒,赶紧大声说:“对啊,对啊,大哥最辛苦了!”想想,他又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大哥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
他一句不伦不类的话,一下子打破了屋里的沉闷气氛,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李瑞昭满腹的负面情绪终于找到一个发泄对象。他冲着李瑞旭讥讽地说:“说你是笨蛋,你还真不含糊。不会用词就不要瞎得瑟,真是丢人现眼!”
李瑞晔忍住笑,对一头雾水的五弟说:“衣食父母不是这样用的,咱爸咱妈炕上坐着呢。”
李瑞晶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五哥,小大人一样无奈地摇摇头,煞有介事地叹了一口气:“唉!”
李瑞晟直接冲傻头傻脑的五哥做了个鬼脸,伸出舌头,轻声怪叫:“诶—”
李鸣岐坐在炕头,锐利的目光在儿女们身上掠过,心里暗自感叹:古人诚不欺我。果真是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啊!
他再次轻咳一声,把大家的注意力都拉回到自己身上,语气不是那么沉重地说:“从今天起,咱们家要准备过一阵子艰苦的日子了。”说着,他看看安静下来的儿女们,看到他们专注的、没有抵触的神情,心里颇为满意。
“该上学的继续上学,该干活儿的努力去找活儿干。”李鸣岐首先定下了基调,给大家一颗定心丸。他说着,瞟了一眼大儿子,李瑞昀惭愧地低下了头,让李鸣岐觉得挺没意思的。
他语气平缓地接着说:“家里的伙食标准要降低,”李鸣岐转脸看看坐在身边的妻子,王桂枝连连点头,表示明白。
“少爷小姐们的衣服就不再添置了。”李鸣岐冲着鹤立鸡群般的李瑞晔,语气中带着些许戏谑,却换来四儿子一个大白眼。儿女中也只有李鸣岐口中王桂枝的“爱子”、李家“四少爷”会这样对待他的冷嘲热讽。他不以为忤,反而因为自己能让一直都一副清高自傲的儿子,不顾形象地翻白眼,李鸣岐心里还暗自得意了一下下。
“爸爸,我们以后都不能做新衣服了吗?”李瑞晶忍不住瞪着大眼睛,脆生生地问道。不等父亲回答,她又苦恼地说:“我要是长高了怎么办呀?”
“就你这不点儿小个矬矬的,还长高了怎么办?你能长多高呀?”李瑞昭仿佛吃了枪药,对弟弟妹妹进行无差别攻击。他的语气不仅冲,中间还阴阳怪气地捏着嗓子学妹妹的声音说话。
要强又好面子的李瑞晶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她咬着嘴唇,水汪汪的眼睛几乎立刻盈满了泪水,努力含着要掉不掉的样子,看着就非常惹人爱怜。
她的声音失去了清脆,明显喑哑地说:“三哥,我又没有得罪你,你为啥这样说我呢?”
“别理他。”一向和妹妹要好的李瑞晔挺身而出,伸手摸摸妹妹额前的刘海,语气神秘地安慰道:“你三哥今天晚上吃了枪药了,不往外冒冒火会烧死他的。”
“真的吗?”天真单纯的李瑞晶信以为真,担心地追问道:“三哥为啥吃枪药啊?太危险了吧?”想想又较真地纠正四哥说:“不是我三哥,是我们的三哥。”然后她满脸同情地看着李瑞昭,小脸上明晃晃地挂着“我不怪你”的表情。
李瑞晔被妹妹的傻天真和滥同情心给击败了,真想抬手抚额,大叫一声:“妹妹,我是比喻,比喻,知道吗?”可是,严父在场,又是面临重大问题,他只能忍住。
李瑞昭被李瑞晔的胡言乱语和小妹妹近乎愚蠢的反应气坏了。他脸一扭,来个眼不见心不烦,自己暗自喘着粗气。
王桂枝对儿女们的表现感到很无语。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他们还可以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嘴仗。她在心里暗自反省,是否是自己没有教好这些孩子?
李鸣岐的感觉和妻子完全不同。
他的理解是,这些孩子之所以没有惊慌失措,一方面是因为信任父母,也就是信任他自己,会引领全家渡过难关的。另一方面,这些孩子没有真正吃过苦,有点不识人间疾苦,心性单纯,不知道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境况。
李鸣岐也在暗自反省,今后是否应该让孩子们多了解一些人世间的另一面,让他们早点接触到一些艰难困苦?
李鸣岐忽略掉小女儿的问题,直接对儿女们说:“今后,家里的家务活都要你们母亲和大嫂承担了。你们能帮忙最好,不能帮忙的,要尽量注意减少你们母亲的压力。”
“那李福全呢?”聪明的李瑞晔发出疑问,他不认为家里有李福全在,母亲会承担全部的家务活,起码买菜做饭的事儿李福全都包了的。
李鸣岐和王桂枝对视一眼,轻声果断地说:“家里已经请不起李福全了。我会请他另谋高就,或者回老家去。”
听说李福全都不可以留在家里了,李家的孩子们终于感到了问题的严重。这些年,李福全俨然已经成为李家的一分子。每个人都习惯了他的存在,他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外人,在李家生活得如鱼得水般的自由自在。
看到孩子们一个个严肃起来的面容,李鸣岐感觉达到了自己警示的目的。他淡然地说:“老大留下,你们都回屋睡觉吧。”
几个少年和两个儿童互相看看,又看了看坐在炕上的父母亲,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心事重重地走出了房门。
不知道李鸣岐留下长子交代了一些什么事情,没有过多长时间,李瑞昀也心事重重地离开了上房东屋,闷闷不乐地回到自己位于东厢房北屋的小家。
“当家的,爸爸妈妈怎么说?”赵新芹一边接过丈夫脱下的外衣挂好,一边不无担心问道。她因为要照看两个孩子,而且李鸣岐刚才只是召见了自己的儿女,并没有把儿媳妇叫过去,所以,赵新芹对上房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唉!”李瑞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伸手摸摸已经熟睡了的孩子露在炕沿边缘的小脑袋,无精打采地说:“爸爸妈妈还能说啥?(照像馆)撑不住就关门吧。”说完,他倚在炕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赵新芹心疼地看着丈夫疲惫不堪而去失去了光彩的、沮丧的脸。嫁到李家,她头一次见到丈夫这样情绪低落,这样力不从心的样子。她眼里、心目中的丈夫始终都是从容不迫,遇事淡定,仿佛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似的。
李瑞昀在赵新芹心里就是她的天,是神一样的存在。今晚她才发现,自己的丈夫其实也是一个人,是一个会遇到不能逾越的障碍的普通男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的距离更近了。
她深深知道,照像馆对于丈夫意味着什么,也非常明白,照像馆对整个李家的重要性。对了,李家,她就觉得自己一直遗漏了什么。
“那么今后的日子—”赵新芹忍不住试探地问:“没了照像馆,全家人的吃喝去哪儿找钱呢?”
李瑞昀睁开眼睛,无神的眼珠看着妻子,有气无力地说:“爸爸说,他还有一些积蓄,可以拿出来应急。”
赵新芹偷偷松了一口气,原来公公有积蓄,而且愿意拿出来家用啊!她的心还没有完全放下,就被丈夫紧接着的话给浇了一盆冷水,心里立刻凉透了。
李瑞昀语气低沉地说:“爸爸说了,只能应急,不可能长期过日子的。今后还是需要我去想办法挣钱。”
“唉,”李瑞昀觉得压力巨大,愧疚深重,好想哭啊!可是,他不能哭,不可以哭,也没有资格哭!他还要去想办法挣钱!
“睡吧。”李瑞昀不看或者说故意忽视妻子期盼的眼神,不理他想交谈的愿望,直接躺下了,翻个身,假装睡去了,
赵新芹看着丈夫的背影,张了张嘴,心里许多话都被堵在嗓子眼,只觉得憋得慌。她习惯了唯丈夫马首是瞻,只好忍住满腹的郁闷,帮孩子掖掖被角,关灯睡觉了。
黑暗中,李瑞昀睁开了双眼,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深深地为这一大家子人的生活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