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老家拆迁，整个村庄的人相继搬走，或自愿、或被迫，我家也不例外。
一个晴天，爸妈把收拾好的家具杂物装上舅舅的卡车，看一眼住了十多年的房子，上了车，往过渡房驶去。
彼时我非常兴奋，没有一点不舍——我终于可以离开乡下房子，住进公寓，有公用的楼梯，进门需要换鞋，厨房用煤气灶，房里铺着整齐的地板，阳台隔壁就是另一户人家。
从村里搬走后，我们一家三口住了两年出租房，也叫过渡房，就是已从老家搬走、而安置房还未盖好的这段过渡期的住房。
出租房就在沿街商铺楼上，每层面积很小，只有东西两个房间，中间是不宽的楼梯。我们租了二楼的一半和整层三楼，二楼的东边房间是厨房，有贴墙的煤气灶、橱柜和四方的餐桌；三楼西边是我和爸妈的卧室，两张床中间放着我的写字台，东边是隔开的浴室和卫生间。
租了一阵子，房东说二楼的厨房得租给别人了，给了我们四楼西边的房间用作厨房，里头也有煤气灶和餐桌。在当时的我看来区别不大，只不过四楼原来是仓库，会杂乱些。
出租房离镇中心的老街很近，和朋友们上街前再也不需要坐四五十分钟的公交车了，步行十来分钟就能到。离几个小学同学的家也很近，打个同学家里的座机，就能下楼见面一起溜达。平日里放学了，和住附近的朋友在校门口买杯豆腐花或糖粥，一起走路回家，走过跨运河的南津桥，路过“蓝水晶”礼品店，路过“二小”分校，有说有笑。
在我十多年的人生中，家的区位从没这么中心过，心满意足。
有一回，和几个小学同学在家附近聚餐，饭后大家说着去谁家玩吧，忘了为何就决定去我家了。我把几个同学带到家里，因为没有客厅，就让他们直接坐我床上聊天，闹腾一会儿就各回各家了。
那天，我妈表现出肉眼可见的不悦。现在想来，没提前知会一声，带一帮熊孩子到可能“不太体面的”家里胡闹，确实像在违法的边缘试探。
家“搬上楼”以后，带来了很多生活方式上的变化，比如没有院子了，也就没地方种果树花草，也没地方乘凉说笑了，晚饭后的休闲活动从和邻居们谈天变成了上街逛逛。
对“上楼”变化体会最深的一次，是在一个寒冬的晚上。那天可能是一年中苏州最冷的日子，我爸在外应酬，我和老妈在三楼被窝里捂着热水袋看电视。夜深后马路上车少了很多，家里安静得很。突然，楼下有人边用力敲门边大喊“阿有人”，我妈赶紧下楼一看，是醉到没法开门、倚在门口的我爸，附近水房烧水的哥们路过发现了他。
我爸已没法走楼梯，房子也没电梯，我妈和好心人一起把我爸抬上了三楼。第一次见我爸喝成这样，我吓得不轻，也怕这消息传到附近同学耳朵里，成个笑话。事实证明是我多虑了，毕竟住户之间都不很熟，更不用说饭后谈天。
在住过渡房的这段时间里，我爸买了车。我至今记得我爸第一次把车开回家时我的兴奋劲儿，我冲到洗手间窗口往下看，正好看见锃亮的车顶。是辆银灰色的捷达，车头方方的，车尾方方的，车灯方方的，到处是方方的，跟外头那些流线型的妖艳贱货不一样。
有车以后，出门方便许多，也常有几个住得近的同学老师搭便车。从这时起，我就没坐过我爸开的摩托车了，下雨天不用再被淋湿，却也没再倚过我爸的后背。
上初一时，家里一大一小两套安置房终于建好。爸妈在搞室内设计的小舅舅帮助下，忙活起大户的装修。这段时间，我们从过渡房退租，住进了小户里。
小户大概60平方，抽签抽到了顶楼所以多个阁楼，爸妈的卧室在楼上阁楼，我就住在楼下房间。由于急着住人，又是住进大户前的过渡时期，也就几乎没装修，房间地面铺上了塑料地毯，打扫起来极为方便，卫生间用简易门帘代替了门，除了家里来客人时如厕略缺乏安全感，也没什么不便。
在小户住的这段时间里，我重新拥有了自己的房间，同时迷上了言情小说，经常在夜深人静、爸妈上楼睡觉后，拿出抽屉里的小说一个劲地看，遇到喜欢的桥段就折一角，之后回味。不过，这样的勾当持续了不久，就暴露了。
除了单独房间外，我还拥有了正儿八经的信箱，竖在楼下，同楼人家的信箱都安在一起，每户一格。我交了一个笔友，是小学喜欢我的男孩初中小女友的朋友，现在想来颇有被计划性刺探敌情的意味。想不通是怎么交上的，总之就是认识了，还写起了信。很多次，我在房间里，开个小灯，掏出粉粉蓝蓝的信纸，贴上少女风贴纸，就写了起来。如今我想不起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大概是日常校园琐事，每次都能叨上不少话。
后来，笔友奔现，意外发现她是同小区的住户，她也就常来串门。不过串门多了，信也就少了，至今已没什么联系了。
秉着亮堂第一的原则，大户装修非常简单，用时也很短，不久就进入散味阶段。这时我们虽然还未住进去，但会不时搬些零碎的物件过去，或是去打扫工人留下的尘土和垃圾。
每次去大户，我心情都极好——过渡了这么多年，辗转两处，终于要住进崭新的屋子。那会儿正流行《海豚湾恋人》，我便在自己房间的窗口，吹着凉风，听着楼前的蛙声，不停哼着剧里的歌，假装全世界都配不上自个儿。房里空荡得甚至没有一张椅子，我也丝毫不疲惫，心中许多希冀。
初二时，我们终于搬进了大户，并且知道这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离开的稳定的屋子。大户在小区南边第一栋楼，楼前是开阔的田地，夏天栽西瓜，冬天植草莓，果园老板在马路边搭个棚，向过路人售卖新鲜的果子。
中考结束后，我们一家三口去青岛旅游，我第一次看海，买了吊着各种玻璃鱼儿的风铃回家，挂在阳台。楼前没有建筑遮挡，晚风特别大，夏夜开着窗，风铃声悦耳，茶几上冒出头的抽纸随之起舞。我和朋友煲起电话粥，就爱盯着舞动的餐巾纸看，甚是惬意。
去市区念高中，是我第一次长时间离开小镇。高中离家很远，即使不堵车，也要半个小时车程。起先，我和两个同镇的同学包了辆车，包车师傅每天放学来接，早上我爸负责送去。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城市是由几个小镇构成的。在这之后，我才明白，即使不做村庄姑娘，我也依然是个小镇姑娘。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对我家的区位有全面的认识和真正的不满，我羡慕骑车或步行上下学的同学，羡慕他们的家在地图上路网密布、POI丰富的地方，也羡慕很多其他事情。
经过一段时间的走读，意识到每天来回太费精力，到高二便选择住校，也算是一次小型搬家。那时本部的宿舍床位已满，学校把一部分学生安排到A-level部的宿舍。宿舍上床下桌，一间6人，大家用公共盥洗室和卫生间，上大露台晾衣服，条件不错。
借由住校，我认识了一些非同班、非同级和非本部的同学，这其中包括我交心至今的好友。我们组团申请去校外图书馆自习，课业轻松时跑出去唱K，周末一起去琴行学吉他，互诉早恋烦恼。这一年的住宿时光对我而言弥足珍贵，是我最爱的人生阶段之一。
高三时期，想花更多时间学习，便又开始住家。
成年以后，在南京上了八年学，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即便在家也以肥宅生活为主，对家的记忆很是模糊。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感性的消逝，我脑中很少再更新记忆深刻的人事了。同时，随着终有进展的自我认同建立，我也不再纠结于家的区位和村庄或是小镇姑娘的身份。自此，家从一个充满感触的载体退化到一个温暖实在的居所。
工作以后，我和老公在地铁口租了个房子。为了跟父母表述方便，我们称之为“宿舍”，区别于“家”。我对宿舍颇为挑剔，觉得水管生锈、热水器漏水、台盆有洞这些问题都影响着自己的生活质量。
我突然怀念起住哪都满意、随遇而安的少时自己，怀念起自己出生并度过了童年的老房子。
我做了个梦，梦里我还在老家生活，我在院子里尿尿，拨弄奶奶种的含羞草，嗅前院的月季，偷摘没成熟的石榴，爷爷卖菜生意不错，给我带回了最爱的刀切馒头，晚饭后我们和村里的人家一块儿在屋前乘凉聊天。老家的格局、房间的味道、院子里的花草，我竟记得一清二楚。
后来，我时常回想起很多童年生活的细节，记起一些幼稚又细腻的悲喜，都发生在这栋老房子里。
这些年，我学到了个体搬家经历背后的种种原委，关于城镇化和逆城镇化，关于集体土地征收，关于城市拉力和农村推力，关于农民上楼。我能理解宏观进程，却始终难以接受微观具体的亲身体验，每次想到不曾认真记录就被夷为平地的老家，想到这一片熟悉安全的场域从此消失，就感到深深的无力和委屈。
当时只道是寻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