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跃的心

“待我结婚的时候,你,阿威,我们仨可得好好喝上一杯。”

“一定,一定灌醉你。”

酒桌上,阿春哥想让我喝一点,我次次不随他心意,又一次拒绝过后,出现上述的对话。

我骗不过自己的味蕾,我不爱喝酒,无论什么酒的滋味都无法让它愉悦。可当我说出不喝酒时,那些喝酒的人更兴奋了,仿佛让一个不喝酒人因为他们而饱含一口烈酒,这场面会给他们带来与酒精同等的乐趣,尤其当我一口下去,看见我狰狞的脸庞,更会笑出声。

你看,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酒这玩意,是会呛人的,什么?他们怎么不呛,憋着呗。

阿春哥是距离我最近的一辈人,从他的身上,我感受到一些我父辈那群人身上的气质——最有人情,亦被人情死死束缚,这有些违和,但我将这部分的因归于他父亲身上。

人骨子里,有些成分永远不会改变,以童年作为基底,一点一点塑造成年的模样。过去虽从眼前逝去,却始终存于人心,它没有变化,差别的是缠绕于人身上的世界规则,它缓缓慢慢地遮住孩童的身形,直到有一天,有人说,我长大了,我也就真那么认为了。

相较阿华表哥和阿真表哥,我和阿春哥的交集几乎多到数不胜数。我总念叨的外婆家,本质上就属二舅家,而阿春哥是二舅的儿子,就是这种关系,让阿威,我,阿春哥,三人重叠的时光叠了一层又一层。

小时候的阿春哥是调皮的,在这点上,此时他十岁的儿子有他过去九分的模样,我见过阿春哥快乐的童年,他做过的许多事,对童年时的我,都留有憧憬,总的说,除去学习上的短板,剩下都是他擅长的。有个这样酷酷的兄长,这当然受到我和阿威的关注,他带着我们做了一些开心事,但有些趣事他也无法照顾,我太小了,我们相差六岁。

在我和阿威还是玩弹珠的年纪,阿春哥已和其同龄伙伴踢起了足球,他们一行人走很远,穿过所有田埂路,再翻过一座山,有一处方整平坦的草地,这是他们那行人的足球秘密基地,周末,阿春哥和一伙大男生总神神秘秘的集结,午饭过后,统一消失,傍晚时分,又一同出现。我从未去过那个基地,但阿威跟着去过,他向我讲述了那个地方的隐秘。在我成年许久后,偶然喜欢上足球,思绪之外,我想到那时的场景,那时,我应该跟着阿威一起,去到阿春哥一行人的秘密基地,去看看那片天然草地。

我的童年没有给成年留下兴趣盒子,有时疑惑,应该会有的,仔细想过后,仍是确定答案。

阿春哥的父亲,我的二舅,他作为一个在村民口中颇有建设的人物,性格鲜明,在二舅的教育观里,有一条明确的线,线这边是温风细柳,另一边则是电闪雨击,我没有感受过此种翻转场面,对此,阿春哥感受颇多,我见过阿春哥的欢乐模样,也见过他在地上痛苦哀嚎,二舅从腰身抽出皮带,对折,手握着挥舞,隔老远都听得见抽打皮肉的动静以及男孩的哭喊声。

二舅有自己的威严,所有人都害怕他凶起来的模样,我们这些小孩,时刻注意二舅划的那根线,不越雷池一步。

欢乐时也欢乐。

乡里有一口巨大水库,我只在大人口中听过它的宽广——像海一样。夏季,水库开闸,水流沿着修好的水渠一路蜿蜒,途径许多村落,外婆的村子就坐落在中段位置。水渠宽近两米,若途经村子里,还会更宽一些。村子里有两处位置对水渠有做加工,单独加宽,再浇筑起水泥台阶,如此,便成了村里的洗衣良地,也成了孩子们夏日时分的水上乐园。二舅家离其中一个水上乐园很近,只有一段近二百米的下坡路,夏日傍晚,我和阿威会从坡的顶端开始助跑冲刺,赤裸的肉条,一路加速,扑通~径直入水。

长期湿润的水渠,水底长有一种水草,模样细长,水流一急,像女人的头发在水中妖娆摆动。我,阿威,阿春哥,三人推着板车,在水草茂密的一处停下,阿春哥赤裸下水,收集水草,我与阿威再将其耙上板车,摞成一堆。结束后,把车推到二舅养殖鱼的水潭,将水草投入水中,它是某些鱼类中意的口粮。

我们这个三人小队一齐做了许多趣事,大多时候我和阿威乐此不疲。在阿春哥毕业后,他留在老家帮助二舅,有一年,在渔业养殖的同时还养了一批鸭子,数量或有两千只,这些活物全然是阿春哥在照应,他代替二舅住进了水潭旁的小鱼棚。那两年,除了石匠这事,阿春哥会了二舅所有本事,包括二舅非常人能及的酒量,以及通晓不属于他那个年纪的世俗人情。

几年后,二舅在老房子旁边推出一片平地,起了一栋新房。房子浇筑到二层时,一天,二舅在砌墙,我在二层帮工,运送砖块,二舅站在脚手架上,对我说:“凡,右边里侧的房间留给你住,自己房间的砖块就由你自己来负责,如何?”我诧异二舅说出的这番话,留给我?给我住?欣喜之余,也没有全然当真。直到我真的住进这个房间,才知道二舅是认真的。

新楼房一共三层,一层是外婆的房间和客厅、餐厅、厨房,整个二层共三个房间,二层正房是阿春哥的房间,侧房是二舅的,最后一个是我的房间,当时我刚上初中,这让我更加不愿意回自己的家,对当时而言,说是家的地方,只是一个阿爷的房子,而那个房子让我倍感压抑,我早早将二舅家当成家,这个房间的出现更是加深了这种观念。

我在二舅家有一个自己的房间,这让此刻成年的我惊叹,虽有一些外因促使,但这仍旧不是普通亲情能做到的地步。值得一提是,二舅还有一个女儿,我的表姐,她嫁人了,回来的少,但二舅说,将三楼一个房间留给表姐,她回娘家就住那个房间,而让我羞愧的是,整个三楼都只简装,客厅堆满杂物,夏日时节,房间也闷热无比。

日子一天一天过,初始住进房间的自卑含蓄几近消弭,我彻底将那个房间当成了自己的领地,有几次周末放学回来,房里会留下一些他人住过的痕迹——舅妈将我的房间作为客房,有人喝醉,就在那个房间住下了,这让当时的大男孩感到伤心,有一种领地被侵犯的愤怒,我想,本质上,我骨子里带着自卑。

直到再长大一些,许多情绪才被自我消化,我找到了情绪的出口,出口的终点延向自我,我释义,一切因果都源于自我,无论是被动还是主动的状况,本质上都属自己造成,我不再为房间、家庭差异、人的差异而一直感到痛苦,老实说,我没有太多家的概念,我只关乎自己,本质上,只要自己活着,父母安康,哪里都可以是家。我不需要他人关心我,我在意人人应该多自爱,在意能给到自己足够关爱时,还能有余力分享爱,届时,这会让我感到温暖,可现实是,太多人不关爱自己,却将爱四散他人,有时,我感受到这种爱,这爱,让我无处安放,羞愧,愤慨。

阿春哥订婚了,他遇到了自己的人生伴侣。表嫂性格坚忍要强,用阿华哥的话讲,当下社会的女性大多比男性要刚强,更上进。我同意这个观点,就我周遭所认知的女性,她们大多都充满激情,目标清晰明确,我时恐不及,羞愧难当。往后,阿春哥和表嫂在镇上接手了一家饭店,规模不小,还特地请来一位正派厨师,一开始,阿春哥跟着厨师打下手,逐渐熟络后,已经能自行接手做菜。

一个男人会做饭,会给家庭带来幸福感,表嫂日渐扩张的身形,详释了这个定律。

饭店经营了两年后,关了店,阿春哥和嫂子去到那座亲人聚集的城市,表嫂进了厂工作,阿春哥买了辆小货车,做起了货运行当。

很快,阿春哥当了父亲,一儿一女,男孩是哥哥,女孩是妹妹。两兄妹是舅妈在老家帮着带,我必须说,家庭和睦是幸福的基础,当然,这里的家庭不止父母与子女,至少还需更往上的一辈。无论怎样,我想人不会有意去破坏幸福,只是,生活总不是那么随人心意。二舅的生活方式与家族人都不同,他敢拼,敢做,透支未来创造当下,但在他一次次失利过后,最终已无力改变自身局面。二舅的失意,牵扯许多人,亲人间的交集犹如长线织布,一根线的抽离,有时会导致整体的破败。

人是坚强的,可以承受诸多分量的痛苦,但若是一直痛苦,就终有崩溃的一天,真到这时,我希望人们多些善意——在人群中哭泣的人啊,是经历了多少次哽咽的夜晚。

好些年,每到年底,母亲总念叨,念叨她的二哥可怎么办,这一过年,上门催债的人定又是一堆。有时,母亲责怪她二哥,心疼阿春哥,感叹,老子没本事,让儿子也跟着遭罪,母亲说这话,似有似无看了父亲一眼。但有时,母亲又十分记挂二舅,容不得别人说她二哥的不是。

许多次,阿春哥和二舅矛盾激化,说再也不管他这个父亲。二舅喝醉酒,将杯子摔碎一地,阿春哥径直走出大门,开车去了表嫂家,二舅失意的上楼,踉踉跄跄,拒绝任何人帮扶,二舅回到房间,一觉睡到天亮,次日,又恢复成那个平静不苟的父亲模样,那天,年二十九,再过一天便是除夕。而表嫂,似乎早两年就被这番情形伤了心,她尽责做好媳妇的本分,许多事她都做的很好、体面,礼节上的来往,一次没落,只是,旁人看着就是少了些什么,仿佛有一层透明的膜包裹着人心,相隔再近也融不到一起。

那些日子,阿春哥夹在其父母和表嫂之间,来回斡旋,所有人都理解他,但也没人理解他,除了悲伤。

母亲将这一切怪在二舅身上,他的处世方式造成了家庭的尴尬境地,但我又会想,眼下是二舅的原因,可二舅又应该责怪谁,让他也去责怪的父母?那外公外婆呢?一直责怪下去,似乎没了头。可我想有个答案,一直追问下去,我来到生命的起源,那是未知解,还有一个原因——社会环境,大环境的差异,不够完善的体制,是造成人们痛苦的因,我越想越多,社会,制度只是人创造的工具,本质的因,是人,每个人,我又想到文化,教育,理想国,命运,最终又回到自我……

在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三年,阿春哥与表嫂在老家补办了婚礼,即使两个孩子都已颇有个头,但那天,一向不善浪漫言辞的阿春哥,单膝跪着,向身披婚纱的表嫂说出求婚词,他的认真模样,紧张的语气,不算标准的普通话,真诚真挚真心的显露,让一切都显得幸福美好,而表嫂,在听到第一句话时,就已眼含热泪。

我很少憧憬自己的婚姻,但那一刻,我有所幻想。

还是那天,我,阿威,阿春哥兑现了之前的约定,三人好好的喝上一杯,你一杯,我一杯,他一杯……不到十分钟,阿春表哥便醉倒回了房间,那次过后,阿春哥便很少再与我提起喝酒的事,由此看出,不要与比你更年轻的人拼酒,这很难有胜算,即使那位年轻人不爱喝酒。

人是感性的,但人总用理性牵制它,牵制久了,它愈加少露,压抑得人心喘不过气,像黑夜了一整晚的鱼儿,从水底奋力上游,探出水面呼吸,鱼嘴一开一合,如此,反反复复……

人的内在大抵都一个样,紧张、惶恐,害怕、忧虑、得意、自恋……感受自我内心,洞察了自我,也就明白了他人,这让我变得厌烦世俗规则,可我如此想——是否因为内心自卑,为保留我这仅存的认知体面?如果我过得更好,我兴许会应对的更从容些,让大家都欢愉。

大差不差的生活继续推进,在两个孩子即将上初中时,阿春哥在县城买了一套预售房,听母亲说,售房位置是二舅朋友介绍的,那人我也见过,属二舅关系十分亲密的朋友,前年开饭店时,旁边店铺的主人便是那人。阿春哥付完定金,一段时间过后被告知,房子不具备学区房资格,一番周折,只得退回定金,只是时间来回折腾,却也错过了学校开学的时机。

按母亲的意思,这事可能让大家都有些不愉快,关系到孩子教育,父母都想尽可能做到最好,如此出现不顺心事,生了情绪也难免。在此过后,其他关于阿春哥的矛盾事件就很少有听谁提起。

如今这两年,许多事都安稳下来,伤心的大人都已习惯伤心,似乎许多事物即便有所变化也显得没有那么的不同,它们都不再叨扰人心,如此,时间仿佛失去含义,停滞不前。我将视线拉回,来回搜寻,我想找到真正的变化,触动心灵的变化,我也有所发现,其就在眼前,从一开始我就将其忽视。

他们总欢声笑语,其稚嫩心灵只受大人情绪影响,他们在人前跑来跑去,彼此认真说话,他们围在大人身边,片刻又不见踪影,他们经历的许多都与前人相似,但绝对又是不同,是的,孩子们跳跃的心灵,便是时间流动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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