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4日,清明节。
小时候常在电视里听别人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在夜空中凝望着我们,照亮着黑夜的大地,守护着安睡的孩子。那时的我,深信不疑。
我是在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从小跟在父母身旁,对于生老病死的事情自然不太在意。直到读了大学,那一年,我的舅舅离开了我们,成了我的天空里第一颗守护我的星。因为学业,我不能回老家,所以没能送他。悲伤的气氛在家里久久不能消散,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理解死亡,理解亲人的离去,和无法道别的痛苦。
2010年,外公离世。依然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而那时的我,已经成年。早已明白,人老了,都会走。直至我时常仰望夜空,寻找那颗属于外公的星星。是明亮?是暗淡?是小心翼翼的隐藏?还是辉映月光的闪烁?我找不到了。
城市的夜空,浮云蔽天,星光黯淡。霓虹好似白昼,我却丝毫没有温暖。
2016年初,爷爷走了。这时的我,已经是身为人父了。自然能够理解有些悲伤注定会一如既往,有些遗憾,终究无法弥补。因为最后的时刻,我依旧不在身旁。
眨眨眼,家里的小女儿呱呱坠地。4年光阴在平淡的日常琐事中悄悄溜走。
2020年也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年,新冠病毒席卷武汉,让这座喧嚣的城市顷刻安静。而就在女儿们刚过完生日的时候,却传来了奶奶情况不好的消息。而这次的封城,让我们无法陪伴在她老人家身边。焦急的等待,祈祷着她能熬到解封,大家能见见她最后一面。
现实往往事与愿违,2020年3月11日晨7时12分,奶奶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她已经撑不住,已经等不到,已经尽力了。
清明时节,却出奇的出了太阳。阳光总能给人以温暖,外面开始有了孩子般的躁动。闷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孤独了太久,也悲伤了太久。
奶奶的骨灰已经寄存在了殡仪馆。走得匆忙,来不及告别。只好在这清明之日予以缅怀。
记忆中,和奶奶相处得日子并不多。小时候,也只有过年才能跟奶奶见面。奶奶是地地道道的旧社会家庭妇女,一辈子没有出过远门。每天守着家里残破不堪的老宅,做做饭,打打麻将,一日复一日。等到过年大家都快回家了,她开始起早贪黑的办起了各种年货。卤菜,蒸菜,炒米,麻叶子……每次总能堆成小山。
过年回到家,见到奶奶的第一面,她总是用着浓浓的仙桃话说:“稀客”。是的,奶奶没有文化,她不知道如何表达见到儿孙们的高兴,不知道如何表达着长时间的渴望、想念、以及那一点点儿女们无法联系的埋怨。
是啊,那个时候,交通不便利,通信不发达,远方的亲人隔着千山万水,思念是真的百转千回,辗转反侧。无处诉说的情愫化成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稀,是一年一面的牵挂;客,是倾尽所有的付出啊。
小时候的年,总是令人难忘的,热热闹闹的团聚。大人们有着说不完的话,打不完的牌,奶奶这时候就负责着所有人的一日三餐了。
老房子的厨房很大,是烧柴的灶。记忆中厨房有口大锅,炒出来的菜特别的香。冬天很冷,到了快吃饭的时候,大家都爱跑到灶边上添柴,说是帮忙,其实是取暖。
记得有一次,我兴致匆匆的去烧柴,见到火堆里有烧完了的碳,于是用火钳把碳夹了出来,不知道扔哪儿,于是就往柴火堆上一甩。这下正好被奶奶看见了,她急忙跑过来,夹起通红的木炭,打开边上的一个陶瓷碳罐,扔了进去。然后对着我大声说:苕吖!你要把房子点着了!
孩提时不懂事的我,或多或少曾因奶奶没有文化而轻视着她,但在那刻,奶奶突然有了家长的权威,镇住了我。回想起来,当时身为高中生的我,还真的是犯了一个常识性的错误。幸亏奶奶及时制止,否则,还真是要酿成大错啊。
每年吃年饭的时候,奶奶从不上桌。总是等大家都吃完了,她才在一个人吃着残羹冷炙。多少年如一日。每每喊她一起上桌吃饭,她总是挥挥手,念叨着,不吃,不饿。
从夫从子,是旧中国传承下来作为妇女的品德。而在奶奶身上体现得淋漓精致。舍不得吃穿,勤俭节约,也是奶奶作为长辈一直保持下来的作为榜样的习惯。儿女们都很孝顺,每年过年,叔叔和姑姑总会带回去很多衣服、水果、好酒好菜。奶奶呢,嘴上说着拿这么多东西回来干嘛,家里什么都不缺。心里可美滋滋的呢。特别是好看的衣服,她穿上了,就再也舍不得脱下来。
离别总是最难受的,年初三开始,叔叔和姑姑就准备返程了。奶奶开始哀声叹气,希望她的孩子们能多留一天,多陪她一天。我记忆犹新的,是奶奶抱住了姐姐和弟弟,不让他们回去;是奶奶拽住了叔叔的行李,不让他离开;是奶奶,留着孩子般的泪水,哀求着我们能多留一天,哪怕多留一个小时。
那时的我不懂事,心里惦记着家里的玩具,一起玩耍的同学,心早就飞走了。哪里体会得到老人的惦念、期盼与不舍。
最后,大家还是一家一家的离开了,留下她们又开始了对下一年的等待。
后来,父亲下岗,回老家办了小作坊,见到老人家的次数就开始慢慢多了起来。奶奶一面开心的忙里忙外,一面又开始充当起大总管的角色了。老人嘛,大半辈子没有管儿子了,这下好了,生活有了新的色彩。
俗话说牙齿还能咬到舌头,一家人久了,哪有不闹矛盾的呢。记得奶奶在家里做着蘑菇帽打包的工作。忙的时候,别的工人都走了,她一个人做到深更半夜。没太多事的时候,她也抢着最多的活干。母亲总会笑话她,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好好休息,打打麻将,生怕别人把咱家的钱都挣走了。可她没想过,别人也是再帮咱家挣钱啊。
奶奶老了,是该多休息的时候了,可她总像个机器一样,每天来回于自己家和父亲家。忙着两边的琐事,操着数不完的心。还有好几次,都险些被车撞,可她丝毫不理睬别人的劝告。奶奶的那颗执着与爱子的心,回头来看,似那深海,无言以表。
那几年,奶奶的听力越来越差,从最开始需要大声说话,到后来一定要凑到耳朵边喊。久而久之,没人有力气跟她说话了。可她那颗心却从未停止过关心,她什么都要知道,什么都要问清楚,每天说个不停,让所有人都哭笑不得。
奶奶的转变,可能真正要从爷爷的离去开始。
爷爷的去世,对奶奶有着很大的打击。毕竟是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谁又能真正看得透生死。
来了武汉,说是过着更加舒适的生活,其实她心里,是真的放不下。放不下几十年如一日的土地。
自从摔跤瘫痪了以后,奶奶的话语开始变得少了。
见到前来看她得亲人,能喊得出名字,能笑一笑,安静得坐着看着大家聊天,她就很开心了。天还没黑,她开始催促着大家赶紧回家,再也不像原来那样,留着大家了。
三年多得时间里,长时间的卧床,让她的脑部开始退化。大家都说她精神,身体好。殊不知,在无声无息中,她患上了老年痴呆。开始不记得刚刚发生的事情,开始不记得自己身处何处,开始吵闹不堪,开始耍着孩子的脾气,开始时常提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开始幻觉故去的亲人来跟她聊天,开始无法自己进食、甚至大小便失禁。
如果她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是安详的,相信对奶奶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
奶奶走了,走得好匆忙,好突然。
以前偶尔也会预感有那么一天她会走,但想想至少也是3、5年后。起码她的儿女都在她的床边,大家一一和她道别,她应该还会摸一摸每个人的手,翻一翻她的旧物件,念叨一下故去的爷爷,留下一两句对儿孙的叮嘱。
可是,一切都没有发生。匆匆忙忙的停止了呼吸,匆匆忙忙的孤单远行。没有任何的仪式,没有任何的话语。似乎是一瞬间消失一般,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我的奶奶,也变成了夜空中,守护着我的一颗星。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随着年龄的增长,心变得越来越柔软。特别是有了孩子之后,就更加的容易悲伤。
明明奶奶弥留的这一两年,见到她总会埋怨,怪她的无理吵闹,怪她的喋喋不休。可真正离开了,又感觉那么的痛苦,那么的失落。
奶奶走的那天下午,岳母告诉我,奶奶已经往生了。她进入了下一个轮回。我真的希望她能在下一个轮回,做一个真正的自己,不再用一生的劳累诠释着好妻子、好母亲的角色。
武汉,开启了重生模式,一切都如刚刚开启的涡轮,缓慢转动着。清明的早晨,所有人的哀悼都给了在抵抗疫情的奋斗中逝去的战士。对他们,更多的是感激、感动与祈祷。而我的哀悼,想给我最亲的奶奶。你的离去,是我心中抹不掉的痛。
奶奶,当我抬头仰望夜空时,你是哪一颗照亮我的星呢?
你是哪一颗,照亮我们的星呢?
写于2020年4月4日 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