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疹
1
我双脚上的青疹又增多了,它们两颗一排地,青蛇似的绕过脚踝,向上蜿蜒。拿手一摸,鼓鼓的,如蚊子咬后的触感。
眼见着要到小腿处了,虽有碍观瞻,但不疼不痒,只是打心底觉得有几分骇人。
不知去过多少次医院,总没查出原因。有次偶遇个疯疯癫癫的算命先生,说是被人下了降头,被诅咒了,要解这种诅咒,需要去南方。
我是不信这种话的,只是妈一听到“诅咒”两个字,脸上就如覆清霜。
“菲菲,妈绝不会让你有事的。”
妈握着我的手,语气坚定。爸爸离世后的漫长岁月,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妈都是用这样的语气鼓励我。
外公就曾是妈老家有名的术士,当年也曾逼妈辍学继承衣钵,为了让妈死心塌地留下,还给妈定了门亲事。奈何妈主意大,逃出来后再没回去。
这次如果不是为了我,她也一定不会回去。
2
妈的老家,在一个没有机场,不通高铁的南方小城,若非如此,我有生之年也难再坐绿皮车吧。晃荡中,有种恍如隔世的穿越感。
妈总相信群众中有大智慧,尤其是身上还带着泥土味的可敬人们,他们深谙鬼神邪祟,所以妈定的硬座票。
在充斥着泡面味的嘈杂车厢,我裤腿一次又一次被撩起,人们在啧啧惊叹怜惜中给着有关青疹的信息。
“这是阴人下的.......诺......看看着颜色,这般青......就是阴人.......”小城管女人叫阴人。
“毒呐”
“这东西还会反噬......下降头的人要用自己的命做引子呢......你家得罪人了”
妈这些天太累了,趴在小桌板睡着了,那个看我腿的阿姨,努着嘴对探着脑袋的人比根食指,我隐约看懂她的口型是在说,“只能活一个”。
妈那么柔善的人能有什么仇家?
3
妈多年未回小城,也从未听她说起家里还有亲人,所以看到小姨时,还是有些吃惊。妈的老家被小姨打理得干净清爽。小姨和妈许是没走动疏远了,都是极冷淡。小姨只指了间房,径自去院子里扇炉上的火,妈也不道谢。
这两人之间的问题在午休时得到了解答。
“我还是忘不了”,妈的脸贴着蓝花棉布枕巾,语气低沉。
妈在说,外公外婆如何以死相逼,逼她退学,逼她学外公掐算占卜本事,甚至逼她在家招亲的事。
“当时我和你爸爸的事他们是知道的,非让她勾引你爸爸”,她是指小姨。
“她居然肯,这种话都听!明明她有喜欢的人”
这梁子结的有点不明不白,“为什么外婆肯让小姨嫁给爸爸呢?”
“她可不是你正经小姨,是外婆捡的”
一阵炖肉的香味传入屋内,小姨还在厨房忙着收拾吧?那些我未知的悠远岁月,小姨就是这样默默报答这这家人吗?所以就算有了爱人也以这个家为先吗?不管妈多怨恨,她也守着不离不弃吗?
妈眼里的水汽,让我有点心疼小姨,她只不过是以她的方式守护。
4
歇了一天,第二天一大早,小姨准备了香烛,对着我妈轻声道,“妈到最后都惦记着你,去看看吧”。我知道这是妈的心结,了了也好。才出门妈的肩膀就一抖一抖的。
她哭了。
以前她跟爸吵架,总说她母亲逼她嫁的那个人或许还好些,当时违背父母之愿,从乡下跑到城里,非嫁个窝囊废。得知外婆去后,妈从未说过关于娘家一个字。
从前不回,初时是任性,婚后过得不好,没脸面回。后来呢?得知外婆去了之后不回,更多的是逃避的意思。
因为她知道,她连口头上的快活也办不到了,没人可以怨恨了。和爸爸那些年的不如意,她也没脸再怨恨。更没脸怨小姨。
“爸是你离家的第二年病的,他走了之后妈就病了。”
“妈很想见你一面,也没你的联系方式,托人带信都没处托”
“妈害病很怪,肚皮上长了一个瘤子,老刘拿针管抽掉几管子脓水,留一个血窟窿”
“疼得夜夜睡不着,叫你名字”
“林心......林心......就这样”小姨将裱纸丢进火堆,神色随火焰一抖。
“有一次我给她换药的时候,棉棒都够不着底了”
“妈还是眯着眼问我,‘心心回来了吗’,我怎么伺候她都不上你这亲骨肉啊”
“我妈痛坏了啊——”妈不再无声地哭,而是扯着嗓子嚎。撕心裂肺,在空旷的竹林中,孤鬼一般。
“我妈肯定痛坏了——”
“对不起”,妈不断重复着道歉磕头。
如果妈听了外婆的话,在家结婚,继承外公的衣钵,承欢膝下。那么,二老病床前尽孝的人就是她。更或者,她没有离家出走,没有杳无音信,二老的晚年也不会那般苦痛。
她为人子女没做的事情,小姨都做了。
“妈——我错了,我错了,我回来了......”
小姨轻蔑地扫了一眼跪着的妈,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呢?叫人周身凉阴阴的,腿上的青疹都似乎往上窜了一大截。
5
妈哭得几乎昏厥过去,我怀疑不是我的青疹她要一头撞死在外婆碑上。她年少缺席的孝道,全数化作悔恨的泪。
因为无法安慰她,我喉咙也堵的生疼。天下子女哪个不是愧对父母呢?却没有父母真的忍心责怪。外公外婆也一定不会怪罪妈妈的,对吧?
那一场哭,用尽了妈眼里的神采,看上去总是呆呆的。只有携我出门时,才带了些人气。可是过去大半个月,尝试了各种方法,没有一个有用的,我的精力也真如火车上的阿姨预言的那般,越来越差。
时常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还莫名其妙离开家好多次。妈问我,也想不起来怎么回事。就是不由自主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向前。而且一到鸡叫时分,长了青疹的地方会像麻绳勒紧一样疼。
我越来越相信,是那些青疹在作祟了。
6
有一天我清醒时,已经在一户人家门口了,也不知怎么回去时,那人家女主人好心送我。路上她说,我妈要是不跑,嫁的就是她男人。还说外公去后,将咒术的书稿都留给他男人了。
她说书里记的奇闻异事,说的唾沫横飞。我将裤脚撸起,问她是否认识。
她只神色怪异地喃喃,“她这么恨啊”
看着聒噪又不怎么好看的女人,心想被妈抛弃的男人,怎会不恨妈呢?便无力地替妈解释,
“好在他娶了你,这么能干,真有福气”
“说什么呢,我男人干不出这事哎,你不知道你青姨也学了咒术吧?”
我有些哑然。
“你青姨小时样样比你妈好,也想读书,你外公说家道难,她二话不说就挑货供你妈”
“家里大事小情,哪一样不是她操劳,真是什么事都听你外婆的”
“就那年,你妈带了个野......”她顿了一下,压低声音在我耳旁说,“带了你爸回来,你外婆不同意,设计你小姨跟你爸.......”
“喏.....她自己亲事都黄了”
“她哭了几天几夜,还是你外公打了一顿才好......”
“说起来你青姨也可怜哪,没人拿她当家人,老了却指望她,一辈子都耽误了”
我不知道日日侍奉在不疼不亲的养父母身边是什么滋味。
是否每一样她触碰的东西都在提醒她,那是别人家的?是否每一件心爱的东西被毁,都要用养恩克制怒火?是否任她再怎么付出,别人都当理所应当呢?是否她再怎样谨小慎微、掏心掏肺,都没用?
小姨,日日都是这样如履薄冰吗?
7
回到小院,妈不知去哪里找我了。里屋,小姨对着一堆裱纸剪成的小人,念念有词。我仔细一看,纸人的腿上,一左一右都画了两条青蛇。才接近里屋,就感觉到腿上的家伙从大腿处窜到了腰间。
我喊了一声小姨,她嗯了一声,精神似乎比我还弱。
“不是这样,你们还不会回来对吧”,她抬起头,指指纸人的腿,目光灼灼。
“你就为了我们回来才这样么?”我深知这样语气是弱的,这方面,妈总是理亏的。
“你妈难道不该回来?”
“她老子娘害病,她花过一分钱、伺候过一天没有?”
“都是我,都是我啊!到头来我又得到了什么?”
“她逍遥快活会情郎,我在家服侍她爹,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我呢?”
“我也爱过......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
“不能说......”
我很想安慰她两句,怎奈她声音突然由低转高,“我就活该被轻贱么”,像是问我,又像问自己,随即,她又回答,
“也是,没有人疼爱,活着也像没有活过”
“这样,我的恩报了”只见她颤巍巍拿了根手指长的银针,扎向纸人胸口处。顿时我胸口剧痛,一阵腥甜涌上喉头。
8
再醒来,满眼白茫茫,白天花板,白幔子,白被,还有走来走去的白大褂......
我在医院?
周身不舒服,鼻孔处硬硬的,插了管子。小姨和妈一左一右趴在我床边。
小姨感受到我动静,先醒来,眼神里带着我看不懂的歉疚。我用口型对她说,“我可以死,放过妈”
小姨手指缩了一下,用口型回复,“我没想这样。”
她否认也没用,既然她想要我死,我可以。她能对外公外婆尽孝到老,想必还会对妈一如既往吧,如果我的消失让她解解多年的愤懑,又有什么不行呢?
我悄悄找医生要了褪色素的药水涂了。
出院时,小姨一脸茫然。妈很高兴,她不知道就最好了。
一会说回家杀鸡,一会说下馆子。妈回头笑着问我,我才回,“都行”。
妈又摸摸我的头,“真没想到大医院治不了,江湖术士也没辙的事,竟让这小医院治好了,真是一点颜色也没有呢。”
我苦笑着别过头去。
9
用了很久,妈才答应让我去旅游。理由很充足,大难不死,我想去放松放松。我尽可能装作一副突破樊笼的轻快样。
我还交待妈在老家院子种玫瑰,等我回去做玫瑰卤子。
妈拍手叫好,只怨我薄情,病好了就急着甩娘。
坐上离开的车,我才敢悄悄掀开衣领。青疹已经快要冒出领子了,我怎么会不急呢?褪色素药对我没用了啊。我还得准备些礼物,定时寄回去,时间已经不多了。
小姨,这样,你的怨气该消了吧?
我找了个地方,静静等死,可是我惊喜地发现,我的精力一天比一天好了。
青疹褪了,稀里糊涂捡了条命啊!
我几乎狂喜着回去找妈妈,我这辈子不想再离开妈妈了。
还在门外就听见妈在哭,“对不住”,我一脚跨进屋里,妈正抱着纸片似的小姨。
小姨见我进来了,咧了咧嘴。
“小姨——”
“叫回你们......是答应妈的最后一件事......”
“不......欠.....林家恩.......”她的语气里有着生命最后的释然。也许我永远都不会明白,小姨为什么要用那种刚烈的方式唤我们回乡。
青疹褪后皮肤光滑,像从未长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