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放浪记(初版)-原著林芙美子(日),于1928年开始连载于“女人艺术”,后有大幅修改,1951年6月林芙美子去世,50年后版权到期,被青空文库收录。现在出版的“放浪记”由改稿后的第一部加上第二部及1946年连载的第三部而成,“放浪记(初版)”是总结了连载在“女人艺术”的部分,为同作品的原型。
老伤
一月×日
海是白色的
启程去东京那日
装满青色一篮初橘
从四国的海边乘车来到天神丸(地名)
大海神经质地波涛汹涌
天空像镜子一样发亮
胡萝卜灯塔的红色感觉就要渗进眼瞳里。
在岛上令人生厌的悲愁
就这么潇洒地扔掉吧
我像梧桐一样迎着冷风
看着冲向远方的帆船。
一月的大海
和初橘的味道
那天的我
仿佛是被卖掉的女人似的孤寂。
一月×日
非常恐怖的将要下雪的天气。
早餐是白色味增汤,高野豆腐加黑豆,全都是淡得像水一样的口感。东京只有悲伤的回忆,干脆去京都或是大阪生活试试吧……。
在天宝山廉价宿舍的二楼,我听着猫喵喵叫着的声音躺着。
啊啊生存竟然是这么辛苦的事情啊……我已经是身心俱疲。
被淋了海水的被子,仿佛是鱼的肠子一样滑溜肮脏。
咻!咻!风敲击着海面,波声高亢。
空虚的女人就是我……没有生存下去的才华,也没有生存下去的财富,更没有生存下去的美貌。
那么剩下的只有这个热血沸腾的身躯。
我一觉的无聊,就会弯曲一条腿,在房间里滴溜溜地转圈。
长时间没有与文字亲近的眼,只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白白的墙上贴着的一宿一日元的语句。
傍晚——砰砰地下起雪来。
无论是面向那里,还是面向这里这旅途的天空,不禁让我再一次想到回到四国的故乡去算了,无限寂寥的鼠穴一样的旅店。
——老伤和恋爱的斗篷加对面的酒——
是个想喝着美酒安静地度过的夜。
盯着仅仅一张明信片,一边胡乱写着不知何时学会的俳句,一边有东京的许许多多朋友的脸浮现出来。
皆是为自己而忙碌的脸。
嗡!嗡!汽笛的声音一响,我把窗开到最大对着沉浸在雪夜里的码头大喊。
伴着蓝色灯光的船,有好几艘都在沉睡着。
你和我都是流浪汉。
雪雪雪在下。突然开始怀念起从未想起过的,已经远去的初恋的男人。
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
那个男人唱了城之岛的歌。
还唱了沉钟的歌。令人眷恋的尾道(地名)的海没有这样波涛汹涌。
在两个人一起披着的斗篷里,擦亮火柴,对望彼此的脸,连一次吻都没有交换,就轻易地别离了。
从收到写着直线坠落的女人啊!的最后一封信已是七年过去了。那个男人,喜欢评论毕加索的画,爱凯塔的诗。
这个也是吗!还有这个也是吗!还有感觉到用力地揍我的头的手的疼痛。
不知从何处传来日本三弦的声音。我呆坐着,不停地吹着口笛。
一月×日
来吧!一切从头再来。
从市里的职业介绍所的门走出来,我坐上了去往天满的电车。
介绍给我的是一家毛毯批发店,我是女子学校毕业的女文员,眺望着微暗的街道,想着大阪也挺有意思。
在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工作不是也挺好的吗,枯萎的柳树一边揉着腰,一边在河道上摇摆。
毛毯批发店出乎意外的大。
纵深很深,正面很宽的那家店,正好像贝壳一样昏暗,工作着的七八个店员们的脸则是病态的苍白,急匆匆地努力干着活。
是个相当长的走廊。在无论什么都是拾掇得闪闪发亮的,符合大阪人风格的舒适客厅里,我第一次与上了年纪的女主人对坐。
“为什么从东京来到这里了呢?”
胡乱说了自己的原籍是东京的我,一下子不知道如何作答好了。
“因为有姐姐在……。”
这样回了话的我,又陷入了惯常的嫌麻烦的情绪里。被拒绝了那就算了。
一个文静的女佣,端来好看的糕点盘子和茶。
许久没有喝过绿色恬淡的茶,没有吃过甜甜的东西了。
世间还有这样安详的人家。
“一郎君!”
女主人静静地招呼一下,从隔壁的房间里,有个估计是她儿子的沉稳的二十五六岁的男人,像杆子一样走了进来。
“她就是介绍来的人呢……。”
像演员一样瘦瘦的那个少东家眼睛里闪着光看着我。
我不知为何感觉是来受侮的,噌的一下腿开始麻了。实在是无缘的世界啊。
我心里只想着早早的结束后离开。
回到天保山的船宿时,天以近黄昏,许多船已回港。
有一张东京的小君寄来的明信片。
——还磨磨蹭蹭地干什么呢,快点来吧。有个有趣的买卖。——无论遭遇什么样的不幸,那个人永远是精力充沛的。久违的,我也开始精神焕发起来。
一月×日
还是在原以为肯定是不成了的毛毯批发店工作了。
时隔五天退掉天保山的便宜宿舍,飘摇不定的我,像一只被领养的小狗一样,住进了毛毯批发店里。
即使是在白天房间的深处,一直点着冒着呼呼声的煤油灯。在空漠的办公室里,在堆积如山的信封上写着字,我经常做不知所谓的梦。然后写错了字就拍打自己的脸。
一到下午三点是下午茶时间,就会有八桥(日本点心)从山盛店送过来。
店员一共有九个人。其中有六个少年因为经常出去送货,谁是谁我是总也认不清。
女佣有打下手的阿国和随身侍女阿系两人。
阿系就像以前的(宫女)一样,有张睡着了也似的脸。
关西的女子举止轻柔,真的不知道她们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就这么个地方……。”
阿系微倾着梳得紧紧地桃髻的头,使劲拉着丝,正在织一种从未见过的像是很古老的布。
少东家一郎,有个十九岁的新娘也是从阿系的嘴里听到的。
那个新娘去了市冈的别院待产,家里像失了魂似的安静。
晚上八点已是大门紧闭,九个领班啊少年都不知躲到哪里,一个个去向不明。
在浆洗得宜的被子里,安闲得伸直劳累的双腿,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花板,越发地觉得自己可悲落魄。
阿系和阿国的床铺上,端放着两个像高齿木屐一样的黑色箱枕,阿系的红色半截里衬下边的长衬衣仍在被子上。
我用仿佛是男人的心绪,一直盯着那个红色长衬衣。最后一个洗澡的两个人,没有一丝年轻女孩子的欢声笑语,只传来啪嚓啪嚓的水声。
真的好想摸一摸阿系长着白色胎毛的手,我用彻底变成了男人的心情,爱着穿着红色长衬衣的阿系。
啊啊如果我是个男人明明可以爱尽世间所有的女人……沉默的女人就像花儿一样将香气远远飘送过来。
合上含泪的眼,我将额头转向晃眼的灯光。
一月×日
已经适应了早上的土豆粥。
在东京喝的,红味增汤真好啊,圆滚的芋艿切成薄片,跟油菜一起烧的味增汤真是好。一片一片地拨着吃的咸鲑鱼也是美味啊。
一直看着像萝卜断面也似的天光,就想吃配了咸菜的美味的茶泡饭了,我办公时的空想,无论何事都淡泊如孩子起来。
到了下雪的时候,我的脚趾上总是生冻疮很是困扰。
傍晚,托装货箱堆放在一起的福,我得以隐藏起来尽情地挠脚。脚趾变红发热,圆鼓鼓的肿胀起来,恨不得用针扎一下我却无可奈何。
“呼......好厉害的冻疮啊。”
领班兼吉惊讶的窥视着。
“如果是冻疮,用烟管一搓最管用了。”
年轻的领班精神奕奕地砰的一声抽出装着烟草的管子,吧嗒吧嗒地抽几口就用烟管头搓我火辣肿胀的脚趾。
整天只谈论生意的人们也有这样的真心。
二月×日
“你是七赤金星的命,金虽是金但是因为是金屏风所以一定要做干净整洁的工作哦。”
母亲虽经常这么说,但是这样优雅的工作马上就会觉得无聊。
没常性,器量小,马上就受不了别人,毫无理由的无法适应的我的性格中的孤寂......啊啊好想在没有人的地方,哇呀呀!的大声叫喊,如此焦虑。
写首好一点的诗吧。
写首朝气蓬勃的诗吧。
即使是一册野豌豆我也是愉快地去读的。
——我在十一月灰色的雨中被嘲笑我的拖把环绕着。
——对于在狱中的人来说眼泪就是家常便饭。人在狱中不会哭泣的日子,是那个人的心变得坚硬的日子,不是那个人的心感觉幸福的日子。
我的心夜夜看着这样的文字,真的很痛苦。
朋友啊!亲人啊!邻居啊!因为不明所以的悲伤,我真实地开始怀念嘲笑我的拖布了。
也祝福阿系的恋情!
夜,躺在澡缸里看天窗,洒满了耀眼的星星。像是突然想起了已经快要忘记的一些事情,一个人仔仔细细地看星星。
与老朽了的我的心成反比的,是如此年轻的肉体。伸着已经变红的胳膊将身体撑满浴缸,忽地觉得开始有女人味了。
还是结婚吧!
我仔细地闻着香粉地味道。画了眉,涂了重重的口红,我试着做了个柱镜里虚幻的天真无邪的笑脸。
想插个带珠光的贝壳梳子,扎上桃红色的头绳挽个髻。
这个懦弱的人啊你的名字叫女人,归根结底是被世俗污染了的我。就没有漂亮的男人了吗......。
要不唱首令人怀念的普罗旺斯的歌曲啊,胸中就要燃烧的我在澡缸里试着像鱼一样弯曲身子。
二月×日
大街上被春季新上市产品的红色旗帜充斥着。
收到女学校时代的阿夏的信,我就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扔下到京都去了。
——看着写着受了很多苦吧......的信,想说没有没有,哪里哪里,优雅的大小姐的来信,虽不是从男人处来的也是好的,奇异地显得幼稚,有某种冲天地香味生出来。
这就是一起从学校出来地阿夏地信。八年的岁月,让我们之间横亘了几百里。
未嫁人,一直在是日本画画家的父亲身边作为得力助手尽孝的阿夏!
这是让人泪奔的信。哪怕是一点点也好,到亲密的人那里去听听她的诉说。
跟店里请了一天假,逆着鼻头被冻青的寒风,出发去京都。
下午六点二十分。
阿夏将苍白的脸埋在黑色松软的披肩里来接我了。
“知道了?”
“嗯。”
沉默且冷淡得握了手。
与印象中一直描绘着的穿着买来的红色衣装相比,阿夏的打扮让我意外。就像是个未亡人,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发黑的颜色,只有唇强烈地吸引我的眼光。
像山茶花一样漂亮的唇。
两个人像小孩子一样相互紧握着对方的手,走在雾气深重的京都的大街上,聊着不知所谓的话题。
与往日一样在京极的入口处,曾经撩拨我们心神的信封还陈列在橱窗里。
走出冗长的京极大街,在横着断开的小巷里,发现了一间叫菊水的乌冬店,我们久违地对坐在明亮的灯光下。我虽然自立谋生却还是贫穷,阿夏是靠父母供给生活费也没有多少零花钱,二人是互相确认了对方地钱包后,才点了加油炸豆腐片的清汤乌冬面。
拿出女学生本色开诚布公,两个人松了腰带又多加了一份。
“真没有像你这样经常变换地址的,将我的通讯录弄脏的只你一个哦。”
阿夏又黑又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好想撒娇。
丸山公园的喷泉处也是空了。
两个人就像恋人一样相依偎着走着。
“秋天的鸟边山不错哦,有落叶,喏两个人还去扫了阿俊传兵卫的墓对吧......。”
“那我们去看看!”
阿夏仿佛被吓到一样瞠大了眼睛。
“你就是因为这样过得辛苦。”
京都的街道真好。
夜雾弥漫的前方树木处,夜鸟在啾啾的叫。
阿夏在下鸭(地名)的家前边正好是个岗亭,飘着一盏红色的灯。
钻过大门上吊着的灯笼,悄悄地上了二楼,远方正有徐徐地钟声响起。
絮叨一些无聊的话,不如就沉默吧......阿夏下楼去取灯火时,我倚在窗前,深有感触地大大的打了个哈欠。
――一九二六――
-老伤 完-
敬请期待 ~百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