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身份里,最习惯的是精神病患。梦想是一面写小说,一面像大江健三郎说的,从书呆子变成读书人,再从读书人变成知识分子。”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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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这本小说,我们不得不聊聊它的作者林奕含。1991年,林奕含出生在台南的一个医学世家。父亲是知名的皮肤科医生,人称“台南怪医”,哥哥也是医生。林奕含外貌出众,一直是外人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从小热爱文学阅读和写作,梦想是长大成为一名作家。她曾经是台南女子中学唯一一个在升大学测验中获得满分的学生,还曾获得台湾数学科展第一名。高中时在多家媒体的报道中,被称为“最漂亮的满级分宝贝”。
林奕含从17岁的高二那年开始患上抑郁症,曾经有过三次自杀行为。
两次考上大学,求学期间,因为抑郁症而先后中断学业,直到学期结束,也没能获得一张毕业证书。林奕含在接受采访时说,“这个疾病它剥削了我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我曾经没有空隙的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原本可能一帆风顺的恋爱,随着生病的时间越来越长,朋友一个一个离去,甚至没有办法念书,而我多么想要一张大学文凭。”
没人能够体会到她内心的痛楚与煎熬。她希望得到别人更多的关心、呵护与帮助,却从没有人这样做。每个在她生命里绽放的人,都选择性的失语。后来,家人在媒体公开的资料中称:林奕含从高中时期开始,就被补习班的老师陈X星诱奸和性侵,和她一起被诱奸的还有其他三个女孩,但最后都因为心理的创伤和道德舆论的压力而选择沉默。
林奕含曾在家人的陪同下,找律师打官司。在一次双方谈判中,性侵者的妻子大骂林奕含“都知道陈老师有老婆了,为何还爱上老师?”还扬言要告林奕含妨害家庭,甚至要求林奕含必须下跪道歉。事后林奕含吞下300多颗安眠药想要轻生。
面对社会道德舆论的压力以及审判证据的不足,林奕含最终放弃了遥遥无期的法律审判。用一年的时间写下了这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每天要写8个小时,林奕含对故事有点无法自拔。常常坐在咖啡馆里,一边情绪崩溃,一边写。
“这个故事折磨、摧毁了我的一生。”小说出版后,林奕含在接受采访时说,“写作中我没有抱着‘我写完就可以好起来,越写越升华’的动机。写时我感到很多痛苦,后来抱着不怀好意与恶意在写”……如果你读完后感到一丝一毫的希望,我觉得那是你读错了,你可以回去重读。我希望任何人看了,能感受和思琪一样的痛苦,我不希望任何人觉得被救赎。”
2016年,带着过去的沉痛记忆和对新生活的期待,林奕含走进了婚姻。嫁给了很爱她也很懂她的B先生。在结婚典礼上她公开了自己的抑郁症病情,陈述道:“如果今天婚礼我可以成为一个‘新人’,我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要成为一个对于他人痛苦有更多想象力的人……我想成为可以实质上帮助精神病去污名化的人。”
在经历过集中营、大屠杀、核爆炸后的林奕含,似乎可以通过美好的婚姻而画上句号——写优美的小说,过幸福的生活。但现实毕竟没有童话一般无忧无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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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于2017年2月在台湾首度出版,小说被文学界誉为中国版的“洛丽塔”,并先后获得台湾Openbook年度好书奖、台湾博客来年度畅销榜TOP1等多个奖项。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全书有三章:分别是乐园、失乐园和复乐园。围绕着以房思琪为主,伊纹、怡婷、饼干、郭晓琦几个女孩为边角料而展开的青春疼痛故事。故事用林奕含本人的话来说,“用很直观、很直白、很残忍的两三句话就可以讲完,就是有一个老师,长年用他老师的职权,诱奸、强暴、性虐待女学生。”
小说用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切换的方式,讲述了女主角房思琪从13岁开始被补习班老师常年性侵,最终走向崩溃,成为只会剥香蕉吃傻笑的精神病患者。小说中压抑和难捱的文字描述氛围,会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到压抑、身体不适、却又欲罢不能。
这部小说好就好在林奕含以她独特的视角和构思,敏感、细腻的文学笔触为我们描绘再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性侵少女群体的成长历程。受舆论的制控,这是中国文学此前社会从未深度涉及的领域。小说运用大量的隐喻修辞和象征,一针见血。无论是反讽丑恶、还是隐喻的词藻,都掩饰不了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在动物凶猛的语言中,诉诸于纸上。这是我尤其羡慕和喜欢的点。
或许是作者的刻意而为,小说字里行间充斥着反讽的意味,就连书名都具有讽刺,透过初恋乐园讲述令人作恶的诱奸,透过老师一句句巧言令色的情话来讽刺丑恶行径带给一个女孩的艰难苦痛。小说中,在描写为人师表的李国华在占有房思琪时,这样说道:“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在她能够知道那个什么是什么之前就被捅死了。” 于是,故事里的房思琪在13岁那年夏天,被她的老师李国华强行折断了灵魂,在那个教师节后的她再也不曾长大,孤身在自己构筑的城堡里,踽踽前行。
《房思琪》虽然在人物和情节的构思上,有一些不足,给人们留下遗憾,但它仍不失是一部优秀的文学处女作。小说犀利的指出了在道德舆论教育下的家庭环境,集体对性教育的缺失和无知。男权社会里,权力的行使以及男性对女性家庭暴力和各种身心的压迫。身边每个人的推波助澜、一言一行、集体失语是如何导致摧毁一个女孩的一生。大众社会对性的禁忌(谈性色变),和个人对自尊心的驱使,选择沉默,让犯罪者猖狂、屡犯不止。比如,小说中有一段经典的家庭式情节对白,能够深刻的还原中国家庭教育态度:
刚刚在饭桌上,思琪用面包涂奶油的口气对妈妈说:“我们的家教好像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性教育。”妈妈诧异地看着她,回答:“什么性教育?性教育是给那些需要性的人。所谓教育不就是这样吗?”思琪一时间明白了,在这个故事中父母将永远缺席,他们旷课了,却自以为是还没开学。
再比如,关于诱奸案的层出不穷,大众社会对性的禁忌,小说给出了最精妙的解答:
最终让李国华决心走这一步的是房思琪的自尊心。一个如此精致的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往往是一根伤人伤己的针,但是在这里,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
小说里,所有看似简单而灰度的语言,在特定的语境下,都有着直观而深邃的揭示作用、直抵人心。美丽而空泛的情话、词藻,令人如在云端,但因为通篇笼罩在“诱奸”的阴影下,“乐园”却又仿佛置身于“地狱”。我们都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一场文学式的现场强暴。如果不是作者特殊的经历和对文学的把握,我们很难想像这是一个出自26岁女孩手中的小说作品。
房思琪从小受文学的熏陶,和“双胞胎”姐妹怡婷,在邻居伊纹姐姐家听她解读各种各样的文学名著,所以内心里对像李国华这样的,对文学极其精通和研究的国文老师,有一种单纯的仰慕之情。
当李国华获得信任后,一步步逼近的伸出爪牙,一次次像撕开一张纸似的撕开房思琪的衣服,在她的身体里插进与插出,说各种巧言令色的文学情话时,房思琪觉得好笑又令人作恶,灵魂从身体抽离了两三百次。因此,我们透过文字的描述可以窥见:房思琪也好,林奕含也罢,她们本身对文学是有一种抵触和质疑的。这种质疑建立在所谓经受五千年文化洗礼下的胡兰成、李国华们,在面对文学的语境里,表现的言行不一。
在接受采访时,林奕含反问“文学的本质是什么?是一种所谓的巧言令色?”她对文学的失望,对那些经受文学熏养受益的人而失望。故而,在小说的结尾,才有了怡婷的那句思考“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她们是受文学洗礼而衰老、脆弱的伊纹姐姐、她们是精致漂亮的房思琪和无奈的饼干、她们也是泼辣的晓琦和愤怒的怡婷。在读者看来,她们都是林奕含文学中的化身。让我们明白“世界上最大最残忍的屠杀,就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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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结尾,上大学的房思琪住进了精神病院。而她的灵魂却早已在13岁那年的夏天——李国华的书房里——死去。现实世界里呢,在《房思琪》出版两个月后的2017年4月27日,林奕含最终没有走出抑郁症的折磨,在自己的公寓上吊自杀,时年26岁。
斯人已去,而她曾经的那句话却让我记忆犹新:“我原谅他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但你们不能原谅他,是为了让更多的女孩儿活下去。”因为房思琪们永远不止,每当想起这句话,都令我无尽的感叹和唏嘘,施暴者仍旧平安无事。
记得小说《烛烬》里,主人公的妻子早逝,多年后从战场上侥幸活着回来的他去拜见岳父谈论种种往事,在听了他的讲述后,老岳父只说了一句,“你想怎么样?你活了下来。”他说话的语气更像是判决。一个活下来的人,是没有权利和理由进行指控的。
回过来,林奕含已经死了,用她的死为世人作了种种回答。活着的李国华们因为空子逃脱法律的种种制约,而相安无事就一定赢了么?他们用傲慢、虚伪、残暴卑劣的方式丧尽天良,同样忍耐一个死者对他的诅咒和惩罚来苟活余生。
作为读者,当我们以“幸存者”的方式,在目睹了“房思琪式强暴”的屠杀时,在掩书片刻沉思后,作者真正想表达传递的是什么?是失望?愤怒?还是所谓的报复?或许,珍惜眼下、铭记与此和如何防御此类屠杀的降临,才是这本遗书式的小说创作初衷。
结合林奕含本人的经历和这本小说的创作始终,我们又不免引发一串思考:文学的意义究竟是什么?那些接受五千年儒家文化熏陶为人师表、衣冠禽兽的人,又代表什么?
你能说文学的外衣本质是华丽而肮脏的么?不!在我看来,偏激不是看文学的方式。而文学之美和意义,又恰恰在你身处的一念之间——它即是反抗的武器,又是诱惑人心的华美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