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深海逐豚

1.

我是老爹捡来的孩子，垃圾桶旁边捡的。

老爹爱喝酒，是一个酒鬼。据老爹说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正躺在垃圾桶旁边，寒风刺骨的冬天，我居然没哭，反而一个劲儿的笑，老爹说我有灵气。

老爹姓李，我跟老爹姓，老爹给我取名长安，寓意平平安安，长长久久。老爹说，他一生无儿无女，我是他的儿子，老天爷见他太可怜，赐给她的。

老爹一直对外说我是他儿子，我却只叫过他一次爸爸，我一直叫他叔叔。有时他让我叫他爸爸，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常笑笑，说一句没事儿。我们用朋友的关系继续相处。

老爹是个工人，由于工地安全措施不到位，老爹瘸了一条腿。

工地老板赔了一些钱，却因为瘸腿，老爹失业了。于是捡垃圾为生，捡到我的那一天是他捡垃圾生涯的第一天，说到瘸的那条腿，老爹总笑，老爹说：“如果不发生那件事，我就不会选择捡垃圾，不去捡垃圾，也就不会捡到你，这都是缘分。”

老爹笑，我也跟着笑。老爹看到我笑，他笑得更欢了。

老爹没钱，却想尽办法供我上学。

幼儿园，同学都有新衣服穿，我很生气，回家哭着闹着要买新衣服穿，我问：“凭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新衣服穿，我也是小朋友，为什么我没有，不公平。”

老爹手指缝间夹着一支烟，长期的工地生涯以及后来的捡垃圾让他的一双手格外粗糙，老爹的手很大，可以覆盖在我的整个头部。他常抚摸我的额头，抬起手将烟送进嘴里，抽一口烟，然后吐出，他的大黄板牙在白烟中格外刺眼。

老爹听见我说的话，抬头看了看天空，再看着我瞪大的双眼和气鼓鼓的面部，说：“成，明天就给你买。”

我很快乐，直呼：“耶，我有新衣服了。”老爹看见我笑，他也跟着笑，我叫的越大声，他越笑得高兴。

2.

第二天下午，我正和幼儿园同学一起玩耍。

一同学的妈妈来看望他，他跟他妈妈介绍我们，这是张晓晓，这是林志杰，这是李长安，这是…，他妈妈很耐心的听，然后一个接一个的说小朋友好。

介绍到我时，我明显看见他妈妈眼神里的惊讶状，可她还是跟我说小朋友好。他妈妈问我，这补丁是谁补的，怎么不穿新衣服呢？我低头看看自己穿的衣服上的几个补丁，老爹说，这蝴蝶形状的补丁是最好看的。我说，明天就有新衣服穿了。

下午，老师叫我去她办公室。

办公室里有盆栽，植物绿得发亮。老师见我来了，拿出一件衣服，说：“长安，你家的情况我了解，这是我儿子的衣服，你们是朋友，还是新的，没穿过，他让我送给你，说下星期春游的时候可以穿。”

我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接不该接。

老师叫我犹豫，向我走过来，步伐很慢，终于拉起我的手，把衣服放在我怀里，让我收下，这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

我笑，笑的很开心，说了声谢谢就离开了。

我听见老师在后面喊：“不要跑，慢点走，别摔倒了。”

放学后，我回家，告诉老爹，同学送我自己新衣服。老爹不信，过来打我，让我说出实话，是不是偷的。

我哭，哭的很大声。

我越哭，老爹越生气，打的越狠。

第二天老爹跟我去学校，找到老师。老爹其实是相信我的，之所以打我，我想，更多的是因为自己吧。

老爹拿出一百块钱，天知道一百块钱对于老爹开讲是多么大的巨款。老爹递给老师，老师不收，称这是送的。

老爹说：“这是长安自己挣的钱，他去餐厅洗盘子两天的工钱，我知道衣服肯定不止一百块，孩子不好意思，托我带给你，孩子的心意，老师你总得收下。”

老师听完，终于收下，脸上露出欣慰的表情，说：“好，那我就收下了。”

回到家，老爹叫我吃饭。

桌子很旧，挨着墙壁，能坐下的只有三方，这也够了，家里我从未见过亲戚来过。桌子上静静躺着几个碗，碗底的桌面沾着上次吃饭留下的油腻，老爹很懒，不怎么擦桌子，就像他已经很久没洗澡一样。

我和老爹正吃饭，今天有烤鸡吃，菜市场二十元一只买的一半，十块钱。突然桌面挨着的墙壁上爬过一只蟑螂，我们都已经习以为常，谁也没说话。

吃完过后，老爹跟我说对不起。

我显得有些拘谨，老爹从来没跟我说过对不起，哪怕打我很疼，我捂着眼嗷嗷的哭吼，这是第一次。

我笑说：“没事儿，咱俩这关系。”

3.

突然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到家，发现老爹不在，我跑出门去问邻居，邻居也不知道老爹去了哪儿。

我等他，我想，他应该是有事情耽误了，或者还在加班捡垃圾。

捡垃圾是个技术活，不仅仅要学会一脚把瓶子踩扁，还得学会分辨价值，一些不起眼的东西可以卖得很贵。

傍晚，老爹还没回来，我突然有些害怕，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老爹没回来，警察来了。

警察问我：“你是不是叫李长安。”

我答：“是的。”我有些害怕，不敢看警察的眼睛，我在想，老爹是不是捡到值钱的东西没还给别人。

警察说：“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我跟着警察上了警车，我不知道是不是开向警察局。我坐在车里，突然想哭，眼睛湿润，却憋住没流出来。

警察叔叔见我一副被欺负的样子，拿出面包递给我。

我不接，警察叔叔笑，让我拿着，然后和开车的另一位叔叔说：“这孩子真可怜，跟我女儿一样大的年纪，偏偏受这种苦，现在好了，可以相认了。”

我的眼睛看向车窗外，在警车驶出巷子时，我看到一个和老爹背影很像的人。我大声叫他，他不应，头都没转。

应该只是相似吧，老爹不会这样子。

我转过头问警察：“你们接我去干嘛。”

警察说：“你是李老头在刘家巷子垃圾桶旁边捡来的吧，你亲生父母来找你了，我们带你去认一认。”

我突然不想再说话，心里却有一个劲儿让我不想去，我请求他们放我下车，让我回家，老爹还在家等我回去呢。。

他们不理我，互相看了看，又笑了笑。终于说道：“刚开始都是这样，心存芥蒂，想着为什么把你扔下，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其他的孩子也是这样。”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没用，只得作罢，跟他们去警察局。

警察局里，一男一女已经等候许久，一见到我，就向我奔来，准备抱住我。我往警察后面躲，我有些害怕。

我是多么希望老爹这时候在我身旁啊，，他一定会保护好我的。

男人站在那儿看着我，从一开始的平静变为激动。女人一直在哭，见到我来了之后哭得更厉害了。

他们叫我伟伟，我不应。我叫李长安，永远都是这个名字。

几个警察叫我过去，我不应。女人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对我连说对不起，当初不应该选择丢下我。

我不知道我现在应该做什么，我第一次离开老爹这么长时间，面对不知姓名的所谓亲生父母，显得有些拘谨不安。

那个之前说女儿和我一般大的警察说：“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我们都出去，让他想想吧，都别去打扰他。”

待他们都离开出去之后，偌大的房间只剩我一个人。

4.

我在空荡荡的房间思考许久，老爹已经不要我了，扔下我不管了。我终究还是选择跟他们回去，女人哭的我心疼，即使这是我有想法之后的第一次见面。

我低着头，说：“明天再来接我吧，我得去和叔叔说声再见。”

他们答应，把我送回家，我让他们先离开，回去等我。

老爹还是没在家，不知道回来过没有，看到我没在，是不是出去找我了，我有些担心，准备出去找他。

我正准备出门，老爹推开门进来。

他看到我，有些惊讶。我问他，之前巷子口的那个人是不是他，他说是。我问他为什么不应我，他答没听见。

我说，他们来了。

他说，我知道。

亲生父母找了我很久，一直没找到。

当初他们丢下我时，他们二十三岁。由于身体原因，他们选择早产，我一生下来，医生跟他们说我活不过六岁。

于是他们选择抛弃我，并在衣服里夹了两千块钱。如果有好心人看到我，恰好把我捡回家，两千块钱是报答。

老爹一直没用那两千块钱。老爹说：“那是给我以后准备的。”

他们终于找到我，是因为有人报警，告诉警察我的存在。报警的人是老爹，他在电线杆贴纸上看到有人寻找孩子，孩子的样子和我极像，老爹确信，那就是我。

贴纸上写着忏悔的意思，老爹搞清了缘由，了解了来龙去脉，确信他们找我是因为爱我而不是拐卖儿童的人口贩子。老爹联系了他们，告诉警察地址，在一个傍晚，警察找到并带走了我。

我一直以为老爹只是回家晚了，他不会不管我。直到警察找上门我才确信，老爹真的不管我了，他把我送到警察局，送给了别人，推离了自己。

老爹不要我了，他不是我老爹。

5.

于是睡觉，屋里只有一张床，我一直跟老爹睡在一起。

我背对着他，房间不大，明明呼吸都能听见，却显得很寂静。

我问老爹：“你是不是准备不要我了。”

老爹没回复。

我问老爹：“他们来找我了。”

老爹没说话，我却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

我问老爹：“我该不该选择理解他们。”

老爹终于说话：“回去吧，他们找你很久了，他们能给你很好的生活，新衣服也能时常穿到，回去吧。”

我说：“其实，我并不是很想穿新衣服，旧衣服穿着也挺舒服的。”

老爹重复：“回去吧。”

我闭着眼，我答好。

第二天起床，老爹已经出门了。亲生父母来接我，我准备出门，我看到桌子上有新衣服，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

长安，对不起，我能教你的东西不多，诚实守信算一个。我告诉你，别人的东西赠予你可以接受，但必须回应差不多价值的东西。这样你们的关系才可以长久，毕竟一个人持续的付出终究会感到累的。

你小子也长大了，对幼儿园其他的女孩子会偷偷多看几眼，这是正常的，不要紧张，你没有生病，恰巧相反，这是你的成长。

别人家的孩子有新衣服穿，不要嫉妒，你想要的话，通过自己的双手可以获得。

对不起，我曾对你撒过谎，还好，这次答应你的新衣服我没有食言，你小子可得好好爱护它，很贵的嘞。

我也说不清到底舍不舍得你离开我，但我希望你过上更好的生活，如果这能让你过的更幸福，我应该会溜走的吧。你会因此而埋怨我，或是谅解我，你父母的条件我问过警察，以后你可以跟他们一起去逛商场吃肯德基，这可是你这臭小子的最爱。

以后要好好读书，不用想念我，我没什么用，想念我也没什么用。

你的亲生父母今天会来接你回家，我不敢目送你离开。我不知道我们下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你会叫我爸爸，还是叔叔？

6.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原来有些爱是不可以付诸于言语的，行动，远远比说一句爱更让人惊心动魄。

当我再一次看到老爹时，他已经五十多岁，躺在社区养老院的椅子上，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我在院长办公室看着屋内的监控。

老爹的眼睛盯着窗外，窗外有太阳，有鸟叫，还有跑来跑去的一群娃娃。屋内呢？屋内有切好的水果，打牌的一群老头。

邻近的人跟他说话，他答应一句，不问他，也就不开口，好像他就一直保持着那个姿态。

望着他脸上的神情，我好似一下子回到许多年前。我突然想到，那个时候，同样的姿势，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随意活动着，老爹的眼睛一直往窗外望。

他在望什么？

他在等我回家。

“老爹。”我往他那略显寂寥的背影说了句心里话，声音不大，却饱含力量。

他回过头看着我，一脸不正经的笑嘻嘻看着我。

还别说，这种被人期待回家的感觉，可真让人怀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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