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棘果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前言

最近天幕总是阴沉沉带着死气,四月的暴风雨说来就来,一点征兆都没有,就像他们后来离开一样。

这个小地方,鸟不拉屎的地方——梁上。是的,就是这个名字。我对它又恨又爱,我恨它的无情。它带走了他们,不如说更恨我自己。

梁上是一个美丽的村子。它坐落在莲花崖下平地凹槽处。莲花崖并不像它名字那么美,而是陡峭险峻得很。

莲花崖很少有人能爬上去,能爬上去的都是有勇气的年轻人。他是个例外——叶飞。一个长得很帅气的年轻男子,尤其是他那双爱笑的桃花眼极为好看!


1992年冬天。梁上村里的村长是我阿爸,读五年级的我成绩如那鱼池里的污泥一样扶不上墙。可是阿冬不一样,他是我们这个村里的希望。

从县城来我们这里的助教老师,大都是来不到一个月就灰溜溜地走了。没有一个好老师愿意来我们这里,或者是长久愿意留在这里。

我一个人无聊地踢着石子往家走去。我看着莲花崖边快落下去的夕阳,火红地照耀着我脚前的这片土地。给那满山的火棘果染成了血红色,那成群的鸟儿飞舞忙碌着。

“阿春,你怎么还没回家?”我循着声音转头看过去,是阿冬。他背着一大捆红薯藤,那是喂猪的草料。

“我去了夏欢家,准备回去呢!”我打着马虎眼说着,其实我哪也没去,只是觉得烦躁。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接话。我也一直看着他。他的眼睛虽是单眼皮,可是我却觉得并不显眼小,反而觉得他眼底如寒潭般深沉。

他或许是这个村里最努力的人,也是最让人羡慕的人。

我和他算是同龄,也对他多了丝同情。他是那种高傲的人,我不能对他露出我那点悲天悯人的慈悲心。他不愿意看到,我也不愿意这样做。

我羡慕他是我阿爸阿妈嘴里“别人家的小孩儿,”我却从来没有嫉妒过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有这么大度。

我嬉皮笑脸地走过去,接住他手里的一大把青菜。随意开口道:“你们娘俩今晚就吃这个?”

“嗯,多了,你带一半回去!”阿冬是那种说话简洁的人,能少说一个字绝不多说一个字。

幸好!我懂他,也明白他。

“你听说了吗?”我们一路走一路闲聊着,阿冬和我家住在同一个方向,只不过我家在尽头。

“什么?”我对阿冬精简的语言已经习以为常。

“听说明天又要来个新老师,还是个小年轻呢!上个老师是不是只呆了十天啊?走的时间到现在刚好一周。你说这个老师会呆多久呢?”我一股脑地说着,全然不管阿冬会不会理睬我。

“嗯。不知道!”我诧异阿冬居然回应我了,尽管没什么实际用处。

“天黑了,回家吧!”阿冬像个大人一样对我说着。我明明是春天出生,一个年头一个年尾,差别怎么那么大。

“也是,明日去学校不就知道了。”我还是忍不住唠叨了一句。把手里的青菜分了一半就往前走了,我不知道那时阿冬就站在我后面,一直看着我背影消失在眼前。

若我知道,那时我应该问他一句:“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

黑夜来得总是很快,我讨厌黑夜。黑夜里的影子又黑又大,就像一只怪兽如影随形,张着血盆大口随时会把我一口吞掉。

我回到家把青菜放到阿妈手上,她不问我也知道我从哪里拿的,因为我只会从阿冬手里拿这些回家。其他我不喜也不屑。

我依旧坐在灶房旁边的小凳子上面,深冬的寒气在夜里加重许多。我围着小火炉子,伸出我洁白纤长的十根手指,轻触着飘上来的小火苗:“嘶,它娘的,烫死我了!”我忍不住叫骂道。

一根棍子似的在我头上发出“嘭”地一声,我捂着疼痛的地方,一脸的恶相转过去看着刚才对我下手的东西。是来自阿妈手上的锅铲木柄,我放下脸子,朝着阿妈愠怒道:“阿妈!您做甚?痛啊!”

“知道痛还伸手去抓火苗,看是把你裹得太暖和了些,明日上学顺带些煤块给阿冬去。”阿妈是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

我应承着她的话,阿爸这时也收工回到家,可以开饭了。

阿妈把阿冬拿的青菜煮了汤,这是我深冬时节最爱之一。喝口青菜豆腐汤,别提有多美味了。

“那里我今日多买了一块豆腐,明日也顺便稍了去。”阿妈只是换了几个字,又对我嘱咐了一遍。我再次点头应是。

不知为什么?最近阿妈给阿冬家送去的东西越来越频繁,种类也越来越多。

我也很久没去阿冬家了。我即期待又害怕。


我刚从被窝爬起来,一股冷气由头到脚走了个遍。忍不住又钻进被窝裹了起来,心想着又没下雪,咋干冷得很。

“春娃,起了,下雪了!”我听着屋外的阿妈在叫唤着。

“下雪了……”心里嘀咕着,昨日不是好好的太阳吗,怎得一夜就下雪了?

我拖着凉凉的衣服穿在身上,不由得打了个冷摆子,全身瑟瑟发抖。

我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看着门前一片白茫茫,还有几串来回的脚印。想必是下了一夜的雪吧,不然也不会有两节手指那么厚了!

我心里想着另外一件事。匆匆忙忙吃完早饭,便抱着昨日阿妈吩咐的东西,甩上我的黑色布袋书包,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发了。

我喘着粗气,嘴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凝结成水雾。可能是走得太快的原因,我感觉到了背部有一丝温热,一点不觉寒冷。我很快来到了阿冬门前,我想出声叫他,却怕他还在深睡,终究是用手敲了几下房门。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又转头看了看路边,除了还留着我那浅浅的脚印,便是一个人也没有看到,或许是因为下雪缘故,大家都晚起了。

我侧耳静静地听着,里面有些许木头碰撞的声音。我立即站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等着,我听着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阿冬穿着薄薄的单层长袖长裤,立在门的正中间,两手还各扶着两扇门边。一头黑发睡得像炸毛的土鸡一样乱糟糟,让人想忍不住上前给他理顺。

他睁着那双单眼皮的眼睛,带着点迷茫和没好气的眼神盯着我,跟个吃了黄莲的哑巴样。

我好像被他看透了,我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我如梦初醒,记起我是来做什么。我把手里的东西囫囵吞枣似的全塞给他手上。没等他拒绝,就一溜烟地跑进屋子,也不管他是否愿意让我进屋,反正我就是这样跑进来了。

虽然我们是同村,也算得上是玩伴。但是他不邀请我,我也不轻易去触摸别人不愿意展现出来的伤痛。

今日我像是疯魔了一般,做出如此出格的事。后来想想,当时若是不进来就好了。可是,人啊!总是经受不住好奇心。

屋子里黑漆漆的,窗帘是用麻布遮挡起来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却听到了几声咳嗽的声音。

“谁?冬……娃……咳……咳……”我听着如同老鸦般沙哑地发声,我心里一阵寒颤。我很想抬脚就跑出去,一刻也待不下去。

这时,屋里的灯亮了。我看着站在墙边还拉着开关线的阿冬,他一脸的阴沉,正死死地盯着我。

我如一只木鸡呆立在那里,我晃动了下脑袋,再转头看阿冬。发现他脸上此刻是一脸的歉意。我很迷茫,我不知刚看到那种可怕的眼神是不是幻觉。

“阿妈眼睛不好,所以平时很少开灯。”这是阿冬给我极少的解释。

我本能地转头看向翠姨,借着灯光。我看着半坐半躺的她身形瘦骨如柴,那深陷的眼窝,使颧骨高高凸起,暗沉蜡黄的皮肤带着一丝死气,就像是刚从地狱里爬起来的。

阿冬默不吭声地走过去,拉着他阿妈的手。或许不应该叫手,最多也就是一张皮连着几根经脉把骨头串起来才未散架的爪子。

“阿妈,是年姨家的阿春,他来看您了!还给您带来了您最爱的豆腐,我现在就去煮了您尝尝。”阿冬说完给他阿妈掖了掖被角,又去给她拿来几个暖水瓶垫在脚前。

我看着阿冬有条不紊地做着成人需要做的事,我除了心痛他,还有真心佩服他。

我看着他做的青菜豆腐汤,似乎比我阿妈做的还好喝,我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他一直忙碌着,根本没时间看我一眼,我就像个跟屁虫一样。可是舀汤时,他却装了三只碗。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他装好后,把其中一碗多的端给了我。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这眼神里藏着什么,可是我们却默契的都没有开口。我只是伸手轻轻地接过来,看着这碗翠绿中带点白的青菜豆腐汤,眼里有那么瞬间的模糊。我假装朝旁边打了个喷嚏,转移注意力。

他却看都没再看我一眼,端走一碗便走到翠姨床前。我跟着后面追过来,我看见他一勺一勺地喂着翠姨。

这副画面在很久以后,也一直存在脑海里,或许是一辈子吧!

终于他把这一切都做好,我碗里的汤早已凉透了。我倚在门框边一动不动,连他走出来我都不知道挪动一下。

“你怎么还没喝,都冷了!”我听着他声音赶忙把碗凑到嘴边,我的牙齿磕着碗边“咕咚……咕咚”的几口吞了下去。

“你……”他伸着手,似乎想接过什么。可是我没注意。

“这会它暖和着呢,都在肚儿里了!”我拍了拍肚皮,打了个饱嗝。

我看着阿冬嘴角轻微扬起,他——居然笑了。

阿冬也端着那碗冰渣子咕咚喝下去了。我们终究是小孩中的大人,所以比一般小孩都要醒事得多。

“走吧!该去学校了,回来收拾!”阿冬可能是怕我问太多问题,便先自说自答。

“阿妈,我上学去了!”我们上学是半天制,上完课回来差不多赶上吃中饭。

经过这一系列,我对新来的老师反倒没多大兴趣了。我们俩一路无言向学校走去。


学校在我们的竹风镇上,全程一个多小时路程。

我们刚到学校门口便听到上课铃声敲起来了,发出“叮铃铃”声,我们不约而同地跑了起来。或许是想给新老师留个好印象,毕竟老师来得快走得也快。

我们年级有五个班,我们是五一班。

我们听着教室里传来悠扬的乐器声,除了乐器声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出奇的安静。以至于我们一同认为是走错班级了,我们站在门口退出来又走回。

讲台上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身高一七八左右,肤白面容较好。留着短发,额前的碎刘海分在两边。嘴边的乐器已经停止吹奏,转过来微笑地看着他们两人。

“进来吧,就等你们呢!”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吼叫。而是心平气和地说着,我心想以后可不一定。

“好了,我把这首曲子吹完,然后大家都做个自我介绍认识下!”说完他继续吹奏,说实话,吹得真是好听,至少我们这里没人吹得出来,之前那些老师一个也没有。

我们这群牛犊子居然个个都安静听完了。还忍不住都鼓起来掌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有同学知道这首曲名吗?”这个曲子在我们小山村,一般没人知道。但是我阿爸有次去省城,买了个录音磁带听过。

我看着无人举手回答,我也不想做个出头鸟,便也闷不做声。

“同学们!这首曲名是《月光下的凤尾竹》,是民乐风格,主要是描写傣族风情。具体内容我们后面再讲。今天我们重要的是彼此认识。接下来先做自我介绍。”

他说完拿着粉笔头在黑板上快速写了两个字“叶飞”,当时只觉得这个年轻老师写字还可以,不知是不是那种只会表面功夫。

现在想来,他的字刚劲有力,带着一种魄力,让你忍不住跟着他思路走。

“叶飞。就是我的名字,一叶飘飞。就是我啦!接下来你们一直念到高考完毕,都由本人负责,希望在这几年里我们共同努力,一起进步。”

是的,我们这里是可以一直读到高中的。因为我们这个位置特殊。学校设有小,初,高。现在想想,那个年代有这种配制,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

接下来大家一个个走上讲台自我介绍着,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有的害羞胆小的耽搁些时间。不过整堂课四十五分钟就这么完了,临下课时,小年轻老师居然叫了我和阿冬的名字。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老师为我们付出了多少努力,可是却没来得及回报。

我和阿冬留了大概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只是问了我们为什么迟到,后期需要什么帮助。

我们都以为糊弄过去了,其实,他比我们自己都了解梁上的这些村民和不爱学习的孩子。

我深信他最多只能在我们这里呆上一周多的时间,可是没想到一周,二周,……一直到我们小学毕业。他已经在梁上呆了两年了,我们班级的学生开始被学校重点关注,不是成绩不好,而是成绩稳稳上升。

梁上村里的大人们小孩儿们都喜欢绕着他转,他的身形外貌,见多识广,温文儒雅。

在我们毕业礼的时侯,我知道了原来他是家里的独子,在那个年代,我和他还有阿冬算是独一无二。

他是官宦人家,有钱有权有能力。我不懂他为什么要翻山越岭地跑到我们这个旮旯里来。他的父母让他回家,可是他却不愿意。那年二十一岁的他义无反顾地留了下来。而且住在了阿冬家,因为有空闲的房子。并且阿冬的母亲也需要人照顾。他是那么一个爱心泛滥的人啊!

又让我想起那一年,阿冬在学校突然发烧,又下着瓢泼大雨。叶飞二话不说背着阿冬在雨里狂奔医院而去,到达医院后,阿冬身上一滴雨水都未沾,反而是叶飞一身湿透,十一月的风冷得刺骨。原来他把斗笠全部遮在阿冬身上,导致自己生病了半个月。他居然带病上课,任我们如何劝说,他都不同意回家休息。幸好!那时他还年轻,能撑得住。

我开始对阿冬是带有羡慕嫉妒的。如果是我,叶飞会这样做吗?

报应很快来了,那是一次室外课。老师会让我们跟着泥土公路跑上一段,我没小心被一个石头绊倒了,头上瞬间磕了一个洞,血流不止。

叶飞的眼神当时是可怕的,他抱着我就向学校旁的小药房跑去,嘴里还一直念叨着:“别睡啊!阿春,别怕!老师在……阿春……”我的头昏昏沉沉,但是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比正常人快很多,他是真的非常担心我。

从此以后,我总是很留心观察他,发现他对每个人都是如此!

我们梁上的家长及小孩,没有一个人不念叶飞的好。我们都很喜欢他,希望他能一直留在这里。他说他也很愿意留在这里!

这样也很好,都住着近,互相帮衬着。整个梁上的村民日子过得并不好,穿补丁大有人在。

他发现了一个赚钱的门道,那就是莲花崖上长满了火棘树,每年春天开花,可以当药材。冬天的红果子挂满枝头,红了满山遍野,还可以做“粑粑”裹腹。那也是鸟儿们的过冬粮。

我和阿冬还有村里同龄的小孩依然上着他的课,不过初中的科目变多了,他变成了班主任。他只负责交我们的音乐课,因为他说:“语言到不了的地方,文字可以。文字到不了的地方,音乐可以。那才是灵魂深处的声音。”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快中考了。

莲花崖上的火棘花今年开得格外好,音乐课是提前两月结课。所以他可以一人去采摘火棘花,每晚的晚自习他都会过来给大家放松下。最近他喜欢给我们吹《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很喜欢。

所以托我阿爸从省城,也给我捎了根竹笛。最开始看着老师用笛子吹奏《月光下的凤尾竹》的时侯,我只觉好听,后来才知道葫芦丝才是原奏。可是我却因为叶飞的原因选择了竹笛。

今晚的自习课,叶飞并没有来。这是第一次,也是差点我们以为要失去他的一次。

我们晚自习未上完,便有校副主任过来。说叶飞从莲花崖摔下去了,人已经被他父母接回省城送往医院了。

我的心那时已沉入谷底,我看着阿冬脸色惨白地站起来,凳子在凌乱不堪的境地向后倒去,发出刺耳地碰撞摩擦声。直击教室里每个人的心灵深处。有几个女孩子已经由抽泣转变大声的哭泣,我不由烦躁。大声吼道:“哭什么哭,老师在医院,会没事的!”说完我跟着阿冬后面向外跑出去,四月的黑夜来得不早不晚。

夜里的风还是带着丝丝凉意,我胡思乱想一通,不禁打了个冷颤。把我的心思压下去了。

我们一路脚步生风,一个小时路程回家只需要二十几分钟,我张开大口喘着粗气。嘴里有股血腥味道还在翻涌。

阿冬也是,但是他的脸色更惨白,眼睛如一潭死水无神。我不知此刻我的脸是如何,但是我从阿冬眼神里看到他在看我的那刻,瞳孔明显放大了。

我们都因为叶飞的到来,对未来充满激情与希望。叶飞教会了我们该如何爱。是叶飞让我们明白生活除了苟且,还有挣扎的余地。


次日凌晨,我们在阿爸和几个作为梁上的代表一起来到叶飞的病房。全身裹着如木乃伊的他,仅有双眼睛露在外面,他还昏昏欲睡着,那眼皮在不安分地跳动着。想必是疼痛引起的,又或者是昏沉入了梦魇。

还好!医生说命大。除了断了只腿,还有全身的划伤,生命无大碍。老辈们都说吉人天相,那是因为叶飞心性纯良,连老天也舍不得带他去。

就这样,我们每次晚自习都会轮流过来陪陪叶飞。中考越来越近,我们唯一做的就是好好学习,争取考个好成绩。

就在我们欢呼叶飞病情终于好转时,又传来另一个坏消息。阿冬母亲终于是熬不下去了,撒手人寰。这世上阿冬真的是一人了,再也没有亲人了。

幸好!老师叶飞还在!

中考的日子进入了倒数,我们都在忙碌里惦记着那份悲情。

坐在考场上,我借着从木窗口透进来的日光,沿着草稿本上的阴影描绘了个遍。

我在编织着一颗碎了的心,想帮阿冬重新缝合起来,我写了几个字。不信神佛的我祈祷着。

中场休息时,我站在隔壁考场的门口,因为我看到了坐在石头梯坎上的阿冬。

已经是少年的我们身高犹如春笋猛涨,阿冬一七二的身高比我高个头。他半曲着左腿,右腿伸得老长,左手搭在左腿膝盖上撑着脑袋,右手随意搭在右腿上。不知看的是什么,我走近他都没有发现。

我挤坐在他旁边,用同样的方式。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左手攀着他的肩。

来往的同学都会好奇地盯上个两眼,也无伤大雅,毕竟阿冬长得好看,我也不差。对这种目光所及大都是习以为常。

阿冬并没有言语,我和阿冬不是亲兄弟却甚似亲兄弟。尽管我们都不喜互相串门,他不言我不语,也能大概知道对方下一句是什么。

我曾经和他胡侃:“你说我俩上辈子是什么孽缘?”他根本不屑一顾,看都不想看我一眼。不过我也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我总是自娱自乐。

我掏出口袋里被我揉成一团的草稿纸递给他,他轻轻看了我一眼。便接了过去,我看他用骨节分明的拇指和食指打开那干瘪的纸团,显示出他超级有耐心。

他低头认真地看了看,然后转头把草稿纸揉成了一团。用他那像长臂猿的手臂对着那边的垃圾堆一丢,百花百中混到了各种垃圾一起,再过两天它就要被烧毁了。

他站起身往教室走去,我在后面看着他。

“阿冬……”

“谢谢!”

我们同时开口,我们又同时相视一笑。我们各自回到考场,后面几场没有再见过面。直到最后一场,我拿着写好的试卷停顿了一下。这次中考可以考到其他地方去,我不愿意离开。所以对有些稍难的题目便放任不管了。

我不知道阿冬是怎么想的,直到后面成绩公开,我知道他也没打算离开。

我们总觉得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慢慢过就好了。我们还可以永远呆在梁上,像叶飞一样。

时间一晃而过,高中生活枯燥乏味。随着生活条件慢慢变好,很多去省城工作的父母,带着很多老同学都离开梁上了。

梁上再也没有往日的热闹。幸好!叶飞一直都在,我和阿冬也一直都在。

他如同我们的父辈,又如同我们的兄长,他依旧温文尔雅。只不过那次过后他的腿有一只是假肢,平路不限制,爬坡下坎倒有些为难。叶飞是我见过最坚强勇敢的人,内心世界极其丰富的一个人。他喜欢音乐,他喜欢梁上的一年四季。他总说艺术来源于生活,生活起源于心中有沟壑。我总是对他的话穷追不舍。他也从不吝啬赐教。

他总说阿冬以后会是生活的赢家,因为经历太多,就不会被生活打倒,反而越过越好。

他也总说我以后一定会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我问他是什么样的人,他让我自己去找,跟着心走,就会知道了。

我一直不知道我到底会是怎样的人,直到他们都走了。


1999年春天。

高考倒计时,叶飞比我们还紧张。

他说他看着我们长大,他一半的心血都在我们的身上,说我们是他的骄傲。

去年的深冬时节,下了好几场大雪。

莲花崖上的火棘果红彤彤的,它们被厚厚的积雪压在下面,也不忘对着来年的期盼。

火棘果可以一直到春天花开时节,有些许果子还能挂在枝头。

今年高考比以往来得早了些。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我居然告诉叶飞说:“我想在高考前吃一顿火棘粑。”

“火棘粑”就是摘新鲜的火棘果,把它捣烂和小麦粉混合在一起。在用油锅煎成两面熟,就可以吃了。只不过那时是没有油的。最开始来的几年,叶飞就经常这样做给我们吃,当着小零嘴。带点灰色的小麦粉和火红的火棘果混合一起,颜色却特别好看。

说着无意,听着有心。阿冬当时就说:“你有病啊!这个季节哪还有火棘果,等下个深冬再去摘。”我当时似乎是委屈地扁了扁嘴。后来的我,恨不得想要来个时空穿越,把那时自己无心的一句话堵回去,或者拿针把嘴巴严密缝合起来,就算流干血也在所不惜。

我和阿冬依旧很努力的备考,叶飞让我们至少拿个省状元回来。我当时想,好事必要成双,为什么一个就行。

叶飞有时就是太少年老成,二十几岁的他有时犹如我们的父母一样。他曾有个相亲对象,不过听说那姑娘觉得他的腿有残疾,就算他家条件再好,长得好,能力再好,还是没处得下来。

当时为这件事我很忿忿不平,阿冬却和叶飞有一样的心态。都是笑笑了之,我有时觉得他们两人才是真的惜才。

阿冬因为回校后的第二天突然生病发烧得厉害,叶飞便来接他回家休息。第三天,我收到了这辈子最痛心的一句话。“他们两人都没了。”我抓狂地嚎叫起来,大吼发泄着:“什么叫两人都没了……什么意思……”我在教室里又打又砸,尖叫声冲刺着我的耳膜,也同样影响到了其他同学。

阿爸看到我的时侯,便是教室里一片狼藉。同学们全部在门外堵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我双手是血,指甲盖已破成两半。

我被阿爸连拖带拽地回到了梁上,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却很害怕,我看着梁上的所有人手肘处系着白色麻布。尽管我还是不相信,也不接受这个事实,我蒙蔽自己的双眼,也封闭了自己的心。

阿爸看着我神游太虚的状态,本是不愿我去看遗体的。可是为了让我死心,他还是带我去看了。

他们是从莲花崖上摔下去的,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了!摔死的人很恐怖,我看了一眼,浑身直冒冷汗。很多夜里,我都从梦魇中醒过来,不是对他们害怕,而是自责得无法自拔。

我看着叶飞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而阿冬终究是一个人。

深冬过后,春天把他们带走了。那年,叶飞二十八岁,阿冬十八岁。他们永眠在莲花崖下,埋在了梁上的土地里。


我把所有悲痛的心化作力量,与高考较着劲。所有人都以为我没有心,都以为我过了那道坎。

我坚持考完最后一场,直接晕倒在考场里,那是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所有的痛苦并没有减少,只是我把它们短暂关在了黑屋里,突然又把他们放出来。

我这一次一睡便睡了三天。我醒来也是木呆呆的,整天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就像当初我写给阿冬的草稿纸一样,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我在那纸上留了什么?

我就这样一天天颓废了下去,阿爸阿妈请了很多医生,都是摇摇头就走了。

直到录取通知书的到来。村里的人放着鞭炮,敲锣打鼓地来到我家。

学校校长亲自来了好几次。几所重点大学也都对我抛来了橄榄枝,甚至招生老师都亲自上门来争取我的意见。我对这些都一一应付,说还没考虑好。

因为我始终抱着一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翻阅着。谁也不知道我在看什么?又是谁留下的笔记本。

距离他们的离开正好一个月。我带着那本黑色笔记本,带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口袋里还有两条白色麻布。

我第一次登上莲花崖上。那颗超大的火棘树上还有零星的几颗火红的果子,树旁的风化石上还留有踩踏的痕迹,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的故事。

恐高的我颤抖着双脚,慢慢地爬去那颗火棘树。我掏出口袋里的两条白色麻布,系在了那根粗壮的枝干上,打了无数死结。我摘了两颗刺眼的火棘果攒在手心,小心翼翼地装入衣兜里,原路返回了去。

我在崖顶的空地处,徒手挖了一个大泥坑。混着鲜血的泥土带着芬芳扑鼻而来。我把黑色笔记本连同录取通知书一起埋葬了进去。我用泥土把“他们”掩埋了起来,坐在旁边看着火棘树上那两条飘飞的白色布条,旁边还剩有几颗赤红的火棘果。

我伸手从衣兜里拿出那两颗火棘果,终于忍不住掉下那颗盈了许久的滚烫浊泪。它滴打在了我眼前的火棘果上,那泪珠包裹着火棘果,显得晶莹剔透,美得无与伦比。

我把它们一颗一颗放在嘴里,一阵咸甜苦涩之味充满整个口腔。我吐出种子,它们终将又扎在土地里生根发芽。

落日的余晖又如那年的深冬,火红的霞光照在梁上这片土地,让我睁不开眼来。唯一不同的是莲花崖上那棵超大的火棘树上多了两条白布条。

我抽出随身携带的竹笛,凑在嘴边。

梁上的村民一抬头便能看见两条白色麻布正在迎风地飘飞着,还伴随着悲伤悠扬绵长的笛声。

莲花崖被梁上村民视为不吉之地,再也没人敢去。可是每年的那一天,总有相同的笛声从那莲花崖上传来。

数年后,梁上一富人投资建立了一所学校,他时任多年校长,只听乡里邻居叫他“阿春”。

[完]


番外一

凛冬深夜,叶老师的父母悄然而至。叶老师走进我房间为我盖好被子,又轻手轻脚出去了。

我侧着的身子缓缓移动着,睁开我那双颤抖的眼。极轻地走到墙角,屏住呼吸。

由于房子隔音并不好,我听到一个哭音:“孩子啊!我们回家吧!你的病……可以治的!”

“妈,我来了这里就没打算回去了!”

“你混账……你知道你妈妈……”一道浑厚气极的男声响起。

“爸,妈!孩儿不孝,不能照顾您二老了!我的病我自己知道,我找到了活着的价值,能活一年是一年!”

“你……你……”

“老叶!”

那晚,我躲在门后看着叶老师,他的父母从此再也没来过这里,甚至是梁上。

叶老师的背影在黑夜里显得特别孤寂,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也没告诉过阿春。那小子天生乐天派,叶老师说他以后才是梁上的希望,我很认同叶老师的话!

除了我,还记得那晚发生的事。第二日便是过年的大扫除了,这是村上一个节日。家家户户把自己家里做一遍大扫除,上到房梁瓦片,下到屋子角角落落。

我和叶老师像昨日似梦,依旧乐呵着新的一年开始,除旧迎新!1995年12月24日晚!阿冬留。

番外二

不知为什么?今日记录日记,突然想写个日期,1999年4月末。就快要高考了,这一次我决定留下来。这里需要一个像叶飞一样的好老师。我能感觉叶老师身体不如从前了,若是我也走了,他会怎么样?

阿春那小子不知发什么疯,前几日突然想吃火棘粑。他被我骂了一顿有些委屈,叶老师后来悄悄给我说:“你别看阿飞像个二痞子,其实,心里与你一般,都太会藏事。在我这里,你们做个孩子就好!”叶老师想蹭着这几日我养病,就去莲花崖碰碰运气。耐不过我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决定带我去了。他换好衣服在催我了,就写到这里了,如果阿冬看着我给他带去火棘粑,一定会很开心吧。其实我也很想念那个味道。等回来再写我们摘火棘果的过程吧,本来还想写点,叶飞又在催了,那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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