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通道的应急灯管忽明忽暗,李燃用指甲掐着掌心的老茧。铁皮箱里的传单还剩下三百张,油墨在霉湿空气里洇出模糊的蓝。
"让让!"裹着褪色围巾的老太撞歪了他的肩膀,塑料筐里的空饮料瓶骨碌碌滚到他的马丁靴边。他弯腰时听见喉咙里发出幼猫般的呜咽,就像二十年前在孤儿院后巷捡到的那只狸花猫,被砖头砸断脊椎时也是这样叫的。
"又在自我感动了?"陈黯的皮鞋尖碾过传单上的标语,仿鳄鱼皮纹路沾着泥浆,"省省吧李大学者,你当自己是普罗米修斯?偷了火种准备烧死全人类?"
李燃没抬头。他知道陈黯今天系着墨绿暗纹领带,那是去年他生日时林茉送的。领带夹是铜质渡鸦造型,翅膀边缘磕掉了漆,露出皮下灰白的金属骨骼。
"看看这些鬼画符——"陈黯抽出张传单,劣质铜版纸在他指间簌簌作响,"'拒绝基因编辑商业化'?哈!上周刚给华生制药做完技术顾问的人有资格说这话?账户里躺着六十万顾问费的人,在潮湿的地下通道发传单?"
应急灯管突然炸裂,玻璃碴子像冰雹般坠落。李燃摸到后颈的碎玻璃,温热的血珠在指缝凝结成珠串。黑暗中陈黯的声音像生锈的手术刀,精准地剜开他太阳穴跳动的血管:"你猜那些支持者要是知道你在基因锁项目里动的手脚......"
"我没有!"喉结在声带震动下凸起青筋,李燃撞翻了铁皮箱。传单雪崩般倾泻,浸在污水里的标语洇出诡异的靛蓝,像静脉注射失败的淤青。
陈黯的笑声裹着回音在隧道里膨胀:"三号培养皿的异常数据是谁抹掉的?林茉熬夜做的对比图表,第二天就被你删得干干净净。你害怕了,李燃,你害怕自己真造出了弗兰肯斯坦。"
地铁进站的轰鸣吞没了尾音。人群涌出的刹那,李燃看见陈黯的倒影在瓷砖墙面扭曲拉长,化作无数个张着嘴的渡鸦,喙尖滴着和他后颈同样粘稠的血。
暴雨把临街咖啡馆浇成模糊的色块。林茉搅动着冷掉的卡布奇诺,奶泡在杯沿堆积成溃败的泡沫防线。
"陈黯说得对。"她的指甲抠进实木桌面的裂纹,"基因锁项目必须暂停。"
李燃盯着她手腕内侧的烫伤疤痕,那是三个月前实验室事故留下的。当时陈黯攥着冒烟的咖啡杯冷笑:"救世主又搞砸了?要不要给每个培养皿配个灭火器?"
"还记得铜哨子吗?"林茉突然说。孤儿院的铜哨子在记忆里泛起绿锈,那是老院长别在褪色中山装口袋上的。每当有孩子试图翻越锈铁门,尖锐的哨音就会割破黄昏。
李燃摸向颈间,空荡荡的银链硌着锁骨。铜哨子在他八岁那年就丢了,连同试图带他逃跑的男孩一起消失在暴雨夜。铁门外卡车轮辙印里积着粉笔灰似的碎骨渣,老院长说那是迷路孩子的脚印。
"你在基因链里加了回溯标记。"林茉的咖啡勺撞出刺耳的刮擦声,"就像铜哨子上的指纹锁,只有你能打开潘多拉魔盒。"
窗外的霓虹灯牌突然短路,"基因美容"的"基"字抽搐着熄灭。李燃在玻璃反光里看见陈黯站在身后,渡鸦领带夹正对着他后颈尚未结痂的伤口。
"多伟大的造物主啊。"陈黯的吐息喷在他耳后新冒的胡茬上,"给每个细胞装上自毁程序,这样就算项目失控,你也能像销毁实验数据一样——"他的手掌猛地拍在桌上,"嘭地一声,把五十个志愿者的脑神经炸成烟花。"
咖啡杯翻倒的褐潮中,李燃看见十八岁的自己站在大学实验室里。那晚他偷偷修改了抗癌药物的分子式,月光透过排风扇的铁栅栏,在他颤抖的指节上切出监狱般的阴影。陈黯当时举着烧杯冷笑:"伪善者,你不过是想在论文致谢里听见自己的名字。"
午夜解剖室的白炽灯管嗡嗡作响。李燃攥着基因锁项目的最终报告,纸页边缘被汗渍泡软。冷冻柜泛着青光的金属抽屉突然弹开,陈黯像具苍白的尸体坐起来,解剖台的无影灯在他眼窝投下骷髅般的阴影。
"多完美的设计。"陈黯抚摸着冷藏柜上的霜花,"当基因编辑超出预定参数,纳米机器人就会启动细胞凋亡程序——你终于把上帝之眼装进了DNA螺旋。"
李燃的瞳孔在惨白灯光下收缩成针尖。冷冻柜玻璃映出两个重叠的影子,陈黯的渡鸦领带夹正在吞噬他衬衫第三颗纽扣。
"但你漏算了人类的本能。"陈黯的指尖划过解剖台边缘的血槽,"求生欲会催生变异,那些本该自毁的细胞会癌变成更可怕的东西——就像你偷偷留下的铜哨子。"
金属撞击声突然炸响。李燃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沾着福尔马林的铜哨子正躺在解剖台中央,绿锈剥落处露出他八岁时刻的"LR"缩写。陈黯的笑声在停尸间回荡:"终于发现了?我亲爱的、自诩高尚的......"
应急灯骤然熄灭。黑暗中响起血肉撕裂的黏腻声,混着啮齿类动物啃食骨头的碎响。当备用电源启动时,解剖台上只剩一件墨绿暗纹领带,渡鸦造型的领带夹深深扎进最终报告首页,恰好钉在"李燃"的签名上方。
晨雾中的跨江大桥漂浮在靛蓝的混沌里。李燃趴在栏杆上,铜哨子在掌心烙出滚烫的印记。江面漩涡深处传来陈黯的声音:"跳下去,你的理想主义就永远圣洁了。"
渡轮鸣笛震碎雾霭。在金色晨光刺破阴云的刹那,李燃看见对岸玻璃幕墙上的巨幅广告——华生制药的基因治疗中心正在剪彩,他上周签字的授权书被投影成摩天楼高的幻象。
"你赢了。"铜哨子从指缝坠落,在江风中划出断续的哨音。下坠的抛物线尽头,陈黯的脸在涟漪中浮现,那分明是他每日在实验室镜子里看见的、熬夜后挂着青黑眼袋的自己。
江水吞没哨音的瞬间,李燃听见二十年前孤儿院楼顶的对话。暴雨冲刷着生锈的避雷针,八岁的他攥着偷来的铜哨子:"我想造艘诺亚方舟。"另一个男孩的笑声混着雷声轰鸣:"然后亲手把它烧成灰烬?"
桥上的手机突然震动。林茉的短信在屏幕炸开:"冷冻舱志愿者全部苏醒,基因锁失效了。"李燃的倒影在江面裂成无数碎片,每个碎片里的陈黯都在微笑,带着他酒窝左侧的旧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