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三人甫一出现,就是蒙面灰头土脸,也不怪这家人将他们当做鬼,而现在这三人的表情也如同见鬼。
“啊呀原来这里就是鲁伊塔镇啊!”栾半月拍着纪无双,“大哥你还没骗人嘛!”
纪无双:“……是……啊。”
栾半月继续道:“我说哇,你这落的是哪里啊,初来乍到人生地疏哪,你认识这家哦?”
这人话痨了一路,忽然转了几分南地口音,白儒飘雪和纪无双的表情极为奇异。
他还没完,“啊呀,那位老哥呀,你莫要怕。我和那个姑娘呢,都是乐师,本来想到这边来找把好琴,路上碰到那个白衣服滴,他讲有办法快些送我们过来,然后我们就信啦。你看我们现在到是到了,可怎么落到你家后院了,真是麻烦你嘞。”
纪无双接道:“我也不知道啊,那东西还是我高价收来的呢,只怕是碰到奸商了。”
中年人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又看了看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子,好像终于是信了,才道:“我是这边的驿长,你们买的那神行天符估计是出了点问题,不然应该落在前院才对。”驿长掸了掸身上的土,“前头才是驿馆哩!”
三人进了驿馆,洗了脸,驿长端了热粥上来,“这么晚了,喝点粥垫垫肚子吧。”
各自谢过,驿长才坐下聊起天,“你们俩是要做乐器,我倒是知道一个不错的师傅。”
“哦,不知是哪位?”
“姓乐,前两年从南边过来的,手艺那是顶好。”
“啊哟!巧了。我之前就是托的这位师傅,可是后来就找不到他了,唉……”
驿长摸了摸鼻子,道:“这么说,你是跟乐师傅定过乐器的咯?那就好办了乐师傅平时不轻易见人,之前有人吃了闭门羹就闹事,引来不少麻烦……”
栾半月转了转眼睛,笑道:“是嘛,乐师傅我也是认识的,小孩儿似的脾气,哪有那么古怪。”
驿长闻言,只道:“你要是能见着乐师傅,那当然是好了。”而后道,“左右今天也晚了,你们要是不介意,就在我家歇着吧。那位姑娘就委屈和贱内睡正方,我们三个去驿馆的空房睡好啦。”
一夜无话,次日三人便在驿长的带领下去找乐师傅,才发现是个毫不起眼的小门面,里头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听到有人来就站到门口:“驿长好!咦?”
“诶?”栾半月指着孩子叫道:“小猴子!”
“你才是猴子!”孩子鼓起腮帮子朝里面喊,“爷爷,你说的那个猢狲他找来啦!”
众人:“……”
“哪个小猢狲!”应声而来的是个瘦骨嶙峋的老人,精神还不错,嘬着水烟趿着鞋跑出来,“哟呵!猢狲,还不来拜你爷爷!”
栾半月一脸生无可恋。
“我说你小子不是在南边发财么,怎么跑到鲁伊塔这三不管的地方来了?莫不是要倒平安客栈里去保平安?”
“这不是人倒霉喝口冷水也塞牙么……”栾半月指指另两人,“他们也是来找你做琴的,我们就遇上了呗,然后……”接着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遍,乐师傅吧嗒吧嗒地嘬了两口烟嘴,“我那房子给他们糟践成这样啦。”
“我的小孙子可喜欢后头的院子了。天井里有个小青石井,上头一大树藤萝挂下来。那井里的水可甜了,夏天用来镇西瓜也不错。老儿好摆弄东西,之前作废的呢,就零散做成了小玩具,小孙子就整整齐齐地在栏杆上码一排,挨个起名字,难为他都能记着……”老人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后来打仗啦,又不知道是哪个王和哪个王打起来,林源城和外界就断了来往。他爹娘在外头联系不到,老儿也没能在林源城呆多久,一把年纪了,带这个小孩子,躲在货物里头,离了城上了路,从南到北,你们一眨眼儿就到的路,我们爷孙俩断断续续走了一年。”
“河南乱得一塌糊涂,十里都见不着一户能落脚。求神神不应,拜天天不灵,指不定啥时候哪个人就打过去,项上人头就跟割草似的没了。可让老百姓怎么过哟!”老人摇摇头,“不说这个了,那个猢狲儿啊……”
“我说老爷子你叫谁呢?”栾半月一脸嫌弃。
“你那个琴啊,我琢磨了阵子,给你鼓捣出来了,你是让我给你拿过来呢,还是自己去看,嗯……有点大。”
栾半月立刻换了一张谄媚脸,“哎那好啊,我自己去看!”又招呼道,“哎老爷子,不介意我朋友也来看看吧?”
乐师傅含着烟嘴呼呼笑。
“这……这么大!”栾半月看到琴的时候,能掀起星河的双手僵硬成了一对儿鸡爪,不成样子地比划了一下,“这可怎么带着走……”
“你们这些人整日里高来高去的,总归有办法来拾掇这东西的,老儿我可没办法。”
栾半月抱着那大琴直发愁。
乐师傅见状乐呵呵地翘着脚,问白儒飘雪:“小姑娘你要什么乐器?”
白儒飘雪道:“奴家最擅长的是琵琶。”
乐师傅道:“好说好说,琵琶有的是,就不知道哪把适合你。左右也无事,你先随便找一把弹两段来听听,指不定老儿就有灵感了!”
白儒飘雪见状,就当是哄老人罢,起身找了一把琵琶,声如碎玉地弹了两首江南的小调。
乐师傅眯着眼睛,似是沉浸在了回忆里,良久才道:“听琴听音,姑娘冰雪聪明,心思婉转,但易陷情关。虽身世坎坷,然得贵人相助,但要是行止失度,贵人便成煞星。”呼噜呼噜地抽了两口水烟,“情关是你一劫,总归不大好。若是陷进去,只怕要陷大杀劫。”
白儒飘雪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先生,可有法子解?”
乐师傅呼噜呼噜地抽了一会儿,才道:“你那贵人星厉害的很,这辈子大概都可以指着它过,安分着,自然无虞。”见白儒飘雪不说话,纪无双的目光有些好奇,老人接道:“谁不想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呢,不会没事儿瞎折腾的,你放心好了。你擅的是琵琶是吧,我得选磨选磨。” 接着转向纪无双,“你呢,要什么乐器?”
白儒飘雪见状起身谢过,而后告道,“我去看看栾少侠的那把琴。”
方才纪无双除了寒暄问礼之外没有多余的话,甚至连姓名都没有正式通禀,“我叫纪无双。”
“……哦,鼎鼎大名,大人物,找老儿,应该也不是什么小事。”
“我本来是在林源城查一些事情,遇到了他们两个,然后意外到了这里,从您的家里。”
“啥事儿,直说呗。”
“吸血鬼。”
“噗……咳咳咳咳……”乐师傅给呛了一口,纪无双为他倒了茶水,老人喝了两口,放下了烟杆,却说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话。“老头子我在这边呆了两年了,来一趟麻烦透顶。”笑了笑,“手艺人,哪里都好活。”
“其实以前也听说过老先生的名号,您完全是一个事外人。”
“事外?事外架不住你看不惯管闲事。小老儿就是个多管闲事的人,所以总也不招人待见,不然也不会让人赶出家门不是?”老人眯着眼,“你们章武韬义那边折腾的事我听说过,但说实话,我觉着对我们这些老百姓,没啥大用处。南边儿换了多少个皇帝王爷,今天新朝,明天就变成了旧朝,无一例外的,都是扯虎皮拉大旗,先圈了一屋子的美娇娘,亮着些铁甲精钢,再拜个大神修个庙,又是刀又是教的,压的都是老百姓。”
“林源城的城主……是那个圣教扶植起来的?”
“你是章武韬义的盟主,难道还要来问老儿么?”老人面上的褶子也没能盖了那双精亮亮的眼睛,“你要是查吸血鬼,我给你指点指点。派些手下,去城里划出去的贫民窟看看。章武韬义是收了不少流民,可流民被你们收了,那谁来替他们打仗干活?所以你看着这两年流民少了,多半都是根本出不去。”
纪无双沉默,他不是不知道应该这样做,但是,他没有人,准确的说,他没有心腹。除了莫涉心,他几乎没有一个可以放心交托的人,南风不行,步云山庄的人,也不行。此时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死对头,葬魂皇身边亲近的人,几乎无一不是跟着他从沉域一路杀出来的。寰尘布武进入中域之后确实收拢了不少势力,现在其内部也不再是纯粹的沉域出身,然而,相比起大河之南的他们来说,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藩一门派,门派下林立,再组章武韬义,简直乱成一团麻,扯不清也理不清。
栾半月不知和白儒飘雪在捣鼓什么,这时传来叮叮咚咚的拨弦声,琵琶声切切,箜篌响余音。
“乐师傅也不是一般人。”
“你以为小老儿是什么人呢?”乐师傅瞥了一眼纪无双,“莫以为这世上有些能为的就一定是什么来头的。老儿不过是活得久些看得多些,明白一个道理罢了。”老人的声音透着嘶哑沧桑,字字嘲讽,细听却不是那么回事,“甭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路边乞丐,到哪个地界儿就得按那个地界的规矩办事儿。要是看规矩不顺眼,要么找个顺眼的地方去猫着,要么够本事就掀了自个儿定规矩。没那个雄心和本事,就安分着些吧。”
和着尚且有些生疏的配合乐声,纪无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接下去。
“年轻人,”乐先生向后一靠,几乎躺在了椅子上,闭着眼睛道,“趁着年轻,还来及,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好了。中域到底也不能靠着外头来的人,再怎么着,也比不得自己人当家作主来的舒坦。”
晚间的时候,纪无双收到了莫涉心的回信,头一句就是:“你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做什么还是敌人的地方你到底在搞啥呀!”而后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在令狐家的见闻,比如令狐家那个风采张扬的大小姐,比如灭剑阙那么多兵器却没有一把剑。比如那个冷面大叔简直就是个没嘴蛤蟆,守着天鹅之姿的二小姐,就成了那啥想吃那啥的肉。最后又告诉他,自己发现了一个惊天大八卦,信上讲不清,准备亲自过来诉说。
纪无双:“……”
他这一次千里大传送惊悚了整个南武林,当即就有人要去林源城查探,但传来的消息,洋和尚们的圣女驾到,雷厉风行处理了一批尸位素餐的败类,将贫民窟的老百姓安置出来。纪无双鞭长莫及,心道大约想查的东西是很难查到了。
莫涉心不是一个人来的,她后面乌泱泱跟了一群人,还包括灭剑阙一定要她捎过来的高手。那丫头见到纪无双的时候拍拍胸口表示“你可吓死我了,还好没事。”而后拽着他找了个僻静的物资,劈头盖脸一堆车轱辘说得奇快无比还不带换气,听得纪无双也是一头雾水,忙道:“你慢点说……”
“啊呀……就是,冷家的少爷从小就不太收他家欢迎,也不知道是哪个嘴碎的,让他他娘不是他亲娘,是没得冷家的继承权的,炼影秋光也要还回去的。他追查之下发现自个儿亲娘是隔壁令狐家的任氏夫人。那女人曾经想认他来着,还告诉了他令狐家二小姐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这冷家少爷可是给惊着了,也当真是心狠,觉着出身不干净,竟然将亲娘杀了准备自杀,还写了遗书让令狐二小姐接了他的继承权。于是写了他一封拜帖把令狐二小姐给诓上了炼剑山庄,大家都以为他死了来着,结果这又不知道为啥没死成。你说说,这我娘不是我娘,你娘不是你娘,搞半天……原来是冷家主那个老没羞的死鬼赚大了嘛。”
“……莫涉心,”纪无双头疼,“你不觉得你关注错了重点么?”
“我们查到了,和你同行的有两个人,除了白儒飘雪,那一个叫做栾半月对不对?”莫涉心眨眨眼,“我怎么觉得你已经猜到是谁了。”
“半月……他的剑是炼影秋光,同名的剑式中有两式为一对,‘落野飞星,弦虚半月’,所以他就是冷家少爷冷飞星。”
莫涉心点点头。
“嗯……那灭剑阙的那两个人估计是来寻仇的吧?”
“那是他们的家事。”莫涉心摊手,“和我,和你,都没什么关系。”
纪无双摇摇头,“冷飞星比我们想象的要警觉的多。我昨天基本上已经和他摊牌了,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说的么?”
“怎么说的?”
“他说,‘冷家……已经不存在了……’”
白儒飘雪婉拒了同行会南方的邀请,她要在这里等乐师傅给她做的琴。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面前放着那把古怪的大琴,拨弹有箜篌,弦拉有胡声,调转可成筝,闲点三弦音。
“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白儒飘雪觑着纪无双离去的身影,唱着对方已经听不到的曲。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
她心中暗暗道,其实冷家的故事,她是知道的。那个女人仿佛雨里一朵合欢花,既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也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只孤身一人在灭剑阙的小院里,夜独卧,夙自坐。孤孤凄凄,面对着儿子的质问,最后,扑在那炼影秋光上,血簌簌地落。
“那是灭剑阙,最后铸造的一把剑呀……”
冷飞星躺在树上,莫名想起了……母亲的最后一句话。直到现在,他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逼杀了亲娘,还是亲娘发了疯。
上一代的事,分说不清,下人们吃着主人家的饭,揣着地是个看热闹的心。谁当真管过他冷飞星怎么想的?其实想想也就明白了,养父母固然没亏着他,但到底不愿意自家的产业落在别人手上,哪怕是冷家招赘一个,也比给了他这个,明知血统不正,还要装着是正的大少爷强。
而令狐家呢,他没资格跟令狐家要任何东西,何况令狐家,还养大了那个真正是冷家夫妇亲生的女儿。
被人怀疑了十多年的血统,骨子里就存着几分不被人容的卑恨,在那一晚,酿成了不容于世的怒,到底无法挽回了。
就当是破罐子破摔,他扭着脖子连冷家怎么灭的都不想知道——再知道令狐巧妩平安之后。
料到纪无双必然会叫来章武韬义的人接应,所以就及时离开,他倒不是多么算无遗策,只是那乐师傅神叨叨地塞了他一个纸条,说他印堂发暗,赶紧滚不要影响他老儿做生意。
“老不死!”冷飞星心里骂了一句,正烦,就听见一声孩子清亮的嚎哭,心道:“这是哪家的小崽子?”但一看四下里根本就不是有人家的样子,觉着弄不好是人牙子跑了小孩在追吧?于是就跃到附近的树枝上往下瞧,发现是一帮子凶神恶煞的追着一个老仆人,老仆人护着孩子,身上挨了不知多少刀,衣服都透了。
“啧!”冷飞星觉得更烦了,二话不说冲下去就敲翻了一排人,趁着剑气激起的雪雾将老人孩子一块儿带走了。
眨眼逃出去数里,还翻了一个山头,那重伤的老头彻底撑不住了,只能躺在地上捯气儿,而那小孩儿也开始晕晕乎乎的有些发烧,冷飞星急的直挠头。扯了片布包了雪来给那孩子,却只见巴掌大的脏小脸儿越来越红。
老人一把扯住了冷飞星。
托孤的事情,听说过很多,但是换做自己,着实没经历过。故而冷飞星面对着这么一对老小,傻了眼。
雪山之下,荒野之上,皇天后土都凝视着自己呢,仿佛都在问他:你一个不容于世的杀母罪人,有资格被托付吗?可这样的孤老弱儿,遭着不明追杀,眼看着老人就要不行了,你放着这孩子,是要看着他死吗?可你这染了血的手,托得起一个生命的重量吗?
“大侠啊!”那老人嘶哑着声音,气息微弱,“大侠,就算是行个善,积点德,可怜可怜这个孩子吧!你若不收他,他还往哪里去,没有人肯要他了啊!”
冷飞星的身形颤了颤。
“大侠……我已经不中用啦,这世道吃人,大侠你……何妨给这孩子划条生路呢……”
冷飞星转身,跪了下来,握得住炼影秋光的手,却抖得如同筛糠,直到他惶惶然地接过那高烧不醒的孩子,方觉天地间有一无形的手,泰山压顶一般沉沉地压在了肩上,几乎都快站不起来。
而那老人已经闭上了眼睛。
第十三章 伯兮君兮
冷飞星无人可求助,想了半天,抱着孩子跑回了鲁伊塔镇,不敢走大路,摸进了乐师傅的家里。
乐师傅被他唬了一跳,就看到了他怀里烧红的孩子,“这是咋了?都要烧熟了。”
“我不知道,这孩子忽然就烧起来了。老爷子,我现在不方便,你能不能帮我寻个郎中来?”
“哪里,哪里能救这孩子?”冷飞星急忙问道。
乐师傅道:“我不能十分确定,但是有个办法,往西走。”
“西?那边是寰尘布武的地方。”
“傻小子!整个大河以北都是寰尘布武的地方,就算鲁伊塔镇这里三不管……你现在只能险中求!”乐师傅道。
那郎中看了看他,叹道:“翻过玉穹山,阳坡上有种雪芨草可以解百毒,但那边是寰尘布武的大本营。而且这种草极为难找,我所知的,也就只有一株,少侠若是与他们有过节那就……”
冷飞星顿了顿,“好,我去。”
郎中道:“我最多能压制这毒三天。”
“小子,你等着。”乐师傅转身走开,取了一张符令,“这是我家唯一的神行天符,你小心着用。”
“乐老先生……”
“别废话了,快去快回!”
后来,冷飞星回想起那段奔命的时候,觉得那是他那么多年来,最心无旁骛的一回。当时连那个孩子叫什么,是什么人都不清楚,可是就那么懵着头去拼命,日后想想觉得傻的够呛。可是以往无论练剑或是读书,都不曾那么专注过,或许只有当真肩头担着重任的时候,才能那样豁出去,而此时,他担着的是一个承诺,一条命。或许那样做才能让他从迷茫和痛苦的回忆中找到自己。
然而此时飞奔在路上的冷飞星,却是除了快一点,再快一点之外什么都没有想。
抵达郎中所说的大致区域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冷飞星已经脱力,却挣扎着爬起来,照着郎中画的样子找雪芨草。眼前被阳光下的雪原恍成一片,几乎都要看不清了,只觉得眼睛有些疼,止不住想流眼泪,正在此时,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片阴影。
冷飞星抬头,看到了一个墨蓝长袍的人,披着一件墨色的细绒斗篷,手中,握着一颗发白的草。
“雪芨草……”冷飞星喃喃,“把雪芨草,给我……”
“这位兄台,你的眼睛被雪晃着了,不如让在下给你缓解一下吧?”
“不,不用了……”
那蓝衣人的声音格外年轻,“兄台也是来找雪芨草的?唉,不好意思,在下在此寻了近半月,终于才找到了一棵,亦有大用,恕不能割爱。”
“我要救人!”冷飞星喊道,“有人等着这东西救命……”他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个人的长相,“你,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换,麻烦你,把雪芨草给我。”
青年摇了摇头,“唉,我不该跟你多话的。抱歉,兄台下次请早。”
冷飞星不管不顾冲上去一把抓住那青年,却不料他闪开了,冷飞星这时才仔细看了看这个人,才发现,自己处于一大片阴影之下,才算睁开了眼睛,看清了那些阴影是一队队整齐的兵士,身上的图纹……“寰尘布武?!”
“唰”一声长剑出鞘指向蓝衣青年,“寰尘布武?!”
青年蹙眉,“在下寰尘布武暮云知书。”而后迅速闪过冷飞星的急急逼近的招式,打量了一下,“这是……难不成是……炼影秋光?”
“认得?”冷飞星咬牙切齿,“那就是认得小爷是谁了?还不快把雪芨草交出来!”
“我说,我不想伤人。”暮云知书飘开一段距离,冷飞星不依不饶追着他打,“你方才被雪晃了眼,气息也不稳,还是不要勉强自己了……喂……”
冷飞星打断他骂道,“滚你妈的,炼剑山庄都烧了,还跟我客套,伪君子!”
知书忍无可忍,觉得这冷家公子大概是跑得脑子缺弦儿了,剑式已然后继乏力,随即让过一招一掌拍在冷飞星肩上,生生将剑击飞出去老远,冷飞星也直接趴在了地上。知书见状,摸了摸鼻子,“冷公子,其一,炼剑山庄不是我们烧的。其二,你要救的人,我也是要救的。”
冷飞星趴在地上直喘气,暮云知书下手完全不客气,然而现在的他,剑离手,身陷敌阵,脱力难战,冷不丁听见后一句话,整个人都颤了一下,“你说什么?”暮云知书撇嘴,“左右现在也和你说不清,冷少侠,如果不介意,就到府上一坐?”冷飞星刚要发作,就听这人接着道:“我派出去的人,大概已经把那孩子接到谋师府上了。”
“谋……师?”冷飞星的表情明显难以置信,却被一阵眼睛上的疼痛给打断了,暮云知书道:“冷公子,我们并无恶意,何况,你这眼睛要是再不治,怕是以后视物便会成问题了。”顿了顿,一击必杀,“那孩子可还等着你呢。”
冷飞星被拆下蒙在眼睛上的药膏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晚上了。他被安排在了谋师阅天机府上,据说是特别吩咐的,白天专门有人过来告诉他,他救的那个孩子醒了。
在下人的带领下,穿过竹影森森,奇石嶙峋的小径,来到一个宽敞的院子,掌灯时分的灯火悠悠地挂在檐下。正有两个高挑的身影准备进屋,一红一白,听到有人过来,便回过头。那白衣人很是清瘦,面带病容,一袭银白的长袍裹在身上像是要发光似的,漫天的星子都及不上他的一双眼睛,微微一弯,向扶着他的冷面红发青年道,“是冷飞星少侠。”接着对冷飞星道,“请进来吧,小瑾之前还问你呢。”
过了阁厅,便是正堂,那红衣的人坐在主位上,脱下披风的内里是一色赤红的锦袍,一头红发束了金冠,趁着细长冷冽的眉眼,淡淡地扫了冷飞星一眼,“上茶吧。”
“你是葬魂皇。”冷飞星道。
红衣人看了他一眼,“那小孩的毒拖延了,还有别的东西干扰,谋师为此连续施针用药,守了一整夜……孩子救回来了,他也病倒了。”
冷飞星不知道该说啥,这听着像是抱怨,但又有点要挟的味道——为了救人,我们的谋师亲自出手了,你还有什么不满?
阅天机笑道:“不是因为孩子的原因,大概是天气热了贪凉闹的。”
冷飞星问:“那孩子呢?”
阅天机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你知道这孩子是谁?”
“不知道。”
“他姓周,名瑾。”阅天机笑,“少侠救人也不问名字,真乃英雄。”
冷飞星:“……”
“有传言说他是前皇室与狐妖的混血,若是捉去会有妙用。”阅天机的嘴角挑起一抹惯常的意味深长。
“那他……”冷飞星有些反应不过来,皇室和狐族,这怎么听怎么像话本里的东西,居然有人信?
“人不能自择出身,他确实身负前朝皇族血统,只是多年以来谁还在乎那一丝一毫的血脉?这点关联于他来说,之显得比别人更倒霉一些了。”
“……”好吧,冷飞星默默承认。
“那你们找他,也是为了他的身份?”
“总比被人拿去捉去做药的好,不是么?”阅天机微笑。
这时下人来报了一声,阅天机听罢对冷飞星道,“周瑾睡醒了,冷少侠去看看他吧。”冷飞星也没客气,跟着就去了。
“还好么?”冷飞星离开后,葬魂皇上前问阅天机,顺手试了试他的额头。
阅天机摇摇头,“没关系,大概过两天就好了。”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葬魂皇的手顿了顿,擦过鬓角落在了阅天机肩上,“这么热的天还发烧,你可真会生病。”
听着这半真半假的埋怨,阅天机拍拍葬魂皇的手笑,“真的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倒是魂皇最近晚上还做之前那样的噩梦么?”
葬魂皇闻言有些委屈地扶着阅天机的肩,这个人回是回来了,可是好像心还在外头野似的。忝居丞相之位,却在询问建议的时候留下了一句:“以此制可,细节随时修整,不必妄动。”然后就脱开手不管了,明目张胆的辞病在家,几乎半个月没出来见人,等葬魂皇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冲到相府的时候,阅天机给了他一串珠子。
“如果再遇上之前的情况,能暂时安抚心境。但是三古奇皇引动的煞气乃是魂皇的本源,因此平日里的修习亦不可少。”
接着就是一打一打的清心经,批奏折之余还得一遍一遍地抄……但其实没有什么用,葬魂皇心想,不如抚着十八颗晶莹的珠子,或者直接到府里和阅天机手谈一局来得更好。
但这份依赖,他说不出来,舌头推出去的也不过都是些废话,只有那股浮躁压制不住的时候,才敢说些平时决计不敢说的话。
“没有。”葬魂皇道:“都顾着担心你了。”
阅天机轻轻叹了口气,“抱歉……”
“那你若是好了,来上朝好么?”
阅天机心中失笑,也觉得自己确实这段时间惫懒得过头了,“上朝乃是为臣的本分,若是烧退了,臣定然是要去的。”
葬魂皇道:“其实给你隔一个间出来,听听也好。”
“这……还是算了,臣会去上朝的……”
“约好了。”葬魂皇上前一步拽住阅天机的手,其实……只要看着你,心里头的那股子煞气就怎么都翻不起天来……可是葬魂皇只是深深看了阅天机一眼,到底还是用肢体表达了自己的不安,阅天机用拍了拍他的脑袋作为回应,哄孩子似的。
“约好啦,等我好了,阿星哥哥一定要带我去看看!”
冷飞星拍拍周瑾的小脑袋:“好好,肯定约好!”他刚刚才算和周瑾正式认识,互通了姓名,他有心把周瑾托付给自己的一个好友,故而添油加醋地说起了那里的风土人情,这个十一岁的孩子虽然早熟的很,却依然被吸引了。
“可是,阿星哥哥,那样不会很麻烦吗?”周瑾眨着眼睛问他,“以前爷爷都不怎么让我出门,如果不是那群坏人冲进家,爷爷也不会带着我跑的。”说起那个逝去的老人,周瑾有些难过,那个老人从没有告诉周瑾他的名字,只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带着周瑾匆匆离开了父母。后来……爷爷带回了父母的遗物。
冷飞星闻言一凛,而后立刻扯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没关系,有我呢!你阿星哥哥我可厉害了!”
“那……阿星哥哥那么厉害,能不能也教我呢?”周瑾眼巴巴地望着他。
“呃……”
“阿星哥哥……”
“那个,我的剑法其实学地不好啦,我那个朋友的剑法更好,让他教你嘛。”
“哦……”
而冷飞星此时想的却是,这孩子来路不明,直接交给朋友抚养只怕会有麻烦,说起来阅天机似乎好像对这个孩子知道地比较多,不如……试着去问问?“如果他不说的话……那也不能让这个孩子留在寰尘布武。”他想。
冷飞星在阅天机的书斋外兜了三个圈,第四个圈还没兜完就被出来的书童给撞见了,于是和阅天机在书斋中对坐。
他不开口,阅天机也不开口,手中慢条斯理地斟了一碗药茶,靠着垫子看书。倒不是冷飞星抻着面子,其实,当真是没想好该怎么问,想着想着,就瞅着书斋的景色发起呆来。
竹影绿了碧纱窗,滃染地阳光越发柔和,墨香药香不轻不重地萦绕,偶尔有微风从其中漾过,檐角的风铃轻摇不闻声,只有几声欢乐的鸟叫擦着沙沙声跳跃。等这些声音都静下来的时候,仿佛能听到屋外小池塘里鲤鱼尾划过水面的微响。
心也便就此慢慢安静下来,思绪不由渐渐放空,紧绷的神经像是被柔软的手抚着,从急速的震颤里,逐渐静了下来。
这里真好。冷飞星想。面前的白衣人就像一块沉静的暖玉,在他面前,不需言语,浮躁自沉。
就这样,直到日头西斜,书童的脚步打破了这份宁静——是该吃药的时候了。
“呃……”
阅天机抬头看了一眼险些咬着舌头的冷飞星,微微一笑。
“不苦么……”冷飞星闻着味,皱着鼻子道。
“还好。”阅天机道,“怎么了?”
“没,就是觉得,寰尘布武,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哦,怎么不一样?”
“嗯……就是,没有这么……平和……”
阅天机弯了眼角,“很多人都这么以为,但是,不论是沉域的人,还是寰尘布武的人,都是人,不是么?是人,总归还是希望好好过日子的。”
“……那好好的,你们不在沉域呆着,跑到中域来干什么?”
“沉域并不好。”阅天机道,“不知冷少侠是否去过中域的西荒?”
冷飞星:“没去过,听说过,好像荒凉的很,人也少,以前有过不少小城,也都慢慢没了。”
“沉域大部分地方,都和西荒差不多。”
冷飞星拍桌子,“那也不是你们占领中域的理由!”
“确实不是。”阅天机道,“寰尘布武的确是侵略了中域,这一点我不否认,但我能说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冷飞星:“……”
“抛开这个话题吧。”阅天机道,“你来找我是要问关于小瑾的事情吧。”
“他要多久才能好?”
“余毒排尽,调养好,两个月。”
“这么久……”
“那群人下的是死手,如果再晚一步,这孩子就没救了。”阅天机翻过手中的书卷,“这个孩子具有皇室的血统不假,但具有一样血脉的,也不只他一个人。他的特别之处,在于一条传闻。”
“什么传闻?”
“他的身上封着传国玉玺之力。”阅天机道,“莫笑,这个说法固然荒谬,但也不无道理,周瑾的身上肯定藏着什么东西,并且被人觊觎。而这件东西,目前无人知晓,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那就说明传言是假的!”
“如果有办法证实是最好的,问题是,我们无法证实,何况流言最难阻,越是遮掩越是喧嚣尘上。我们一直没能查证追杀这个孩子的势力究竟是为了什么,所以也不太好出手,只能暗中保护。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孩子身上有什么东西,是某个势力想得到的。”
“……那个势力,还没有查证吗?”
“尚未。”阅天机道,“所以我才建议你们在此停留两个月,看看这股势力有多么神通广大。”
“你拿小瑾做饵?”
“总好过在外被追杀。”阅天机微笑,“好歹在我这里,他还能安心读两天书。”
冷飞星噎了半天,“我是要带小瑾走的。”
“若他肯随你走,我不拦。”阅天机道,“但必须是两个月以后。”
“好。”
冷飞星前脚走,后脚阅天机就揉了揉眉心,又开始起烧了。
自夏至后,他一直有些不明状况的低烧,起初不太严重,只会在晚上起烧,阅天机也就没有太过在意,只道吃点药过两天就好了。直到某天散朝会时,阅天机毫无预兆地倒了下去,吓坏了一众君臣,被葬魂皇扣在皇宫里养了半个月。然而现下阅天机的低烧依然没有什么好转,他也不肯留在宫里觉得尴尬,但是自从回到谋师府后,葬魂皇每天都会抽出点时间来盯着他吃药睡觉,有时候甚至会一守一夜。
阅天机本身通医术,细察之下发觉病因蹊跷,虽然花了不少时间,到底还是被他找到了莫名低烧原因。这三年来他感到老骗子不知道给他施加了多少层封印,解开的契机并不相同。或是布阵观星,或是推演筹算,然而这次或许又是一次契机。但是阅天机并没有告诉葬魂皇他的推测,只因层层封印的崩溃似乎超出了预计,随之而来的是大量的记忆和信息,让阅天机应接不暇。不过还好,还好师父留下的东西足以他应付这些突如其来的症状,使得他现在还能翻开飞鹞的密信。
白儒飘雪已经启程离开鲁伊塔镇,寻找周瑾的人在逡巡谋求机会。圣女卑弥呼亲自上步云山庄向纪无双赔罪,而林源城的吸血鬼也大白于天下。
不想让人知道的都被拼命瞒着,然而却瞒不过飞鹞的眼睛。而与此同时,情花谷南风寄羽派出了四位花姬,不知道做什么去。
而这些冷飞星懒得知道也不想知道,养伤……也是守着周瑾养病的这两个月,除了逗周瑾玩,就是蹲在墙头上,经常看到过一阵子就会有一群闹哄哄的小孩子到府上来听他讲书,因为好奇就蹦跶过去听了两耳朵,于是就成了旁听弟子。
简简单单一本启蒙,被阅天机讲成了一部精制的简笔画,以大地为舞台,以历代政策为经纬,交织串联起一首朗朗上口的长诗,上至人皇下至百姓,无论是孩子还是大人都听得着迷,忘却时间流逝,只在冷不丁的走神间,发觉侍立的书童侍者一脸神思向往。却不知,自己同他们的表情,是一样的如痴如醉。
冷飞星想起以前讲书先生的话,“胸中有大丘壑的人,所见的山河与他人不同。”
那个老先生讲书并不有趣,而是枯燥乏味,照本宣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当初不爱念那些车轱辘文章,因此也不知老先生到底在讲啥。
可是阅天机的故事这些孩子却听得进去,若不细想,不觉深刻,只觉有趣;若是细想,犹如醍醐,回味无穷。冷飞星托着腮,觉得倒是能理解为什么寰尘布武人才辈出了。
那一刻冷飞星有些动摇,觉得,是不是该让小瑾留下来,跟着这位先生读书才对呢?
而离做出决定的时间,还有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