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心
寒露深秋后,天愈黑愈早,晚边的天际已不像夏天般的多吐露出几瓢红晕。
走在暮色四合的街上,车辆往来穿梭,霓虹、路人、小电驴,一刻匆匆行进,影影绰绰,剪影全都飘乎乎的扇落在地面,揉碎,就差邂逅一曲二胡的悲怆。
以前生活的乡村,总觉得暮色是从远处的玉池山到辽阔的稻田,再滚过门前的小溪渐渐升腾而上,直充天顶,此时,暮色四合于野;自从到了工作的城市后,才晓得,原来暮色是从天而降,一股脑、黑压压的泄下来,亦如幕布遮天。
而起风的时候,田野的风来自六合八荒,从每座小山丘的缝里钻过,从每株稻秧的根边扫过,抚娑大地,如军过境;城里的风,穿街过巷,得手即散。这风多来了几次,忽然想起了蔡少。
蔡少是我的高中同学,严格来说是隔壁班的同学,个头不算太高,古铜色的皮肤,单瘦的身板沉默的时候眉目儒静,笑起来齿白如雪,往人群里一站,丝毫不起眼,泯然众人,存在感极弱。靠的近,却觉得他像个前朝名门世家的遗少。“袖拂春风槁苏朽”
开学后的天气,汨罗江畔的秋老虎总算凶猛,燥热烦闷。宿舍的洗浴区总像公共澡堂,这总是这个学校傍晚最热闹的区域,冲溢出来白哗哗的自来水从发梢嗖到人字拖的脚旁,瞬时的凉爽这是多数人不为多得的乐趣。当大部分人都是拖鞋、沙滩裤的宿舍标配时,而蔡少总是一本正经,从寸长的头发到衣服鞋子总是规矩不失谨然,偶尔串到我们宿舍,睡上铺的键司总会一跃而下的跳到他的身后,大呼一声:蔡~少。把一声蔡字吼的音很大,腔拖的长,蔡少也只是会声一笑,并无多话,然后谨然走到边角地不碍事的地方站着,声微气轻的简单叨叨几句,然后毕恭毕敬的道别走出去。如此老成规矩的行动举止,就像过去读书人家的少爷,我亦有时觉得像咸亨酒店的孔乙己,正是由于这种气质,我和相熟的同学都叫他“蔡少”。
有时,我们宿舍热闹不止,刀疤哥和键司的闲谈像极了双簧,有时又会高谈论阔的讨论一下下次要换的智能机的性能,这时,蔡少也会慢悠悠的融进来谈些闲天,听多说少,兴尽而归。
直到下学期的开学一段时间后,大家才觉然少了点东西,到旁边班一问,才隐约得知:他父亲病故,种种原因后辍学了。高一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和蔡少之间没留下任何浓烈的回忆,一切想起来都恬淡如水。
存在感弱的蔡少像藏区的朝圣者,有着自己的方向。在城南的高中,学渣满布,痞气横流,记得在他的宿舍,八人的宿舍有六七杆烟枪,大多是班上的老油条,他硬是在那种环境下气定神闲的不染丝毫。
直到后来竟再也没有他的消息,在那时候智能机还未普及的边缘,也未曾留下一丝讯息。直到今年国庆回家,忽然在微信上看到隐约一丝关于他的消息:辍学后便跟着村里人去学艺了,在不同的工地辗转。至于真假,我们都无从辩证了。
蔡少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民家庭,和千万个这般的家庭一样,必须时刻用劳动去换取一些酬劳,才能让生活勉强运转,我总想,他如果生活在一个贵族家庭,不用任何雕刻,就浑然天成的成为一个落落大方的公子,他是一个活的很素又自适的人,而他这种人只要有富足的条件,就能活出非常温良恭谦、雍容雅致的样子,而若没有,将活的比普通人更加艰辛。
晚上跑步后,我坐在绿道的长椅上,仰头放松时,明月当空,浮云乳白,脑子里就浮现出《世说新语》的句子“
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到了清风月朗的时候,我就想起来了我的朋友玄度。古人寥寥八字,一语散开。
蔡少的身上没有现在人身上的那种野蛮气息,以至于有点像古人,生性善良,没什么恶习,待人真诚,我以前觉得这种人应当很受欢迎,后来才知道,像他这样的人,在这个时代最不被珍惜,就像酒局饭桌之上,清水是最没有市场的。
我一直以为,人在年少之时遇见几个纯良的人是一等幸运的事情,他们像是一支疫苗打进你的身体,让人在日后看世界面目可憎的时候,体内还能悄然提供真善美的抗体,不至于对所有活着的人类产生绝望。
这是一个动物凶猛的社会,像蔡少这样毫无杀气、不染厚黑的动物很难晋升到食物链的上游,为此,我只能祝愿他有份好的运气,遇见一些懂且珍惜这份纯良的人。我渐渐觉得到,这些抗体正在努力地修复我对世态的憎恶,所以我忽然想到他,就像在棋盘上一颗棋子遇见另一颗,或许再次见面,我们只是茗茶对饮,或者仅仅是坐在那里,亦无言语,相视一笑是最简古的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