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的除夕,都不曾睡觉,唯有今年,早早地睡了,而且是一个人早早就睡了。外面冷,被子里多少有点温度。
四十多年前,还是一个小孩,对除夕格外地渴望,尽管穷,一家子还是会守在柴火旁守岁,一家的老小,上至祖母,俗称婆婆,中间有父母,还有一位伯伯,那时他尚是单身,伯伯与爸爸只有兄弟俩,爸爸名下有孩五个,最小的是我。那时小,不懂大人们的事,我所渴望的,是火炉上的那一盘萝卜炖骨头,萝卜和猪骨头都是自家产的,只是平常也少吃,因为猪骨头是不常有的,尤其是自家养的猪,只有过年才有的吃,所以特别新鲜,也特别有吸引力,加上大量的萝卜,一定管饱,那是难得的牙祭。那时的除夕,留下记忆的就是这顿萝卜骨头汤,还有下面的一炉火,以及围着周围烤火的家人,婆婆、伯伯、爸爸妈妈、四位哥哥和一位姐姐。所有的记忆就是这么一幅画,一或者说是一个镜头。
三十多年前,那时读高中,除夕还是复习。家里没有特别的节目,唯有一台黑白电视是全家的焦点,春晚是除夕的大餐。吃过团年饭之后,一家人便早早坐在电视旁,静态春晚,尤其尚是小孩的我,最有兴趣,什么明星八卦总是我们兄弟解读,那时婆婆尚健在,只是老人嗜睡,早早入了床,剩下伯伯、伯母、哥姐,嫂侄挤在一房,火炉依然,只是桌上换成年货,水果和糖。守岁至半夜,放完关财门的鞭炮后集体去睡觉。
二十多年前,已是恋爱的时间。那时家庭成员已有了大的改变,婆婆和伯伯均已过世,哥姐也早已成家,均已生儿育女,各自分家。春晚已不盛行,改为纸牌游戏,兄弟四个正好一桌,过年的棋牌娱乐从此开始,延续多年,至今不衰,只是牌友换,原来是兄弟间,现在是同学朋友。家人的聚全只在年夜饭,年夜饭一散,有成了家的,各回各家,没成家的,找女朋友的找女朋友,找男朋友的找男朋友,各各的嗨,唯有父母,还是看看春晚,把娱乐留给了年轻人,把睡眠留给自己。打牌的、谈恋爱的,把父祖辈和儿孙辈省下的时间耗光,通宵娱乐。
十多年前,自己也已成家。这时的过年早已没有了盼头,世事早不新鲜,吃住也无差别,老的走了许多,新生的也多,兄弟早已分家,朋友同学同样有了一室几口,过年与往常的差别只是一桌年饭聚餐而已。父母早不当家,儿孙各自做主,父母和兄弟都是客,侄子也各有家,吃完年饭,各回各家。远方的发个信息,个别打通电话,年夜的陪伴从电视转到了手机上。各种群转发一些共识的信息,算是祝福。拜年流行在网上,友情在乎红包。欢乐早已遮盖了孤独,屏幕上只有流行语,看不到表情,也感觉不到温度,想起他还是多年以前的貌相,远方的亲友不知道是真心幸福还是有苦难言。
今年除夕,父母已成了昔日的祖父母,儿女早也成了父母,上辈的老渐渐下传,上辈的新也在下延,一切老的东西和新的东西都在传递,习惯和心态都在传承,老的嗜睡,新的幼稚,唯有中年人不上不下,想着老了多么悲寂,有吃不能吃,有乐不能乐,日薄西山,烛光已烧到了灯芯,奄奄一息,天天在睡与醒的边界上挣扎,时时在阴与阳的边界上徘徊;新的生命时有诞生,似乎在催促老的赶紧让位,他们把欢乐和希望全占光了。他们自然不知道除夕是今年的最后一天,那只是老人们的自己的定义,与他们无关,唯有的不同,只是在除夕会多了些红包塞到他们手里,他们也不过有了另样的玩具,撕开瞅瞅,不过几张纸,不好玩,便随手扔了。只有夹在中间的中年人最是徬徨,一边在给老的打气,一边又受小的淘气,其实他们又都不听,老的仍然在叹息,小的依然是吵闹,两头都是哄,却也都哄不住,其实不哄,他们一样会过去,索性只能任他们去了。
于是这个除夕,喝完酒,便一个人早早地睡了,睡了也就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