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个夏夜。
夜幕,象一块旧抹布,黑乎乎的笼罩着大地,把人间的光鲜和丑陋都一股脑的遮盖起来。
子夜时分,忙碌了一天的宁宁,早已进入梦乡。
不知怎的,她猛然就惊醒了。
她知道,这是生物钟使然。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起床给儿子把尿。
5岁的小石头虽然早就不尿床了,可她半夜还是会习惯性醒来一次,给小石头把尿。
当她端起痰盂出门倒尿时,隔壁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特殊味道。
她不由地皱起鼻子,使劲嗅了几下。
只在一瞬间,她就精确地分辨出那是男人体液的味道。
她的鼻子很怪,平常嗅觉不咋灵,但对某些味道却又特别敏感。比如一种叫八角的调料,谁家用了一丁点,她大老远都能闻出来。而当下这种味道对她来说也是特别敏感的。
顿时,她身体立刻僵住了,楞在那里好半天没能动弹。
隔壁住着她的丈夫柱子。
打从生下小石头,宁宁对夫妻那点事儿已然毫无兴趣。照顾儿子加上忙生意,一到天黑就又累又困,宁宁的脑袋粘上枕头就睡着了。
而游手好闲的柱子欲望倒是越来越强烈,百般央求下,宁宁才肯与他同房一次,行事时还总是心神不宁,生怕儿子随时会醒来,所以每次都是草草了事,两人都很少能够尽兴。
单就这点,柱子很不满意。为表示抗议,也为了图清净,他住到了隔壁,把老妈挤到了对面小房里去住。
“她是谁?”
宁宁虽然身子僵硬未动,脑子里却像烧开的水一样不停的翻滚。
“怎么办?是闯进去还是装不知道?她能是谁呢?婆婆知道这事吗?”
片刻之后,宁宁终于在愤怒的情绪和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回房拿起桌上的钥匙,冲进了隔壁房间。
门开了,灯亮了,床上的两人同时发出惊叫声。
当那个赤裸的女人与宁宁四目相对时,宁宁傻眼了。
原来是梅姐。她家的帮工,一个来自大别山深处的女人。
“你、你们怎么能这样?”带着颤音,宁宁愤怒的质问。
慌乱中的梅姐,用被子捂住身子,一声也不敢吭。而柱子则一脸惊愕,僵在了那里。
这个梅姐,是她婆婆的远房亲戚,一个又黑又瘦的有夫之妇,还大她十多岁。
梅姐的家,是有名的穷乡僻壤。她的家即使在贫困地区也算是困难户。上有二老下有两小,丈夫腿部还有点残疾,顶多能算半个劳动力,而她一个女人家,地里家里两头忙,累死累活也挣不够全家的口粮。为了活命,她跑来城里求远房小姨王桂兰帮她找个活干,挣点钱维持家用。
王桂兰就是宁宁的婆婆,她同情梅姐,正巧家里的小生意也需要人帮忙,就留下她在自家的早点铺帮着干点杂活。
面对宁宁,梅姐自知理亏。人家把她当亲姐一样,帮她家度过难关,她却勾引人家的老公,这也忒不地道了。可是,她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婆婆又病了,急需一笔钱度过难关,她不好意思再找小姨张口,就想让柱子偷偷再她帮衬一点。
刚才,大梅子(她的小名)在黑暗中一直睁着眼,脑子里乱得象一锅煮沸的粥。她知道王桂兰的收留算是救了她一家,可人心是没有满足的。城市和乡下巨大的差别,让她的心无法再回归家乡,她想一直留在城里。而她在城里只认识这一家人,她唯一能勾引的就只有柱子了。她也知道柱子根本不可能看上她这个黑不溜秋还大他头十岁的表姐。强攻不行就只能智取了。
她和小姨住的这两间小房是过去的防震棚翻建的,拢共才20平方左右,还隔出一小块地方做厨房,这剩余的10来平房住着两个人,还摆放一些杂物。昏暗、狭小、闷热,偪仄的环境让人烦躁,想来想去,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不顾后果地开始了她的计划。
终于听到了小姨的呼噜声后,她悄悄溜到柱子的屋里。这事她早就盘算好了,她知道小姨的桌上有一把柱子房门的钥匙。
当她在黑暗中脱光衣服钻进柱子的被窝时,梦中惊醒的柱子还以为是宁宁,迷迷糊糊中一下子就搂住了这温热的肉体。欲望的闸门刹那间打开,激情伴随着喘息声喷涌而出。
激情退却之后,柱子也发现了异样,骨瘦嶙峋的梅姐和丰腴肉感的宁宁手感是完全不同的,这个发现让他慌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梅姐怎么就上了他的床,他也不知道该责怪还是该感激,毕竟他也好久没碰女人的身子了。
当他面对着气的浑身发抖得宁宁,他更是不知道怎么办。他很爱宁宁,虽然欲望总是难以满足,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其他女人。宁宁是他青梅竹马的伙伴,是他的唯一。虽然他也知道,宁宁并不是特别喜欢平庸的他,是为了感激他妈王桂兰,宁宁才二话没说就嫁给了他。可是宁宁婚后对他很好,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柱子,你别怕!”梅姐赶紧哄着他说。梅姐不光在经济上有求于柱子,她也很久没碰男人了,她也需要发泄欲望。干柴遇到了烈火。
她转脸对宁宁说:“是姐主动的,你别怪柱子”。
本来,面对宁宁,柱子本来非常愧疚,第一反应是想跪下给宁宁赔罪,可当他看到宁宁那狰狞的眼神时,竟有一股无名火窜了上来:“叫什么叫?旱的旱死,涝的涝死,还不是你平时给得少,才控制不住的嘛!”
这时,婆婆也醒了,一溜小跑冲进了房门。
眼前的情景,让婆婆也如五雷轰顶,懵了。似曾相识的一幕,十多年前她就遇见一次,而那次出轨的是柱子他爹。
这个长夜,对宁宁来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今夜之前,宁宁一直以为自己会幸福到老。虽然日子过得像单曲循环,但婆婆的疼惜、丈夫的宠爱、儿子的乖巧,让她十分满足,从来不曾预料到她的生活又会重新泛起波澜。
可是,就在刚才,她的天塌了。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宁宁思绪万千。童年的悲惨经历,又象走马灯一样,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童年时期,她是爸爸妈妈宠爱的独生女儿,是蜜罐里泡大的宝贝,那时的她活泼、快乐、无忧无虑。
她的爸爸苏工,是一个地质工程师,常年从事野外工作。妈妈林桂花是一个纺织女工,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是勤劳能干,是勤俭持家的一把好手,一家三口幸福快乐的生活着。
小时候,宁宁的家住在清水河畔,一个地质队的家属大院。
清水河两岸风景旖旎,美的令人心醉。特别是春天,两岸嫩绿的垂杨柳,柔柔的随风飘荡,象是给蜿蜒流淌的清水河镶上两条碧绿的玉带。大堤护坡上绿茸茸的草地上盛开着各色野花,象极了绿色的花绒毯。不发洪水的季节,河水十分清澈,在两岸绿树的映衬下,象一条淡绿色的长龙,静卧在河道里。
小宁宁喜欢躺在草地上打滚,鼻腔里充满了青草和野花的混合香气,暖洋洋的阳光洒在身上,那感觉真是舒服极了。
妈妈喜欢把衣服拿到河边去洗。那里有很多年轻女人聚在一起,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用棒槌敲打着衣服,一大堆衣服很快就洗完了。一些以船为家的船民们也喜欢把自家的船停靠在附近。因为船家的女人们常年在水上生活,不甘寂寞,就让自家男人把船停在岸边,也想与这些洗衣女人们混在一起聊天,凑凑热闹。宁宁妈妈觉得在河边洗衣的乐趣,远比独自在公共水龙头前排队,一盆一盆接水倒水再弯着腰搓洗有趣多了。
妈妈到河边洗衣时总是带上宁宁,她知道宁宁最喜欢和小伙伴们在河边玩耍。大堤上、柳树下甚至是树丫上到处都有她们小小的身影。孩子们喜欢去摘一些柔嫩的柳枝编成草环,再插上几朵小野花,戴在头上,既遮阴又漂亮。
如今回想起来,宁宁还是认为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一段非常短暂的美好时光。
可是,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谁会先来,宁宁一切的美好都定格在那个悲惨的午后。
那天,因为下午有事,妈妈刚吃完午饭,就带着宁宁,拎着脏衣桶,到河边去洗衣服。
那是一个没有太阳但相当闷热的夏日午后,人们基本上都在午睡,包括那些船上人家。平日里热闹的岸边,只有宁宁妈妈一个人在洗衣服。四周里静悄悄的,只有蝉鸣声此起彼伏,让人感到有些焦躁。
宁宁一个人在大堤上东跑西颠的玩耍,一会儿在草地上打滚,一会儿爬到树上坐着,开心的不得了。
可是,妈妈却不慎脚下一滑,跌落到河里。那一刻附近恰好没人,等宁宁听到“啊”的一声惨叫,赶紧从大堤上跑到河边找妈妈时,河边只剩下一堆没洗完的衣服和水面上冒出的一串水泡。
每每想到这个场景,宁宁的耳边还能清晰的听到自己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和哭声。
妈妈的离去,标志着宁宁的人生从此变了模样。
“宁宁,睡了吗?”
婆婆的敲门声,打断了宁宁的回忆。
“没。妈,进来吧!” 宁宁小声回道。
婆婆王桂兰对于宁宁来说,是亲妈一样的存在。
王桂兰是宁宁妈妈李桂花在纺织厂的好姐妹,一个叫桂兰,一个叫桂花,仿佛是姐妹一样,有着天生的亲近感,再加上同年进厂,她们很快就成为最好的朋友。所以妈妈去世之后,王桂兰就很照顾宁宁,隔三差五的会去看望宁宁,在宁宁的内心里,一直把王桂兰当做妈妈一样。
“刚刚我问过柱子了,是大梅子自己跑他床上的,他迷迷糊糊中以为是你呢。宁宁,你就原谅他吧!”
宁宁泪眼婆娑地看着婆婆:“真的?可他怎么一点悔意也没有,竟然还能怪我呢?我怎么对不起他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天天累得要死,哪能天天陪他做这事?”宁宁委屈的抽泣着,又小声嘟囔一句“真是饥不择食呢,这么老的女人也上!”
“你别生气了,我明天就把大梅子赶走!”
“妈,我不能原谅柱子。”宁宁坚决的说:“我要离婚!”
“宁宁,你先别急,听我慢慢帮你捋捋。” 婆婆抓着宁宁的手,边说边摩挲着,真诚地表达着安抚。
“我知道这事对于女人来说,是不可原谅的,可是你知道吗,离婚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离婚女人名声不好还不说,小石头今后怎么办?不管是你带还是柱子带,都要面临继母继父的结局。你有过后妈,还不知道孩子没爸没妈的遭遇吗?”
婆婆的这句话,戳中了宁宁的心窝子。她顿时泪如雨下。“对,为了小石头,我不能离婚。”
王桂兰又气愤的埋怨着梅姐:“这大梅子不是恩将仇报吗?我们帮她那么多,她怎么能干这事呢?唉!不过,这也怪柱子,当断不断,竟还帮着她说话,真是是非不分,气死我了!”
“宁宁”婆婆又接着劝道:“你看就拿我说吧,如果当初我原谅了柱子他爸,也不会让柱子一直没有爸爸的陪伴。如果有爸爸一直在身边,他的性格兴许会更男人一点,更有责任感一点。”
婆婆知道,宁宁对柱子唯一的不满是他的不作为。婚后生活中,遇事总是往后躲,都指望婆婆和宁宁往前冲,不管生意中遇到困难还是生活中遇到难事,他都不愿意出头。近些日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性生活不和谐,柱子甚至连早点铺的活儿也不肯干了,硬生生把宁宁逼成了一个女汉子。
婆婆不禁在内心感叹,遗传真是很玄妙的玩意儿,如果柱子他爸看到如今的柱子,不知该是怎样的感受。
王桂兰的前夫,也是生性懦弱,与世无争,平日里家里家外都是老婆做主。让王桂兰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也是在柱子5岁的时候,丈夫出轨了,出轨对象还是自己厂里的小姐妹莉莉。
莉莉跟王桂兰同龄,老公在部队,夫妻俩聚少离多。王桂兰跟莉莉是同班组,兴趣又相投,慢慢处成无话不谈的闺蜜。
莉莉性欲很旺,这点王桂兰是知道的。因为莉莉在厂里闹过很多次绯闻,基本上都是她主动勾引。甚至在男职工宿舍的床上同时玩了两个男人,还跟好几个男工长期保持不清不楚的关系。王桂兰心想,兔子都不吃窝边草,而莉莉却连窝边草也没放过,把王桂兰的丈夫也搂入怀中。
奸情败露的那一刻,王桂兰差点晕过去。那天是休息日,她买菜回来推开卧室门时,床上那两个白花花的身影让她瞬间僵住,泪水象断线的珍珠一样不停的流,她怎么也没想过他的丈夫能出轨,而且出轨她最好的朋友。
现在想来,丈夫应该也是激情犯错。莉莉长的漂亮,风骚性感,如果她主动勾引,可能很少有男人能抵挡得住。但在当时,王桂兰非常愤怒,立刻把丈夫赶出门去。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她失去了最亲近的人和最好的朋友。
丈夫深感羞愧,自愿提出净身出户。那时的人们都穷,所谓的净身出户,也就是把厂里分的两间平房留给了王桂兰娘俩,搬去了厂里的集体宿舍。
后来,他看儿子不爱学习,前途堪忧,于是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让柱子顶替自己进厂工作,自己不知道去了哪里,很多年都没有音讯。
后来虽然莉莉找到婆婆道歉,说是自己主动的,说自己最近有点精神紊乱,见到男的就有些恍惚就有些难以自控。她让王桂兰要恨就恨她一人,让她原谅柱子他爸。可是,此时已经没人知道柱子爸爸去了哪里,就是想原谅也找不到人了。每每提到这事,婆婆都露出后悔的表情。
婆婆的话,让宁宁思绪万千。眼前又闪回小时候的情景。
妈妈离去后不久,宁宁爸爸就带回家一个带着眼镜但有点凶相的女人。
爸爸告诉宁宁这个阿姨以后会成为她的新妈妈。
宁宁哭了,她嘶叫着:“我不要新妈妈,更不要她做新妈妈”。
可是宁宁的反对根本没用。
爸爸长期在野外工作,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在家,而他的父母家人们都远在新加坡,也没人帮他分担家务,他家里确实需要一个女人,帮他照料5岁的女儿。
没多久,那个有点凶相的阿姨就成了她的后妈。
爸爸告诫宁宁,要她一定乖一点,听新妈妈的话。因为家里只有她们俩朝夕相处,他也怕宁宁受到伤害而他却鞭长莫及。
爸爸让她对继母喊妈妈,可是宁宁坚决不肯,只肯喊阿姨。
时光如梭,日子飞快的过去一年。
爸爸仍旧不常在家,后妈生下了一对龙凤胎。
后妈的妈,宁宁叫她外婆,也来到她家,显然是来帮忙照顾龙凤胎。
一夜之间,两个人的家变成了5人。从此,宁宁的苦日子开始了。
外婆是一个骨瘦嶙峋的老人,凸颧骨,凹眼睛,尖鼻子,是一个比后妈更凶相的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狼外婆,宁宁特别怕她。
这时宁宁才知道,后妈的凶相原来源自于外婆。俗话说,相由心生,小小年纪的宁宁开始小心翼翼,她能预感到这种长相的人,是很难待人和善的。
外婆是上海附近的乡下人,不会说普通话。她跟继母在家都是说家乡话,叽里呱啦的,宁宁一句也听不懂。
更为可怕的是,外婆还特别迷信,非说农历七月初七是鬼节,而出生于这天的宁宁是阎王放出的小鬼,专门克人,说宁宁妈就是被她克死的。有她在,全家人都不得安宁。
后妈显然是听信了外婆的话,于是娘俩沆瀣一气,开始狠心地虐待宁宁。
爸爸冬休回来的那几天,这娘俩还装模作样的宠她。其他时间,娘儿俩就变着花样地百般折磨她。
吃饭时,宁宁不能上桌。后妈让饿着肚子的宁宁帮忙照料弟弟妹妹。两个刚出生的小婴儿,可不是一个6岁孩子能伺候好的,一旦小孩哭闹,宁宁就会被责骂甚至是劈头盖脸的暴打。甚至因为宁宁听不懂外婆的指令,也经常挨打。
宁宁脸上和身上不断出现的伤口连邻居都看不下去,经常有人为了宁宁,来找她后妈和外婆理论。可是这娘俩就像两只母豹子,瞪着眼睛冲着邻居怒吼:“关侬啥事体啦,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啦!”然后开始向看热闹的人细数邻居家的隐私。
这娘俩每天除了虐待宁宁,还有个毛病就是“听墙根”,偷听邻居家的动静。这样在吵架时总能扔出几颗炸弹,抛出几件别人家的隐私,吓得邻居们也不敢明着帮宁宁了。
后妈和外婆吃完饭之后,有剩饭剩菜宁宁就吃一点,没有就饿着。更可恶的是,她没有专门的饭碗,跟家里的京巴狗共用一个碗。弄得每次她吃饭的时候,京巴都恶狠狠地朝她吼叫。
睡觉时,她没有床,没有垫被,无论冬夏,都只能在厨房地上铺张草席当床。被子也是家里最破的,又薄又脏,家里人洗被子从来不洗她的。
寒冬腊月,宁宁蜷缩在那床臭烘烘的破被子里瑟瑟发抖。比寒冬更为凄惨的是,酷暑盛夏时,宁宁还得盖着被子。因为没有蚊帐,不盖被子就要被蚊子咬。盖着被子浑身捂得全是痱子,抓破了疼;不盖被子又被蚊子叮,抓破也是疼。所以宁宁大热天都得穿长袖衣服和长裤,不光是她自己怕露出胳膊腿上的瘢痕,后妈也怕她身上的各种伤疤被人发现而被人骂。
每天天还没亮,宁宁就要起床,要去排队买油条。外婆说后妈爱吃头锅油条,所以要求宁宁必须赶在早点铺开门之前就去排队,要排在第一个,才能确保买到第一锅的油条。
别人家六岁的孩子,这个时候都还在妈妈怀抱里或在温暖的被窝里享受美梦,而宁宁就已经气喘吁吁的奔跑在漆黑的马路上,生怕排队排不到第一个,每天宁宁都是含着眼泪跑到早点铺。
买完油条回家之后,还要继续做家务:生炉子、烧开水、扫地、抹桌子、迭被子、收拾家,等到各种家务都做完,再去上学。上学总是迟到不说,还经常饿肚子。
班主任刘老师经常来家访。宁宁虽然在家遭受各种折磨,但她学习很好,每天再累也会坚持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在学校里,几乎每次考试她都是满分。那时,她还不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只是觉得能静下来学习是一种享受,考试成绩好被老师表扬或被同学羡慕时她很快乐,这种快乐体验对于她来说是很难得的。
看着这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天天迟到,刘老师只能隔三差五的到家里来找后妈谈话,劝她别让宁宁干这么多家务,要保证宁宁能准时上学。
后妈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以后会不会上这个学校,所以对刘老师还算客气,但每次老师走后,都要把宁宁暴揍一顿,因为宁宁跟老师说了实话。为此,宁宁哭着央求老师不要再来家访了。
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宁宁只能期盼弟弟妹妹长大一点,就可以帮她分担家务,她的日子可能就好过一点了。哪里知道,弟弟妹妹稍大一点,就跟着妈妈和外婆一起欺负她。后妈打宁宁,弟弟会给递棍子。外婆骂宁宁,妹妹会跟着学骂。可怜的宁宁觉得这种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
终于,熬到十岁时,她熬不下去了。
这天,才四岁多的妹妹,用上海话骂了几句特别侮辱人的话,还说什么死鬼妈妈没有教好她,最后还让她去死。
宁宁听了多年的上海话,好话坏话已经大致能懂了。她实在受不了了。
晚饭后,她又跑到清水河边上,坐在大堤上默默哭泣。这里是妈妈离开人世的地方,每次宁宁觉得委屈或被打之后,都会坐在这里,对着水面喃喃自语,诉说委屈,她觉得只有在这里,妈妈能够听到她的诉苦。
这时的她,又一次跟妈妈诉说她的痛苦和愤恨。
她恨后妈,恨外婆,恨弟弟,恨妹妹,甚至更恨爸爸。爸爸本就是个生性懦弱的人,面对凶悍的后妈和岳母,就更加的胆怯。
每年宁宁好不容易熬到爸爸冬休回家,赶紧把后妈和外婆欺负她的事告诉爸爸,想让爸爸为她伸张正义让她的日子能好过些。可是,每当爸爸去找后妈讨说法,都被后妈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是拳打脚踢。“你这个窝囊废,整天死在外面,家里什么事都帮不上忙,还听信那个小催命鬼的话。我们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她,就是让她来找事的吗?”后妈狂躁的怒吼:“说我们不好,行,我们走,你们自己过吧!离婚!明天就去离婚!”
离婚,这是后妈治爸爸的杀手锏。在那个年代,离婚是很丢面子的事,一般人哪怕日子再不顺心,也都得忍着,不愿意选择离婚。
爸爸是广东人,个子矮,皮肤黑,还尖嘴猴腮的,在北方地区这种长相属于不遭人待见的那种。野外工作者、二婚、长得丑,还带着拖油瓶,这些标签注定让他在婚姻生活中处于劣势。而后妈学历高,工作好,还是初婚,气势上就一直压着爸爸。再说离婚之后既没人能照顾宁宁,那两个龙凤胎孩子也失去了爸爸。左思右想,爸爸就只能选择委屈宁宁,后来听到宁宁的哭诉就只能装聋作哑了。
大堤上,夜渐渐深了,宁宁也哭累了,最后,她终于下了决心。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未来,这样痛苦的日子无穷无尽,她想一了百了。
只见她站起身来喊了一声“妈妈,我来陪你了!”就毅然决然的朝河里走去,
8.
“砰、砰、砰”宁宁家的门被猛力敲击着。
“要死了,哪能这样敲,敲这么响做啥啦!”。外婆大声骂着,冲过去开门。
门打开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门外站着两个警察。
原来,宁宁跳河时,被一个船民救了上来,可是宁宁不肯活,再次跳下了河。船民只能报警求助。
警察们仔细询问了宁宁的身世,全都红了眼睛。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娘俩真是无法无天了。很快,警察上门带走了后妈和外婆,并对宁宁的生活环境现场取了证。
警察的到来,吵醒了邻居。很快,宁宁自杀的消息就传遍了家属大院。
“天哪,宁宁自杀啦!”、“宁宁真是太可怜了!”、“这下两个恶婆娘终于有人管了!”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那些丈夫常年在外本人也没有工作的女人们,本来就看热闹不怕事大,再加上宁宁后妈这娘俩在大院里的人缘特别差,“宁宁自杀事件”瞬间就点燃了大家的怒火。很多邻居们主动跑到派出所,纷纷要为两个恶婆娘虐待宁宁提供证人证言。居委会给派出所出具了一份联名信,收集了全大院家属的签名,要求严惩她俩。本来这些女人们还打算把她俩弄回来开个批斗会,见警察没同意才算作罢。
这个事件还上了当地报纸头版,并且被很多报纸转载,舆论的加入,也加快了警察办案的力度和进度,宁宁的后妈受到了法律的制裁,恶外婆因为年纪大没有判实体刑,但连惊带吓很快也就一命呜呼了。
宁宁的爸爸遇到这种事,深感丢脸,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赶紧向远在新加坡的家人求救。
这时,在新加坡多年经商的爷爷已经去世了,奶奶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她通过给各种关系给宁宁家所在的市政府外事部门施加压力,不久后宁宁的妈妈被提前释放,然后随全家移民到新加坡去了。
宁宁没去,不是爸爸不让,而是宁宁不肯。
宁宁的奶奶非常喜欢宁宁,因为这是她唯一儿子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每次从新加坡给儿子全家寄来衣物时,就数给宁宁的最多最漂亮。她想安抚这个没妈的孩子,多给她一点爱。让奶奶没想到的是,自从继母出现,宁宁就再也没有机会穿上这些衣服,都被后妈锁进箱子,留给她自己的孩子去了。
宁宁也想去看看奶奶,可是她一想到今后还要继续跟后妈和弟弟妹妹相处,就十分恐惧了,她不想重复过去的人生。
爸爸也很为难,很想把女儿也带出国,让她接受更好的教育,享受更好的生活,但是又怕家庭矛盾。毕竟奶奶年纪大了,即使她亲自呵护宁宁,又能照顾几年呢?
可把宁宁留在国内,交给谁照顾呢?
宁宁的外公外婆都不在了,虽然有七个姨妈,但日子过得都很清苦,一直生怕宁宁会成为她们的拖累,都很少来往。现在这些姨妈们倒是齐齐上门,争着要抚养宁宁。爸爸反而不敢把宁宁交给她们了,他怕即使给钱,宁宁也不一定能用上多少,说不定又便宜了姨妈那些孩子们。
思来想去,他把女儿托付给了前妻的闺蜜王桂兰。她是在前妻去世后,唯一一个经常来看望宁宁的长辈。而且她为人善良,有正义感,交给她爸爸才是放心的。
时光荏苒,转眼过了十多年。
宁宁由于儿时的心理创伤,后来学习成绩反而越来越差,捧起书本,眼前就会浮现后妈、外婆、弟弟妹妹们凶神恶煞的样子。
弟弟妹妹移民离开家时,回头看她的一瞥,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眼神象利刃一样,凶恶的刺向她,让她几乎天天做噩梦。
由于学习不好,宁宁初中毕业就工作了,这也是王桂兰帮的忙。和当初的妈妈一样,她进了纺织厂,做了王桂兰的徒弟。后来,又成为王桂兰的儿媳,嫁给了老实巴交的柱子。
柱子全名叫王擎柱,比宁宁大三岁。
宁宁跟柱子算是青梅竹马,十岁起就跟他一起生活,共同成长。因为妈妈经常教育柱子,要好好照顾宁宁妹妹,所以柱子对宁宁很好,好吃好喝的柱子都让着宁宁,出去玩总带着她,遇到有人欺负,他也会为她出头。这些都给从小缺爱的宁宁很大的精神安慰。
成年后的宁宁,眉清目秀,性格温柔,柱子非常喜欢。
柱子长得不算高大,却也五官端正,还算精神。在纺织厂隔壁的重型机械厂工作。宁宁不知道当初政府在城市规划时是否考虑到联姻的因素,反正纺织厂的很多女工都嫁给了机械厂的男工。她嫁给柱子,在外人看来,不仅是般配,而且是顺理成章的事。
柱子想娶宁宁却不敢表达,只能让妈妈出面撮合,他不是一个敢于冒险的人,很多事都让妈妈出面,用现今流行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妈宝男”。
自从全家都出国之后,宁宁就寄居在他们家。她俩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成长,象兄妹一样。
等到他俩慢慢长大时,柱子对宁宁渐生情愫,眼神里多出了一种不一样的光亮。而宁宁成熟得晚些,她还是把他当哥哥,还会常常猴到他的身上,让他背着。直到成年,宁宁对他也没有心动的感觉,只是把他当成亲哥哥一样。但是,王桂兰说想让她当儿媳妇,她就嫁了。因为,她相信王桂兰,不会害她。王桂兰不仅是她师傅,还是她的情感靠山,她必须依靠她。
柱子和宁宁的婚姻,是王桂兰最满意的。儿子和儿媳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宁宁象她亲女儿一样,对她嘘寒问暖,非常孝顺。这样的一家人让周围的邻居们都很羡慕跟。很多邻居对王桂兰说,虽然她的婚姻不如意,但是她悉心照顾宁宁也积了德,后半生肯定会幸福。
王桂兰确实是个能干的女人。
宁宁柱子结婚时,王桂兰把家里仅有的两间平房让给了她们做新房,自己找人把对面的两间防震棚改建成两间小房,一间做厨房,一间做卧室。由于她家住在一排平房的东头,她又在四间房之间拉起了围墙,弄了个院子。
围墙是用竹片隔成的篱笆墙,沿着墙根种了一溜蔷薇,春夏之际,粉色的繁花爬满了篱笆,特别养眼,院子里,还种了不少花花草草,花开花落时,一家人感受着岁月静好。
很快,家里喜添新丁,小石头出生了。这时,王桂兰也提前办了退休手续,专门帮着照顾孙子,她觉得日子过的很满足。只在偶尔间,她会想起柱子他爹,但她会象掸去浮尘一样,立刻拂去脑海里的那个人,她认为他不配被人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