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3日
这是铜川最好的医院,两个副院长都是爸爸当年的学生。他们知道爸爸的病情后,来过病房好几趟,他们守着爸爸说:“朱老师,好好养病,我们一定会给你最好的照顾。”
医生每天早上都要巡房,他们戴着听诊器,一边询问着病人的感受,一边在爸爸的胸口听来听去。负责爸爸的主治医生长得与歌星韩红惊人地像,她一张红扑扑的大脸,快乐而大大咧咧,她经常悄悄地问妈妈:“怎么我看见院长今天早上又来这里了?”
妈妈说,爸爸被调到这个病房时,护士长为他选了最好的床位,还专门为他铺好了一套雪白的床褥,连很难拿到的打杜冷丁的麻醉卡也非常顺利地办下来了。
哥哥先后从广州跑回来过两趟,他第一次回来时,邀请医院上上下下相关人员去铜川最好的饭店吃饭,包括院长、相关医生、护士长和护士,那一顿花了几千块钱。
哥哥在打理关系这方面很在行,而我面对着社会上这一套复杂的关系网,就像个白痴一样束手无策。
头发花白、胡子拉碴的父亲依然在床上昏睡,他不会知道,为了他的病,多少关系都被动用了,多少人情全都走过了。于是乎,我们有了呵护备至的护理,春风满面的医生、雪白的床单。
这间病房里其他两个病号出院后,医院再也没有安排新的病人进来,我们一家人就守着大大三张床。爱整洁的妈妈天天把房间整理得一尘不染。一切都看上去很美,除了父亲日重一日的病。
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是病魔最猖狂的时候,那时爸爸疼得最厉害。那个时候他一定得打一支杜冷丁。在杜冷丁发挥药效之前,他脸上的表情极其恐怖,甚至是狰狞,我总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抚摸着他的胳膊,说:“爸,忍一忍,就好了。”
他把我的手攥得很疼,我不敢看他的脸,我仰着脸看着输液的瓶子,我想拼命把眼泪咽回去,但是,眼泪还是喷涌而出。我冲出病房,跑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株栽在盆里的肮脏的植物,我总是站在那里哭。
爸爸病危我第一次回铜川的那一个星期里,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动不动就在医院里哭起来,我一哭,妈妈的眼泪就跟着流出来。她总说:“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就难受。”但那时,我没有考虑过妈妈的感受,我只顾自己哭。
这一次回来,我明白了,在妈妈面前,我一定要坚强,哪怕是假装。在病房的时候,我拼命让自己迟钝一些,再迟钝一些,我面无表情,咬紧牙关,绝不流泪。我经常和妈妈讲些轻松的话题,我希望她放松一些,那一天,我甚至还笑了。
实在想哭的时候,我就跑到走廊尽头,站在那株肮脏的植物旁边哭。哭完了我使劲用纸巾擦擦干,面无表情地回去。
一楼水房定期供应热水,一天只有四五次,每次只有十来壶的量。每个病房对热水的需求都很大,每当那个老头用铿锵的陕西话说:“打开水了!”时,所有病房里就涌出一串人,提着一堆暖水瓶。
每次不管我跑得多么快,总是排不到前面去,我总是安静地站在门外等。那一天,我靠着墙等水开,对面病房里一个老头用收音机放着秦腔,很高亢很雄性的秦腔弥漫在清冷悲伤的病房。
我很多年没听过秦腔了,那一刻突然觉得我从来没有喜欢过的它极其好听,我的思维开始跳跃,莫名其妙地想象如果我剪辑一部电影,当表现一个人死去的镜头时候,一边是他的亲人大哭但无声的场面,背景音就放上高亢的秦腔,这样的表达效果一定非常生动。正觉得这主意不错,突然,我就开始哭了。
12月22号,爸爸反常地亢奋,他说了一整天的胡话,他反复把妈妈称为“娘”,他总要求紧紧拉着妈妈的手。
我猜想人到临终时,会感到极度的孤独和无助,他会象抓救命稻草一样想抓住生命中可以保护他的人,而永远对他进行事无巨细照顾的妈妈就成了他的“娘”。
妈妈不能离开一刻,他只要看到身边是我时,就会问我:“娘呢?”我只好顺着他说:“娘去吃饭了,马上回来。”
他对妈妈说:“娘,你不让我拿钥匙了,我也终于完成任务了,不拿了,不拿了。”妈妈的眼泪流出来,爸爸这回似乎不太糊涂,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回家了。
这个小城非常重视冬至,12月22号我在去医院的路上,总听到路上的人们兴奋地说着今天包什么馅饺子。到了中午,先去吃饭的妈妈说,周围卖饺子的餐馆全部被挤爆了,她根本等不到饺子,而那一天超市里的速冻饺子也被卖空了。
如果爸爸身体好好的,这一天,我们一定会包饺子。热爱烹饪的爸爸包的“一咬一兜油”的饺子在全校都很有名。而我们家中,自从爸爸住院,就再也没有开过火。爸爸在迷糊中似乎也知道冬至这件事,他指着身体底下,不停地说:“快,把酱油醋拿下来!”“扶我起来,我要包饺子。”
冬至那天,我没有吃饺子:刺骨的寒冷,无边无际的忧伤和劳累,加上总在外面餐馆吃饭,我生病了,上吐下泻了好几天,我走在路上就像踩着轻飘飘的云。
但是我不能让妈妈担心我,我仍然强撑着去医院,我小口小口地坚持吃一些粥。我真怕我也倒下来,那老太太怎么办?还好,冬至这一天我终于不再吐了,我一点点恢复了元气。
12月23号下午,在走回医院的路上,我使劲吸着鼻子,我闻到了雪的味道,潮潮的让人欢喜的味道,还没走到医院门口,细米一样的雪就筛了下来。我走进病房,对妈妈兴奋地说:“太好了,下雪了!”
暮色四合,雪越来越大,弥漫在窗外。我对陷入迷糊中的爸爸说:“爸,下雪了,你扭头看一下。”每天,他永远背对着窗,我多希望他回头看看雪,可是,他摇摇头。
深夜,忙碌了一天的我和妈妈疲惫地走出医院,小树边已经堆了一层厚厚的雪,我兴奋地冲上去踩了好几脚,我2007年初回家过年时,只见到了雨夹雪,但那雪一忽儿就没了。
在深圳生活多年的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纷飞的大雪了。这雪让我如此幸福和感动,它飘洒在平安夜的前一天,洁白,安宁,我多么希望这场宁静的雪能带着爸爸安然地走去天堂。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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