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冬天开始,马洁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那些在她心里积攒了多年的委屈、愤怒、怨恨以及无助,像春天郊外野地里的草,被风一吹,日日疯长。但春天的草是柔软的,她的这些情绪,却是针一般的尖,刺一样的硬,时不时的扎她一下,让她感觉到疼痛无处不在。
为什么会疼呢?她问自己。她快40岁了,这些怀揣在心里的针和刺,不是今天才有,十几年了,她以为她早就疼习惯了。但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疼痛一直都在,只不过是她麻木了。
这种不是痛的痛,在肖珍珠去世后,刹那间在马洁的身体里醒过来。如同一个沉睡多年的植物人,神智恢复后,也恢复了记忆,生活中经历过的那些好的坏的愿意记起的不愿意记起的,都一古脑的呈现在眼前,让马洁不得不直面自己的真实生活,想逃,前后都是墙壁,她无处可逃。
肖珍珠以前是马洁的同事。她们同一年分配到档案局,马洁学财务,在财务室从事出纳工作,肖珍珠在办公室做秘书。档案局是个边缘的清闲单位,工作单一,很适合马洁好静的性格。肖珍珠人长得漂亮,性格又开朗,是个闲不住的主,工作第六年,因受不了档案局这种“把人闲出病”的工作氛围,参加干部公选,顺利考上了统计局副局长,年纪轻轻就提了副科。当然,马洁也知道,肖珍珠之所以能提副科,除了她自身条件好、肯努力外,还跟她那个在教育局当局长的公公有关。
肖珍珠在最好的年龄,嫁给了市教育局局长的儿子。人人都说她是高攀,因为她纵有几分姿色,但是出身寒微,而教育局局长的儿子,那位在工商局上班的机关干部,工作好,人也长得帅。据说肖珍珠是打败了好多竞争对手,才得以修成正果,在众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风风光光嫁入的“豪门”的。肖珍珠是那种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生活的人,所以,她从不怀疑自己的选择。24岁嫁人,25岁生子,28岁走上领导岗位,此后10年时间,肖珍珠分别在统计局、审计局、经贸委多家行政单位任职,也算是市上数一数二的女强人。
表面上看,肖珍珠性格外向,马洁温柔内向;肖珍珠人长的漂亮,马洁长相普通;肖珍珠有事业心,马洁安于平凡和现状。但是,由于两人年龄相仿,又是同年分配到单位,肖珍珠和马洁自然而然地成了要好的朋友。
真正渐行渐远,还是肖珍珠走上领导岗位后。不在一个单位,见面机会少了,聊的话题自然少了;不在一个层次,说的话、见的人、做的事都有差别,感情还在,但是心却是越来越远了。这是自然规律,不必大惊小怪,更不存在对与错,好与坏。
让两个人重拾友谊,还是一次偶遇。那天,马洁带女儿去医院打针,碰到了骨瘦如柴的肖珍珠。这时候,马洁才知道,肖珍珠因患甲状腺癌刚做完切除手术。
医院的偶遇,让马洁和肖珍珠重拾了友谊。肖珍珠好强半辈子,没有生病时,围绕在身边的各色人络绎不绝。好听的话不绝于耳;好吃的美食应有尽有;昂贵的时装随便挑选,甚至颜值高、身材好的青年才俊,也时常相伴在左右。但是从她查出甲状腺癌病休在家那一天起,往日的那些繁华似乎像梦一样消失了,像云一样飘远了。肖珍珠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孤独:儿子正上初二,每天早出晚归,在各种题海和考试中疲于奔命,也时常到跟前来关心问候她,却并不知道她真正的病情;她那个已经当上工商局局长的丈夫很忙,希望她“该吃药吃药,该化疗化疗”,而他是“该接待接待,该应酬应酬”;娘家妈妈早几年去世了,留下心肌梗塞需要拄着拐才能行动的年迈父亲;手术住院时哥哥嫂子倒是一直陪在身边,但是他们有自己的工作,还上有老下有小要照顾,对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倒是马洁,成了她最后的依靠。
家庭幸福,事业有成,这一直是肖珍珠多年来给人们留下的美好印象,也是肖珍珠给马洁留下的美好印象。因为和肖珍珠丰富多彩的人生相比,马洁的人生就像一张白纸。白纸倒也有几分静溢、纯净之美,而马洁这张白纸,却早已经变黄、变皱,被岁月和婚姻沾染的看不出本来的样子。马洁的生活是不幸福的,她知道自己不幸福,所以,多年来,她才刻意地慢慢地疏远一切都那么完美的肖珍珠。但是当她们重新相遇后,马洁才真正地了解:在肖珍珠华丽的婚姻这件袍子后面,原来也是爬满了各种不堪的虱子,让人不忍去探究。
生病以后,肖珍珠经常感慨自己的一生:嫁了一个在外人看来般配无比实则貌合神离的男人;拥有了一般女人都不能拥有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劳心劳力的事业。她总结自己的生命历程,认为自己都是白活的:她这一生,更多的时候,活的是面子。
马洁不认同肖珍珠的说法,她认为她太悲观。在马洁眼里,肖珍珠事业成功,丈夫也是领导干部,孩子又懂事又听话,学习也不错,怎么能叫白活?这个时候,不应该这么悲观,而应该振作精神,好好治病,不能让丈夫中年丧妻,让孩子少年丧母。
肖珍珠却不以为然,她告诉马洁,如果说她有什么放不下的,就只有孩子,但不管怎么说,孩子总会长大,会拥有他自己的人生。至于丈夫,还是算了吧,没听说过中年男人的三大喜吗?升官发财死老婆。只要她前脚走,上赶着往前来的小姑娘多的是呢!
马洁只得沉默了。因为她知道肖珍珠说的是事实。
所以,女人一定要为自己而活。肖珍珠再次强调。她拿自己做教材,说表面上看,她活的特别的漂亮,可实际上呢?作为一个女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爱情,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正的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的滋味,事业再好,孩子再好,于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个体来说,都是失败的。因为女人是为爱而生的。女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花一样,都应该盛开。好的男人和爱情,是会让女人绽放的,坏的男人和爱情,只会让女人萎谢。有的女人,一辈子都没有绽放过;有的女人,刚绽放就枯萎了;还有的女人,明明是花一朵,最后却活成了一棵树,风雨自己扛。肖珍珠认为她自己就是活成树的那种女人,所以,她不希望马洁也如她一样。因为人生苦短,生命什么时候结束,只有上帝才知道。千万不要等到上帝向你招手的那一刻,你才发现,自己这一生,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或者说从来都没有绽放过。这样的一生,就算活一百岁二百岁,又有何意义?
马洁悲哀的发现,肖珍珠虽然在总结她自己,却也句句戳中她的痛点,让她不得不回过头去重新审视她这40年的人生。人到中年,恍然如梦。在梦中,小时候,她是出名的乖乖女,什么都听从父母的;大学毕业工作后,她仍然是乖乖女,安静的工作和生活,在可以恋爱的年龄,相亲,和不讨厌也不喜欢的人结婚;婚后,孝敬公婆,照顾丈夫,生育孩子,操持家庭。结婚十几年来,她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累了,睡一觉就好了;哭了,过几天就忘记了。岁月在弹指之间,将少女变成了妇人:不仅让苗条的身材走了样,还在眼角横生出多条皱纹,原本恬静如月光的脸上,无端端地增加了几分戾气。
“可是怎样活,才算值得,才算为自己而活呢?”马洁问肖珍珠,也问自己。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抛开世俗的价值观,真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问自己到底喜欢什么,需要什么,爱什么。然后,就努力地去实现。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回首我这一辈子,发现什么都没有得到,或者说,得到的东西,都没有给过我真正的快乐。”肖珍珠说。
“那孩子呢,家庭呢,老公呢?”马洁反问。
“他们代替不了你,谁也代替不了你,他们永远是他们,只有你自己才是你自己。”
马洁不想再问了,她怕自己再问下去,也会被肖珍珠拖进绝望的深渊。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妥协,早已经认命,早已经知道,“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马洁越是想要逃避现实,生活却越要让她面对自己。因为肖珍珠去世了。按说,甲状腺癌只要手术及时,成活率应该是非常高的。肖珍珠的手术是请省肿瘤医院的专家做的,化疗做的也不错,可是不到一年时间,肖珍珠还是离去了。
马洁从肖珍珠的双眸里看到了对生命的渴望,那渴望像黑夜的灯,明亮极了,但瞬间,灯灭了,留在马洁脑海里的最后影像,是肖珍珠绝望的脸和表情。肖珍珠揣着对世界的万般不舍和满腔的遗憾,离开了人世,让马洁久久不能释怀:原来生命真的这么脆弱,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眨眼,说没,就没了。
肖珍珠追悼会那天,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来送葬的人挤满了殡仪馆的万寿堂。马洁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如刀绞。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选择万寿堂作为肖珍珠与人世最后告别的地方。她不满40周岁,谈何万寿?有人交头接耳的在议论,感慨、唏嘘之声此起彼落:人生苦短,所以,要珍惜生活;要那么多钱,当那么大官有啥用,年纪轻轻的,阎王要你三更死,不得留你到五更;健康重要啊,以后要多锻炼身体,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如此种种,虽然五花八门,倒也不离中心。有两个人低声的议论倒是解了马洁心中的困惑:原来,肖珍珠是工商局局长的夫人,又是现任经贸委主任,她的追悼会,是会倾城而动的,因为前来悼念的人太多,别的厅是不够用的,所以才选择了万寿堂这个最大的告别厅。
万寿!万寿!如果活了万年,都是得过且过,都是行尸走肉,都是素餐尸位,万寿的意义何在?
于是,马洁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