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的时候,那是二十多年以前了。五天一次的彩石集绝对是平日里最具仪式感的日子:大人孩子早早地起了床,喂好家里的家禽牲畜,院里屋外安排妥当。吃罢早饭,蹲在阴沟旁边隆重地刷牙,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刷个通透。白色的泡沫顺着漱口水冲进下水道里。满嘴的田七或者薄荷的味道是对美好的清晨最好的礼赞。脱下粘着烂泥的鞋子,套上袜子,换上窗台上晾干了的布鞋。鞋子在太阳下晒得干挺挺的。费点功夫用脚撑一下,那些褶子就熨帖地舒展开了。男人们照着挂在墙上的小圆镜耐心地剃着茂密生长的胡茬儿。女人们用湿毛巾小心地擦着人造革的鞋子。掸掸衣服上的灰,或者换上一身压箱底的衣服。收拾妥当,全家总动员一起出发,那架势就像去赴一次难得的盛宴。
以前集市在庄里,道路狭窄,空间闭塞。后来,集市搬到了村子东头,以小学门口为交点扯出两条射线,一条沿着胜天渠往北。一条商业街顺着往东。往北方向主要以卖菜为主,小商小贩站在摊位前不住地吆喝叫卖,赶集的人呢,倒也不慌不忙,非要从这头一家家挨着问过去,等打探好了价格仔细对比了再决定去买哪一家的,哪怕多走点路折回去都不打紧的。还有更悠闲地,也不着急买菜,等着捡拾别人掰下来丢在一旁的白菜帮子、萝卜叶子,一把把塞进编织袋里,回家剁碎了可是鸡崽子们最喜欢的食物了。
集市往西方向通往西彩石的六个村子,胜天渠处留出了一个通口。通口处村里的剃头匠把剃头挑子卸下来,烧了热腾腾的一脸盆水,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凳子上把头栽了进去。剃头匠拿着剃刀麻利地刮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和胡须,直到头顶锃明瓦亮,脸上干净清爽。通口正对着的是补鞋子和修手表的摊子。修鞋子的人们要么拎了要补的鞋子等赶完集顺道拿走,有的干脆坐在鞋匠放的马扎上,脚踏在鞋匠准备的拖鞋上,百无聊赖地看着鞋匠飞针走线,捶捶打打,钉钉补补。修手表的师傅也支了摊子卖些过时的盗版的磁带和劣质的收音机。我曾经买过两块钱一盘的磁带,放出来的声音吱吱啦啦,很是刺耳。
往东方向主要是卖布料、针织品、衣物的摊位。那是女人们经常流连光顾的地方。卖布料的商贩简直就是时尚的风向标。他们为了招揽生意,总能把每个季度最好看的花色买了来,一卷一轴仔细排好。我很喜欢他们的木质的尺子和铮亮锋利的大剪刀。更喜欢他们扒开豁口嘶啦一声清脆的裂帛声。仿佛能听到经线纬线相互拉扯然后毅然决裂的痛楚。是带着伤感意味的。
卖布料的旁边自然是裁缝支的架子。裁缝捏着软尺在你身上量来量去,时不时停下来拿着圆珠笔在本子上记录一下。做衣服当然是耗费时间的,要等一集的时间或者更多。现在想想延迟满足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至少在等待的日子里,你的心里是有念想的,是时刻充满期盼的。那种期盼在每个寂静的夜晚挠着你的心,痒得你无法入睡,遐思无限。
紧挨着的摊位上摆着大红大绿的线衣线裤,还有化纤材料的,五颜六色,肥肥大大,毫无曲线可言,如果不在外面套一条瘦一点的裤子的话,里面便会兜一兜子凉风,并不十分保暖。即使塞进瘦的单裤里吧,也并不服帖,春运人群一样,鼓鼓囊囊的挤在一起。怎么都不舒服。也有时尚点的裤头背心塞着海绵的胸罩挂在横挑着的竹竿上,旗帜一样迎风招展。卖针织的中年妇女总是热情豪放,非要一把扯下那些颜色艳丽的胸罩往你胸部罩过去,一面还声音洪亮很是肯定的感叹,那感叹是卖服装的人最喜欢说的谎话:哎呀,你穿这个多好看,你穿这个码多合适啊。一旁的年轻女子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处藏,羞得满脸通红。
卖肉的摊位绝对是提现一个家庭富足程度的地方。当腰,后腿肉,前腿肉,心,肝,肺,白花花的大油,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油腻腻的板子上。肉贩子们穿着油渍麻花的衣服,磨刀棒和切刀相互摩擦,噌噌作响。卖熟食的女人体型微胖,近水楼台先得月,她的饭菜里肯定少不了油水。她安定地坐着,脸上的肉结实紧致,下巴上堆了鼓鼓的几层。手里拿着一根带弯钩的长柄金属棍,一块块叉起煮好的猪下水,挑起来给顾客观摩。相比起衣服,最吸引我的还是肉食的美味。我常常定定地现在那里,驻留一番才不舍地离开。
邻近的摊位自然少不了卖调味品的。花椒,八角,肉桂,香叶,茴香,辣椒,放在敞开的塑料袋里,散发着浓重的香辛料的味道。卖调料的有个好口才,张嘴就是顺口溜:赶完集,买完菜,别忘了捎一包五香面,五香面子香又香,能包包子能烧汤……赶集后收获满满,自然可以包一次水饺,烙几张菜饼,炒几盘带肉的菜来改善伙食。吃得胃满肠肥,满嘴油光,自觉是最幸福的时光。
说是赶集,可真是再恰当不过了。人们从四面八方的村里赶了来,集市就成了十里八乡村民的大聚会。看吧,老汉们拄着满瘤的木头拐杖,在热闹的人群里缓缓走动。走累了就停在路边,掏出挂在中山装口袋里的烟斗,捏一小撮烟叶,拿火柴点燃了啪嗒啪嗒不紧不慢地抽起来。老太太呢,买上一块松软的糕点,用仅剩的几颗牙和柔软的牙床慢慢磨着,吃得一脸满足。
满脸傲娇的婆婆领着刚进门的儿媳妇儿一起赶集,遇到熟人了就满心欢喜地介绍着,这是你谁谁谁家婶子,这是你谁谁谁家大妈,这是俺家谁谁谁的媳妇儿。哪哪哪的。女人们总是话题的主角,集市是她们的T型台,她们尽情地展示着自己买的亮丽的新衣服,新鞋子,刚理的新发型。集市又是她们的辩论赛场。她们总是讨价还价,把价钱压到最低,还要摆出一副不卖我就换一家的姿势来。在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争论中,她们往往就是最后的赢家。她们的人生里都是亮堂堂的,聊天时嗓音洪亮,生气时骂声清亮,开心时笑声爽朗。谁说不是呢,她们总能比男人们更看的开些,饿了就吃,累了就睡,起床就干活,精打细算的过日子。日子总是有盼头的呢。我是多么得佩服她们,她们才是过得最通透的人。
在梦里,我站在挤得水泄不通的集市上,周围人声鼎沸,人来人往。人们想着嘴巴热闹的交谈,笑容漾在他们脸上。我竟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也不知该走向何方。是的,赶集的日子,也是永远回不去的旧时光,只能在梦中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