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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时间的某个节点朝前望,或向后看的时候,所经历的翻腾的事,所走过的,或即将踏足的看似平静的路,究竟内含了多少场风雨,多少次惶惑。假如自己一次不落的经过。
是不是想过,走过的路,遇到的人,经历的风雨,似乎先验性地昭示着你。闲时,喜欢古人对于有与无的哲思,简直要让人穷极了想象。道家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泰初有无,无有”;魏晋时期,又在“贵无”与“崇有”之间唇枪舌剑。古贤言辞高深,读后虽茫然不知所措,却仍欢喜着,感觉像是雾里看花,不明晰,花却真实存在,那一层雾始终横亘在知与未知的分野上,格物致知的心力包含了目力和韧性。今人的理解近切而且现实了,大都笼统地相信,该有的不会少,比如,该有的风雨总会劈头盖脸洒在身上。
在世间行走,家乡的雨一直在落着。晴空丽日只是万千气象的间隙吧。“谁是我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薮?”躲不开的风雨,有屋檐可以利用,有伞可以蔽雨。伞上的天空阴沉无边;伞下也是天空,伞下的天空由一根根伞骨支撑,小世界温存了记忆与心安。
一把雨伞撑起来的时候,天地就分割成了两个世界,外界的风雨落在伞顶,恍似一团团往事密密地砸下。那声音里藏了人世的箴言,沙沙声是风起青萍,哗哗声是大潮澎湃,啪嗒声则是止于草莽。密织的斜雨,打湿了心绪,氤氲出一段段流水般的时光。
上学去的路上,我还是一个瘦弱的少年,斜挎着书包。出门前,我把一条尿素袋子底端的两个角套在一起,顶在头上就跑了出去。天在下雨呢。想起多年前,每逢雨天,人们头顶上的雨具多是如此,尿素袋子光滑致密如塑料,头顶上形成的尖角使雨水顺势下滑,可保头脸和脊背免遭雨淋。
多么简洁清透的时光。
清透的时光如淡墨山水,安放了世间的一切。天气好了,田地就是另一个家,农人在季节里劳作,锄头犁耙轮换了光阴,庄稼在拔节,孩子在长高。下雨了,大人把孩子从地里打发回家,自己仍不舍得在雨下大之前的那段功夫,补栽几棵玉米,拖出垄间杂草,茄子棵歪了,培土加固一下,以防雨大了茄子泡在水里。或把田垄垫高,防止雨水流出去,最后,冒着雨还不忘顺手摘下一把青辣椒和几根黄瓜,回家给孩子做菜。
有时候,还没走回家,半路上见到往庄稼地撒肥料的邻居,头上顶着尿素袋子,背上背着半袋肥料。于是,步子不由迈大了,得赶在雨停之前,把肥料撒进地里,雨后几天,禾苗就蹭蹭蹿高了。
难以忘记,阴雨天的土路上,一排尿素袋子下背着肥料的乡人,他们前后相随,踩着泥泞,掮了农耕的希望。尿素袋是他们简化的斗笠,也是包裹着层层怀旧意味的蓑衣,他们用双肩背出了自己的收成,无形中背出了天下粮仓。秋后,一捧捧金豆子似的粮食,可全是他们为人处事的心气儿,他们的明天,以及可触可摸的踏实,自古以食为天的凡人,哪个不把满栲栳满囤视作生命?
尿素从袋子里腾出来撒进田地,袋子在水里漂洗干净,晒干后成了伞,农人在雨中顶着这样的伞在田间耕作,采收了五谷,也收获了稳和与平静的心境。阴雨天不能下地,碎嘴的女人们会把陈年老账翻出来教训男人;男人则赶忙跑出屋外,拿了铁锹把鸡窝前或墙根处扒拉出一条水道,院子里的积水流得欢畅了,女人一愣,低头想到了很多,房屋很结实,囤里新粮压着旧粮,孩子懂事听话,以前的破铜烂铁怎么能阻拦今后的奔头?刚燃起的怒火,慢慢熄灭在清透平和的心境里。
心境是不是一把伞呢?
我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发现我正从遥远的地方踮起脚回视着,雨声哗哗,尿素袋子下,少年头顶上依稀一片凉津而又熟悉的感觉。我两眼微闭,一阵蛙鸣从庄稼地里响起。
青蛙是孩童的玩伴,凸鼓的眼,阔大的嘴,天生一副滑稽相,却无齿无爪,人畜无害。手中的青蛙浑身滑腻,往往一不留心它就跳了出去,落进水里缓缓潜泳,激起水面上几道波纹,顽皮的孩童循着水纹跑在前方等待,可以再次抓到它。
连日降雨,田地一派葱茏。玉米地的雨水已漫过小腿,青蛙在玉米垄行里蹦来跳去,或蹲在玉米的气根上鼓腹而歌。辣椒茄子豆角浮在水皮上,豆秧弯曲着抬起头,芝麻顶着水灵的白花。寂静的田野落着大雨,蛙鼓阵阵如万马奔腾,一潮一潮涌来,头顶着尿素袋子的孩童抓够了青蛙,此刻在雨中落荒而逃。
入夜时,雨停了。村庄上空的月亮圆盘似的游弋在弧形天幕上,树荫下月光斑驳,浸染出一番远古的情调,似有白髯老者在树下坐地讲经,宽袍广袖。村外的蛙鸣彻夜不绝,房栊安详地罩在透亮的月光下,每一片叶子,每一声蛙鸣都纤毫毕现。孩童们在月下玩得忘记了时间,少年的时光沐浴在畅想中。母亲们着急了,大声喊:“再不回来,一会儿下大雨了!”
孩童回应:
“天空就是大伞!”
穹隆覆盖着一切生灵,人世如泳游,有天空罩着。
行经世间,每个人头上都有一把伞,有形的,无形的,看到的,看不到的,在虚与实之间,在有与无之间,那把伞,擎盖着你我所有的旅途。可不可以这样认为,每个人都在擎着一把雨伞走天涯,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回首,抚慰时光的东西,也许是不经意走过的路,不经意遇到的人,或者,风雨里踢踢踏踏跑过去的脚步。脚步渐远,而你我依旧。
你我也是伞,一把罩着前世与今生,罩着前辈与后辈的伞,伞上天空,伞下世界。
天盖地载,一把永恒的,感恩的大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