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日光灯管发出低沉的嗡鸣,惨白的光线均匀地洒在每一张不锈钢实验台上,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刺鼻的微甜气味和培养皿里隐约的酵母酸味。陈默俯身凑在双筒显微镜前,镜筒里,几只被乙醚熏得有些迟钝的果蝇,正慢悠悠地在载玻片上爬行,透明的翅膀在强光下折射出微弱的虹彩。他全神贯注,笔尖在实验记录本上快速移动,勾勒着果蝇复眼的结构细节,沙沙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午后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有在这里,在生命最微小形态的观察与描摹中,他才能从高考倒计时那令人窒息的巨大阴影里,暂时偷得一丝喘息的空间。窗外,五月末的烈日炙烤着操场,塑胶跑道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无一人。
“陈默!”
一声冰冷的断喝,像一把生锈的铁钎猛地凿破了实验室的寂静。陈默惊得手一抖,笔尖在记录本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难看的墨痕。他抬起头。
教导主任周正阳像一尊铁塔堵在实验室门口,深蓝色的涤纶衬衫扣得一丝不苟,紧贴着他宽阔却缺乏弹性的胸膛。他背光而立,面孔沉在阴影里,只有镜片反射着日光灯冷硬的光点,锐利得如同刀锋。他手里捏着一叠厚厚的、边缘卷起的模拟试卷,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谁允许你在这里浪费时间?”周正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陈默心上,“离高考还有整整三十天!三十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金子,是命!”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皮鞋底敲击着水磨石地面,发出笃笃的回响,仿佛踏在陈默绷紧的神经上。一股浓重的烟草混合着廉价发胶的气味随之而来。
陈默下意识地合上记录本,盖住那几只无辜的果蝇,站起身:“周主任,我…我只是按生物老师要求,整理一下观察记录。”
“观察记录?”周正阳嗤笑一声,嘴角向下撇出一个严厉的弧度,法令纹更深了。他走到陈默的实验台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显微镜、培养皿、记录本,最后定格在陈默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责备。“高考考纲里,哪一条写着要考你数果蝇有几只眼?嗯?是语文的古诗文默写不够你背?还是数学的圆锥曲线压轴题不够你做?或者物理的电磁场复合场不够你算?”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显微镜都轻微晃了一下,培养皿里的液体荡起细小的涟漪,“高考!陈默!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分之差,就是天堂地狱!你在这里摆弄这些虫子,能给你加一分吗?能让你考上清北复交吗?”
陈默感到脸颊发烫,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耳膜嗡嗡作响。他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沾了一点培养基污渍的指尖,喉头发紧。他想说,生命科学本身就很迷人,他想说,观察和记录是研究的基础,他想说,复旦大学的生物科学专业… 但这些话在教导主任那堵名为“高考”的铁壁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
“生物高考,考的是知识点!是遗传图谱!是光合呼吸方程式!是实验步骤的标准答案!”周正阳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灼,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不是让你在这里玩昆虫!玩物丧志!懂不懂?”他伸出手指,几乎要点到陈默的鼻尖,“立刻给我回去!把近五年的生物高考真题,从头到尾,再做一遍!错一题,抄十遍!我要看到你下次模拟考,生物成绩进年级前十!听见没有?!”
“听见了,周主任。”陈默的声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他默默地收拾起显微镜和记录本,动作有些僵硬。记录本封面上那个他精心绘制的DNA双螺旋图案,此刻看来更像一个讽刺的符号。
“还有,”周正阳盯着他收拾的动作,语气缓了半分,却更显沉重,“你父亲不容易。他今天早上还给我打过电话,问你的情况。别辜负他,更别辜负你自己这三年的苦熬!”说完,他不再看陈默,转身大步离去,深蓝色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留下那股混合烟草与发胶的滞重气息,以及更深的压抑,弥漫在冰冷的实验室空气中。
陈默抱着书本走出实验楼,正午的太阳白花花地砸下来,刺得他眼睛生疼。操场上依旧空荡,只有远处篮球架下,几个体育生在不知疲倦地奔跑、跳跃,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他们的叫喊声被热浪扭曲,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他深吸了一口灼热的空气,肺部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畅快,只有沉甸甸的铅块坠在胸腔里。周主任的话,尤其是最后那句关于父亲的话,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推开那扇熟悉的、油漆斑驳的绿色铁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机油、汗味和隔夜饭菜的气息扑面而来。狭小的两居室被暮色浸染,光线昏暗。父亲陈建国佝偻的身影陷在客厅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沙发里,电视屏幕闪烁着晚间新闻的蓝光,映着他疲惫而刻板的脸。茶几上,散乱地放着几张报纸和几包最便宜的香烟。他的一条腿随意地架在矮凳上,裤管卷到膝盖上方,露出小腿上一块新鲜的、边缘还泛着青紫色的擦伤,伤口很浅,但面积不小,渗出的组织液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微光。他正用一块沾湿的旧毛巾,有些笨拙地擦拭着伤口周围凝固的暗红血迹,眉头紧锁,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
“爸,你腿怎么了?”陈默放下书包,心一下子揪紧了。
陈建国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擦拭着,仿佛要把那点伤连同儿子的问话一起抹掉。“没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石摩擦,“厂里那台老车床,滑了下手,蹭破点皮。大惊小怪什么。”他放下毛巾,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烟盒,动作牵扯到伤口,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迅速松开,仿佛那点痛楚根本不值一提。
陈默没说话,默默走进狭小的厨房。炉灶上放着一个铝制饭盒,盖子掀开着,里面是半盒已经凉透、油星凝固的白菜炒肉片,米饭也硬邦邦地结成了块。他拧开煤气灶,幽蓝的火苗窜起,舔舐着锅底。他往锅里舀了勺水,把饭盒放进去加热。厨房里只有煤气燃烧的呼呼声和水汽蒸腾的微弱嘶嘶声。
客厅里传来打火机清脆的“咔哒”声,接着是陈建国深深的吸气声,烟草燃烧的味道很快飘散过来。
“今天…周主任打电话来了。”陈建国隔着厨房的门帘开口,声音透过烟雾传来,显得更加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陈默搅动饭盒的动作停住了,心猛地一沉。
“他说什么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说,在实验室撞见你了。”陈建国吐出一口长长的烟圈,白色的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扭曲升腾,“说你又在捣鼓那些虫子。”他的语气听不出明显的怒意,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透不过气的疲惫和失望。“默伢子,”他很少这样叫陈默的小名,“爸没本事,这辈子就指望你了。高考,是你唯一的出路。爸砸锅卖铁,也得把你供出去。你搞那些没用的东西,耽误了学习,考不上好大学,将来怎么办?像爸一样,在厂子里当牛做马,看人脸色,一身油污一身伤?啊?”
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陈默心上。他盯着锅里开始冒泡的热水,水汽氤氲了他的视线。他张了张嘴,想解释生物不只是“虫子”,想说他真的喜欢,想说复旦的生物系有多好… 但最终,他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解释是徒劳的。在父亲那套用血汗和伤痕铸就的生存逻辑面前,任何关于“兴趣”、“理想”的言辞都显得轻飘飘,甚至带着一种不识人间疾苦的矫情。
饭热好了。陈默把饭盒端出来,放在父亲面前的茶几上。白菜炒肉片被热气一熏,那股油腻的隔夜味更加明显。陈建国掐灭了还剩大半截的烟,拿起筷子,埋下头,大口大口地扒起饭来,咀嚼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闷。
陈默坐在旁边的塑料凳上,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在灯光下格外刺眼,看着他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指紧紧攥着筷子,看着他专注而迅速地吞咽着那粗糙的食物,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的任务。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回父亲腿上的伤口,那道新鲜的、带着耻辱印记的擦伤,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也烫在他的心上。
他默默起身,走到墙角那个简易的塑料储物架旁。最上面一层,挨着几瓶廉价白酒的,是一个印着红色十字的白色小急救包。他打开急救包,翻找出碘伏棉球和无菌纱布。
“爸,伤口还是包一下吧,别感染了。”陈默拿着东西走回来,蹲在父亲腿边。
陈建国扒饭的动作顿住了。他低头看了看儿子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自己腿上的伤,沉默了几秒钟。就在陈默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拒绝,说“这点小伤死不了人”的时候,他却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幅度小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陈默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碘伏棉球,冰凉的棕色液体接触到破损的皮肤,陈建国的小腿肌肉瞬间绷紧了一下,但他咬着牙,一声没吭。陈默低着头,屏住呼吸,动作尽可能轻柔地擦拭、消毒,然后用纱布覆盖、贴上胶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亲皮肤下血管的跳动,能闻到碘伏刺鼻的味道、劣质烟草的味道、机油的味道,还有父亲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属于重体力劳动者的汗味。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重而复杂的、属于生活的真实气息,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包扎完毕。陈建国放下空饭盒,抹了一把嘴,没有看陈默,目光重新投向闪烁的电视屏幕,里面正播放着城市天气预报,主持人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说明天依旧是高温晴热。
“志愿表,”他突然开口,声音依旧低沉,“明天就发了吧?”他拿起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片更深的昏暗,只有窗外远处高楼的一点灯火透进来,在墙壁上投下模糊的光斑。“填好了,第一时间拿回来给我看。警校,稳妥。出来就是铁饭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你爸强。”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陈默蹲在原地,手里还捏着用过的碘伏棉球镊子,冰凉的金属硌着他的掌心。他抬起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父亲的肩膀,投向狭窄的阳台。那里,窗台边缘,放着一盆小小的、叶片已经卷曲发黄的绿萝。那是他上个月从学校花坛边捡回来的,当时它奄奄一息,被丢弃在角落里。他把它带回家,浇水、松土,它曾短暂地焕发过生机,嫩绿的新叶也抽出了几片。然而,在这闷热、压抑、缺乏阳光和关注的小小空间里,它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枯萎了。几片枯黄的叶子耷拉在盆沿,像垂死挣扎的手指。
他凝视着那盆绿萝,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酸涩的感觉从鼻腔一直蔓延到眼底。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被那股沉重的气息压回了胸腔深处。最终,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那片被阴影吞噬的地面,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艰涩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