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水

我第一次跳水,是被教练一脚踹下去的。那时,我刚掌握蛙泳最简单的动作,每天在池边的台阶上习惯了水温后才慢慢下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第一回下水时,我还要在背上拴两块泡沫,手里拿一块浮漂板。后来,教练让我们把背上的取掉;再后来就是手里的。身体解放后,我的心气也就上来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像池子里那些小崽崽一样,套个花里胡哨的游泳圈在水里瞎扑腾,笨死了。

那些日子里,我每天上午去上游泳课。吃过中饭,下午还要去社区里的游泳池游上个把钟头。那一年我幼儿园毕业,我爸妈懒得管我,又觉得没必要上幼小衔接班,只好送我去学游泳。

我爸妈平时总是忙得找不见人,所以总是爷爷婆婆在带我。游泳课开班第一天是我婆婆送我去的。那天阴沉沉的,盛夏里希见的凉风把枯叶吹得到处都是。落在地上,便发出沙沙的、让人不敢轻易回头的声响;落到池子里,那更不太妙。我同一溜我不认识的小朋友站在岸边,穿着五颜六色的泳衣,头皮跟头发被泳帽、游泳镜箍得死死的,尤其是耳朵后方的那块,硌得生疼。我好些次几欲把这两样东西取下来,可想到婆婆说,泳池里的水有毒,又不得不乖乖武装好自己。

风和着远处的流水声灌进我的耳朵里。我隐约听到教练说了些什么,又看他做了几个动作。其他的小朋友都照样跟着做,我也按自己的理解动了起来。我看见一团团叶子的尸体,或棕或黑,在碧蓝的水面上漂浮,因为水或风的缘故缓慢朝岸边移动。有两个穿救生服的人蹲在岸上,用一个紫罗兰色的网子捞着。半天下来,竟是所获无几。

第一次被踹下水后,我游回岸边,哆嗦地披着毛巾,心想,我这么怕跳水,说到底,就是因为第一天上课前婆婆的说教,和那几片迟迟不肯被捞起来的叶子。第一天上课就开小差,对教练传授的动作算得上是毫无把握——这一既定的事实象是动画片里反派最阴险的招式,叫我每次下水前都要在浅水处踌躇一阵,干望着池面上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水花,焦急不安的情绪顺着脚后跟爬上我的后脑勺。

不知怎的,却忆起来,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春日午后,我在一片孩童们富有规律的熟睡的呼吸声中跟我的手指做着游戏。津津有味时,一抬头,竟看见幼儿园的李老师背着光站在门口。她的酒红色头发被太阳变成了牛奶巧克力。我赶紧闭上眼睛,祈祷她不要走过来,可曾经去峨眉山拜过的菩萨姓甚名谁一个也想不起来,只记得跟爷爷一起看的86版《西游记》里那个神似魔仙女王的观音菩萨。等我想完观音菩萨是怎么收服红孩儿时,自己已经快游到泳池的另一端了。

渐渐地,待我游了两三个来回后,一些得意的想法也涌上心头。我沿池壁游着,感受自己施予浮漂板的力量一点点地被抽走,板子在我的手里一点点地松脱。过了某个临界点,我的身体开始猛地下沉,冰冷的水第一次完全地淹没了我的脑袋。我猝不及防地坠入了另一个世界。游泳镜还绑在我的额头上,能看见一片潋滟的水光在我头上流动。可我连认为自己会绝命于此处的念头都还未来得及产生,婆婆粗壮的手臂就伸了下来。

被拉上岸后,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吸了不少水,鼻孔酸痛得不像样。我问婆婆,要不要去医院看一下。婆婆说,去什么去,接着游去。

自此,对一头子扎进游泳池这件事的畏惧似乎成了我的本能。这种畏惧一直伴随到我第二次跳水时才有所消减。可到了后来,我竟慢慢地对跳水产生了一种别样的向往——这欲望比我之前经历的任何情感都还要强烈,似乎到了泳池边上就是非跳下去不可的。

我发现,相比于听身体与水面碰撞时的巨响,那种声势浩大、但也微不足道的进入本身才是最叫我痴迷的。我常在跳水前憋很长一口气,恨不得把胸腔和肚皮都塞得满满当当,才又无比自信而憧憬地跳下去:在那个世界,漂白粉味的蓝绿代替了眩目的天光;从耳朵到大脑的无限宁静代替了蜩螗羹沸的喧嚣。我或站或坐或蹲或卧地待在游泳池底,观察着头顶上的日光被搅成莫奈油画里的形状;人们白花花的腿表演着光怪陆离的游泳姿势;而那些有关人是由鱼进化而来的次流怪谈,我也逐渐开始有些相信了。

我就这样在水下待了许多年。直到有一天,像岸上的人观看跳水比赛,四溅的浪花撕破了无限的宁静,我的快乐呼告着永远的诀别。

那天我在岸上热身,正欲跳水时,听见身后一男一女的交谈声:

“看这女子,简直是不晓得爱惜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跑来耍水,点都不羞……”

他们的声音随着脚下木板的震动远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上一次面对水面时像这般的踌躇,还是被教练一脚踹下水之前。而那对男女的话竟象是来自天外的启示,让我头一次对自己存在于游泳池这种场合的合理性产生了怀疑。倏地,我的脊梁骨象是被带了电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一抽一般,勒令我尽可能快地跳入另一个世界。

坐在游泳池光滑的瓷砖池底,周围没有任何其他生物的痕迹,我比洗澡前等着热水照镜子的那段时间还要严肃地审视着自己的身体:一、我十一岁。二、我的身体刚刚开始发育。三、我穿着合乎尺码的新泳衣。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不对。

后来,也就是稍长几岁后,我才明白,我的跳水其实是一种必然:一、我生来便贪念着水下“无限的宁静”。二、躲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出意外,没人会看见我的身体。

可矛盾就在于,如果我想进入另一个世界,我就必须站在游泳池岸上跳水,就必须忍受过路的那些人没有由头的诟病。

想到这里,我的鼻孔酸痛起来。但我已经不跳水很多年了。

那一天后,我试了各种方法,企图重回那个世界,去再体验一回那份无限的宁静。我曾在睡觉前想象自己是一只古生代的海洋生物,可首先进入的却是黑甜的梦乡。我曾在洗澡时停下手里的动作站定,可水滴与地面的击打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自然资源的浪费。我曾在自修的无数个夜晚闭眼凝神,可总会被身边同学的私语声、咳嗽声无奈地打断。我曾在大大小小的测验里屏住呼吸,可最终总会被紊乱的心跳声慌得面红耳赤。

我说过,我看不起那些套着游泳圈在水里扑腾的人,因为他们只有依附着它,才能佯装得毫不费力,浮在水面上安然,得过且过。但我不曾预料到,告别跳水后,我也被剥夺了自由下潜的权利与能力——我也不得不被套上了一个奇丑无比的游泳圈。这个游泳圈笨拙、顽固,让我在想要移动时总是显得踌躇不前。更糟的是,似乎总有缺心眼的人不住地往里灌气。这使我与自己周旋的时间愈发漫长,把它丢远的可能性也随之愈发渺茫。

我依旧嘲笑那些没有了游泳圈就惟思溺水自尽的人,但这笑声已远没有以往那般理直气壮了。我一面凭着脑中对宁静时刻残存不多的记忆,更加迫切地寻找着可以代替跳水的、引我进入那个世界的时空罅隙,一面在生活的海洋里艰难地游着,竭力避免自己受制于游泳圈的胁迫。

终于有一天,一套周密完备的完美计划诞生了。

学校晚自修的静穆氛围下,空旷的英语教室是大家公认的乐园。那天恰好是个晴天,紫灰色的天空上快速游动着鱼肚白的残云,它们中的一些已经被夜熏烤得灰不溜秋。金黄色的月光很远,同明晃晃的白炽灯一起,遥遥地映在厚重的玻璃窗上。我借由闹肚子上大便离开了班级,预备找间转角处的空教室潜入。

从自修教室一路走来,虽说已有“不可抗”的理由,但这冠冕毕竟还是纸糊的。趋步向前时,仍慎重地控制着脚步的声气。若真要被夜巡的老师发现,又将会如何?依前人的经验教训,顶多把我遣至班主任那儿,不轻不重地训一顿,然后写检讨了事。若是想追逐一回英雄主义,那么,“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哎,白天课堂时脑中的风景又出现了。

话说回来,检讨该写些什么呢?从小到大,我却是从未写过这样的东西的。仅有几次罚站挨训的经验也被我反复烙印在了手背。我绞尽脑汁地回忆着为数不多与检讨相关的经历,却只浮现出那些尝试下潜的人被托回水面后当众念检讨时的滑稽模样——这些人几乎每讲一句,我们都是要笑的。细想看看,这笑的涵义其实也顶暧昧不明,有预料里对套游泳圈的人注定会回到水面的幸灾乐祸,也有对他们的小小钦佩、小小悲哀。可他们彼时究竟做了些什么,“反思”了什么,我已无力忆及。记忆竟会象是卓别林的哑剧一般,硬是憋不出一个字来,却又使得观众连连捧腹。

想到这里,计划前景之沉沉灰雾,又不禁被我描画上几笔唐吉诃德式的悲壮——那线条是那般的细,奈何双目散光的我看东西本就缥缈,自然是觉察不到。

咔嗒一声,厚重的铁门翩然合上,计划就算是完成了一半。我掏出事先放在包里的旧英语报纸和透明胶,把前后铁门上的两扇小窗遮住。然后开机电子白板,再把我的U盘插入界面。从教室的窗子向外望去,整栋整栋刺眼的白炽灯光幽幽地矗立在这座城市的郊区——身前是一片供轿车货车大巴车奔跑的混凝土草原,身后是一扇扇辉映着各色灯火的窗,住着一双双翘首希冀的眼。

几秒钟后,眩目的蓝光迅速占领了大半的教室。这真的是太亮了。我突然有些心虚和反悔,但还是坚持着颤抖的指尖点开U盘,找出那幅令我魂牵梦萦的风景——一张俯视角度的、游泳池水流淙淙的照片。

我找来一张看上去蛮结实的凳子,扶着旁边的桌角站上去。待站稳后,再把右脚轻踏在凳子的靠背上。我终于能好好看一看这风景了。

我久久地凝望那片宽广的碧蓝,怀揣了一束颠簸了几万公里行程的山茶,坐在墓碑旁一块丛生着不知名草芥的怪石上,亲切地悼念一位非自然早夭的亡友。哎,这实在是太亮了,亮得我的眼睛又干又酸……

砰。

这声音把我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也许是因为坠落让人目眩神迷,恍惚之间,我仍坚信着那就是我的身体和水面碰撞的声音,直到尾椎骨开始突突地疼。

我不敢动,害怕任何突兀的举动都有可能造成二次伤害,只能乖乖地趴在地上。我摸到沙砾的质感,人总是单凭视觉上的肮脏就定义了它的污秽。可触觉上呢?又有几个人认真听见过一粒尘埃的声音呢?它是那样卑微纤弱,却义无反顾地负起千钧之我。可我呢?这般田地,究竟是我之幸运,又或是不幸呢?

或许颓唐为腐朽,乘着泳池碧蓝的水波终日游荡,才是安处;至于化为提灯里的一颗萤草,于我而言,都过于宏大。

感到屁股那块痛楚的余温渐渐消去,我缓缓地撑着地面,直起身子,拍干净衣服上的灰尘。

再后来,我把那张漂白粉味的蓝绿从U盘里删掉了。

当我不再执着于重拾那份宁静后,我发现,其实跳水一直存在,随时都可能发生。只不过到那时,我进入的不再会是游泳池,而是愈来愈多我之前从未涉足过的,更多元、更复杂的世界:南极的冰山、亚马逊的热带雨林、默拉皮火山的山口……如今,我的每一次跳水都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第一次跳水”。但我也必须避免自己被其他人一脚踹下去——因为他们往往不会给你在池边踌躇的机会。

我总是怀念着在游泳池里享受无限宁静的日子,还有漂白粉味的蓝绿色上,永远不肯被捞起来的叶子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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