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无常遇到我的那一日,关外刚刚下过一场雨,焦黑的原野上开始冒出绿芽。
而我正蹲在一块石头旁,看着地缝中间的一抹嫩绿犯愁。
我已在嘉陵关外做了许久的孤魂野鬼。有多久倒也记不太清,隐隐约约觉得关外的那块石头远比现在有棱角的多。我死的时候孑然一身,鸩酒穿肠过,未尝觉得痛苦,只是身后凄凉,麻席卷了尸骨,草草埋了,曝晒荒野三十载,风雨吹打三十载,过路的白胡子道人不忍,停留三日,为我除去坟头杂草,晨昏诵三声往生经,算是消了罪孽。
然后,我日复一日地看着嘉陵关外的月亮。活着的时候我爹告诉我,昭,日明也,皎皎,月白也。他希望我身正心明,而我这利欲熏心的不肖子在庙堂上滚了一身腥臊,还连累了不少忠良,若使他老人家瞧见,定恨不得打我出生的时候掐死我。
长子的阿婆讲,祸害遗千年。
可我是个短命的祸害。
白面的无常问我,飘零百年,欲归何处。
我说,我要入轮回。
他二人带我去见了阎君。
阎君是个美髯公,想必也有过陌上少年足风流的光景。我大抵还是喜爱白衣粉面的小郎君的,不过这阎君的一双眼睛倒是似曾相识。
阎君瞧见我,嗤笑了一声,“原来是你。”
我听得清楚,却懒得费心思琢磨。游离世外百十载,我愈发惫懒了。做人时倒还存了几分追根究底的欲望,后来想想,知道的秘密多了并不好,这类人,大多不长命。
“人间百年,燕土不复,汝孤身只影,轮回何用?”
他这番话说的不客气,却句句在理。大燕亡国数百年,只怕燕地的百姓都已忘记,曾经流淌在他们血脉中的姓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是这一代又一代,天下还是那个天下,王臣还是那些王臣,珠冠下的天子,却早已换了姓氏。
我想了想,道,无家之人,也并非全无挂念,愿遇故时人,了未了之愿,报未报之恩。
他愣了愣,仿佛听见了什么百年一遇趣事,竟然捧腹大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想不到堂堂……想不到你,竟也信了因果报应!”
他笑得开怀。
我默然。
年少时阴谋阳策,翻云覆雨,不问苍天鬼神,不信因果,总觉得人死了报应未到。鸩酒摆在眼前方才意识到,这一生杀伐决荡,纵横捭阖,终溃于小人股掌,亲手编织的冠带,来不及待我稚子加冠时为他系上,已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报应。
许久,我叹息,“生不信,身后却信了。”
心头泛起一丝说不出的凄凉和萧索,四下寂然,长明灯光映在身上,温暖又冰冷。
“你前世结下一桩善缘,那人央求我,若你还有所期盼,可说出来,我自当为你开解。”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罢了,我前世所求颇多,阎君给不了,我也贪心不得。”
“既然如此,你且喝下这碗孟婆汤罢。”他长袖一挥,一碗泛着奇特气味的药汁摆在我面前。
“喝了孟婆汤,前尘往矣,若还无法放下的,便是执念了。本君来听听你的心,再决定,来世予你何等的造化。”
我看了看阎君,他捻着黑得发亮胡须,笑而不语。我竟觉得他的笑似极了大雄宝殿里的佛祖,大彻大悟,拈花一样慈悲而又凉薄的姿态俯瞰芸芸众生。
也罢。
我端起药碗,向着北方,拜了三拜。
那里,是故都邺城的方向。
然后,一饮而尽。
一种无法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酸甜苦辣,人间百味,统统顺着喉咙滚下,所过之处,似也带走了所有的苦悲。
身子轻飘起来。
远处传来袅袅仙音,似筝,似箜篌,应和着人声,悠悠然。
我神智模糊,也听不大清楚,隐隐约约觉得像极了我幼年时,永兴侯府,母后衣角拂过满地梨花,焚香净手,为我弹唱的那支曲子。
息壤生生,谁当逝水,东流无终。
我闭上眼睛。
也好。
自此以后,这天下与我,再不相干。